文 _ 东方晓灿 图 _ 刘紫橙
窗外的院子里,枝丫枯萎,漫天灰云,窗外不远处的人工湖也结了冰。
母亲无奈地看着苏明彰,儿子懒散地斜瘫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按着遥控器,电视里的世界一个接着一个地切换。苏明彰不知什么时候又打了个耳洞,上面挂着一个blingbling的金属环。两个保姆收拾着碗筷,骨瓷盘子里的菜都没怎么动,两个保姆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娘俩今天的气氛不对。
一则购物广告让遥控器停下了水性杨花的脚步,主持人声嘶力竭地叫卖着一款全新的AR游戏装备。“最真实,真实到让你怀疑哪个现实才是真实!”现在的电视购物主持人都是哲学家。
苏明彰拿起手机,立马下单,尽管他并不喜欢那套装备。反正刷的是老爹的卡,按下购买键时心底升起一阵报复的快感。
“你有多少游戏装备了,还买?”
苏明彰没答话,从十五六岁留学开始一直到回来这些年,他和父母的谈话字数加起来可能不超过五六百字。尤其是父亲,凡是父亲反对的就是好的,凡是父亲赞成的就是臭不可闻的。
“一会儿你爸回来了,你跟他好好说,别老顶,你爸也是为你好。”
苏明彰终于开口了,只有一个字,“哦。”
苏长顺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钻进了一家小吃店。他没想好今晚怎么跟儿子谈,需要整理一下心绪。一想到儿子他就头疼。
他隔着操作间的玻璃提醒老板,“多来一点儿肉嘛。老顾客啦是不是,别那么抠门。”
老板嘿嘿笑着,应允着,多夹了一片,苏长顺似乎还不满意。老板敲敲玻璃上贴的食谱,意思是可以单要一盘驴肉,苏长顺也嘿嘿笑了起来,摇头作罢。旁边有几个食客偷偷瞥着这个抠门的中年顾客。
这是一家昏暗狭窄的驴肉火烧店,处在闹市夹缝中的一片棚户区,是苏长顺平常最喜欢的隐秘去处。他喜欢这里的火烧,一吃便知是真的驴肉,店老板夫妻二人用老方认真炖制的。就着火烧嘬上二两廉价的二锅头,在市井烟火气中忘掉白天的烦心事,也正好能积攒一下稍后跟儿子和谈时的勇气。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苏长顺才慢慢悠悠跨出了火烧店,转过一个街角来到大路上。他的车在等着他。
司机斌子很敬业,从反光镜里看到苏总来了,马上小跑过来拉开车后门,用带着整洁白手套的手架在车门框的上沿,然后轻轻关好车门。汽车发动,明亮的尾灯在傍晚的夜色中划出一条红色的灯线,融入都市的车流中。
“苏总,您为啥每次都让那老板给您多加几片肉,干脆单点一盘呗。”斌子跟了苏长顺快十年,了解他的癖好。
“哦,在什么场合,办什么事。这才有乐趣。”苏长顺拿着手机翻看着,心不在焉地回答。显然,手机新闻里的“严格公民隐私数据授权和使用规范”,对他所在的行业而言不是个利好。
斌子嘿嘿笑了一下,算是奉承。他觉得苏总是个很有趣的人,全国数一数二的数据公司的创立者,腰缠万贯,却喜欢往这么个犄角旮旯的苍蝇店里钻,还喜欢跟店老板为了两片肉磨嘴皮子砍价。但他还是很佩服苏总的,他创办的这家叫作“海视”的大数据公司,能从一个人的网购清单中猜出该人的社会阶层,从这个人的搜索关键词历史中读到这个人的内心,甚至能从一个人的通话时长里猜到此人此刻是在哭还是在笑。
苏长顺放下手机,幽幽地说:“斌子啊,有的时候我都怀疑,办公室里吆五喝六的我,和那个就着二锅头啃火烧的我,哪个才是真实的我。”
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透过位于22层的办公室落地窗看着整座城市,看着烟火人间。每一盏灯,每一辆车,每一个在街边行走的人,在他的眼里都是一个数据点。只要记住两个核心底层原则——江上两条船,一条曰“名”,一条曰“利”,这些数据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几乎都可以量化,可以计算。
有时,系统给出的个体行为预测精确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每每这时,他都会在心底生出俯瞰众生,自己就是命运之神的感觉。他享受这种莫名的快感。
他也喜欢在火烧店里化作一个普通人,按着普通人的方式去享受普通的一餐。两者的落差更加重了那种快感。
爷俩又吵起来了。这次吵得非常凶,母亲拦都拦不住。十分钟内爷俩吵架用到的字数比过去十年说的话都多。
“游戏,夜店,摇滚乐,还有你那个头发,照照镜子看看,跟个地痞流氓似的。”苏长顺涨红了脸吼叫着。
“就不去!你那破数据公司有什么好,一群木头脑袋,三岁看八十,全死了算了!”苏明彰也吼得青筋暴起。父亲又提起了要苏明彰到数据公司上班,但苏明彰从没正眼瞧过这事。爷俩在比赛音量,看谁先把房顶掀翻。
“安排几场相亲给你,哪个女孩配不上你?你还上脸了。告诉你,这周末之前,再不去相亲,你就滚出这个家去!”
“门当户对,是吗?”苏明彰这次的声音反而低了下来,却显得更愤怒。他原来有过女朋友,但苏长顺嫌女孩家条件太普通,不同意。直到女孩等不了了,改嫁他人。从此,爷俩之间的梁子越结越深。
“厅长的女儿,华盟医院院长的女儿,还有能源公司董事长……”
苏长顺还没说完,苏明彰就打断了他:“要娶你自己娶!”
“啪”的一记响亮耳光,宣告了今天的父子和谈彻底破裂,也宣告着苏明彰的所有信用卡和账户被冻结。要是再不滚出这个家,苏明彰就太没面子了。反正饿不死,滚就滚。
北京又下雪了。薄薄的一层。融雪剂和车轮胎让马路上的白雪迅速变作泥泞、黏稠的一团,像现实一样不堪。苏明彰抬头望去,树枝上、公交站牌上、路边的车顶上,白雪还保持着完整的温润形状,折射着阳光,像理想一样美丽。
雪花啊,你从天空落下时,就没想过落在哪里吗?苏明彰从哀叹中走出,心说爱落哪儿落哪儿,反正迟早要化掉。
雪花迟早会消融,现实也迟早会露出冰冷的真实面貌。
这是苏明彰在网吧包夜的第四个早晨,此前他已经在洗浴中心滚了七八个晚上。十几天不见阳光,他觉得自己浑身都要长毛了。
远处,一栋摩天大楼的外立面上闪动着广告,台湾的一个所谓国学大师,中式对襟长衫故作有文化状,嘴角呈最完美的微笑弧度翘起,秃顶映着摄影棚的一点高光,正在卖力兜售新书《周易和现实》:“人生的困苦,命运的格局,尽在我的新书……”
苏明彰把目光转向别处,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傻X。骂完后,苏明彰想笑。人家再傻,也写了书,也上了广告,也有无数不明就里的信众。假如这就是理想,好像人家成功实现了。而自己呢,应聘游戏公司文案策划N次无一成功,谱的曲子写的摇滚乐,连最烂的音乐节上最无人问津的乐队都看不上。
他只有这两个爱好,游戏,摇滚。它们正在像阳光下的雪花一样消融无踪。
网吧和停车场有段距离,需要穿过一个地下通道。从两天前开始他不得不考虑停车费的问题了,一辆颜色鲜艳的跑车挤在一堆小公共里,显得不伦不类。
地下通道比地面上要暖和,苏明彰的手可以稍微放松些了,皮衣的拉链坏了,他下到地下通道前只能紧紧揪着抵御冷硬的风。
他熟悉这个地下通道,曾经在这里卖过唱,不为赚钱,只为偶尔有驻足欣赏的听众。城管来抓,他就躲,城管走了他再回来。直到老爹不知从哪里听闻他卖唱的事儿,硬是揪着苏明彰的耳朵把他带走,后来在家锁了三天禁闭,卖唱生涯宣告结束。
他放慢了脚步,直到走到通道的终点时,靠在了墙上。这是他站过的地方,他的脚步停住了。熟悉又陌生,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要告别过去,走向一段新的人生。现实的力量死死地摁着飞扬的理想,他觉得自己可笑,有一个完整的家却又无家可归。
“小伙子,看你眼熟。”一个中年人走到了苏明彰身边说。
苏明彰打量着这位,四五十岁,一副墨镜,身披褡裢,举着算命幡,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我没钱。”苏明彰对这种江湖骗子存着提防心。
“不要钱。”
“胡说八道。那你要什么?”
“若日后我们有缘再见,只望你多多提携老哥哥我。”
“哈哈哈,我发达……你看我像有钱人吗?”
算命先生继续微笑着,没回答。
苏明彰心里咯噔一下,这骗子,似乎猜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跑车钥匙,没露出来啊。
算命先生开始胡诌:“天狼星动,兵戈起。你是天狼星下凡,将来定有无数腥风血雨因你而起。现在你被一样东西困扰,而这样东西,又恰恰是你走出困境的起因。”
说完,算命先生转身就要离去,一瘸一拐。
真不要钱?苏明彰有点儿想笑,这骗子,自己连游戏都打不到学校联赛的冠军,还“兵戈起”……但他心里还是有点儿好奇,他加快脚步追上算命先生,问:
“你说的这样东西,是什么?”
“艺术。”
像被闪电击中一般,苏明彰愣在原地。不知愣了多久,他回过神来环顾四周,那算命先生已经不见了。只剩冰冷的不锈钢公交站牌,在呜呜作响的寒风中孤零零地立着。
苏明彰坐在站台的座椅上,点上了一根烟,抽不出味道了,他心里填满了那两个字,反复咀嚼着,艺术,艺术,艺术……摇滚,游戏……
环顾四周,这里是双井22院街,不少青年艺术家混迹于此,无数尊匪夷所思的怪异雕塑立在街边,映入眼帘的还有街对面的那家小众展览馆——“青年先锋艺术展最后一周3折入场”。
苏明彰看着广告,心想:这帮玩高雅艺术的什么时候也开始放下身段,像超市甩卖卫生纸一样讲究撤店打折了?
这时,手机响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在屏幕上闪动——赵俊杰。
六环外的这间小民房是赵俊杰租的,不含水电一个月六百五,饭桌打开后房间里几乎没了下脚的地方。打包了两袋凉菜,饭桌中央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毛血旺,苏明彰和赵俊杰这两个快十年没见的高中同学,此刻已然酒酣耳热。啤酒瓶子滚了一地。
苏明彰管赵俊杰叫杰子,赵俊杰管苏明彰叫“强哥”——苏明彰入学第一周就有了这个绰号,“蟑螂小强”。日子久了,苏明彰曾经把自己的微信名干脆改成了“强哥”。
两人互相喊着对方的绰号,倾吐着心中的愤懑。相比有个洋文凭的苏明彰,赵俊杰更不容易,他家境不好,从国内一家不知名的大学数学系毕业后,亲友费了不少劲左右托关系,在老家县城的统计局给他谋了职位。后来赵俊杰终于熬不住朝九晚五、一眼看老的日子,毅然辞职来京闯荡。
苏明彰知道赵俊杰的才气,更佩服他的勇气。
来了多半个月,赵俊杰只拿到一个offer,中关村的一家IT公司,薪水很低,扣了房租坐车吃饭,每个月所剩无几,他准备再找找看。
男人酒桌上的话题,总难免会扯到女人这茬儿上。苏明彰记得听哪个别的同学提过,赵俊杰交了个女朋友,好像人在北京,赵俊杰苦涩地摇摇头,不想谈这个话题。苏明彰大概猜到了原因,于是便转移话锋,知趣地说起了自己上一段恋情,又扯到了自己还泡过几个十八线小明星,那帮妞,真没少花钱。
苏明彰那猥琐的表情里也透出一丝苦涩——爱的人嫁做人妇,扑来的女人却别有用心。无论贫富,爱情总是爱情,但是现实连爱情都要从这两个年轻人身上夺走,穷有穷的无奈,富有富的烦恼。
酒精仿佛把十年的时光都磨平了,两人一瓶一瓶地吹,一段一段的往昔青春,一声一声的感慨唏嘘。
苏明彰不久就卖掉了跑车,两人换了个还凑合的住处,无非也就是五环边上的一间普通两居,顶层。就这样,苏明彰白天写文案,赵俊杰四处投简历面试。晚上,两个被现实摧残得体无完肤的年轻人就用酒精麻痹着自己。
安顿下来的苏明彰还惦记着那个算命先生的话,艺术,狗日的艺术,这两个字仿佛一颗种子,仿佛一个魔咒,苏明彰打开手机鬼使神差地下了单:99元,最后一天,送闭幕式现场签售观礼。
展馆里的人比苏明彰想象得要多,但仍然很幽静,人们低声交谈着,评论着。苏明彰四处游荡,发现馆里的展品,比馆外边永久立着的那些成名青年艺术家的雕塑还要怪异。他生出一个疑问:雕塑和绘画为啥不向游戏和摇滚乐学习呢?搞得这么脱离大众、走入极端高冷、自绝于人民。
赵俊杰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了,看到苏明彰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愣。赵俊杰有些奇怪,连续两天了,强哥都是这副魂不守舍的德行。
“你怎么了?”赵俊杰问。
“杰子啊,我前天遇到一个人,一个女孩。”苏明彰说出了发生在展馆的一件事,无比尴尬。
在展馆里苏明彰看到一个背影,娇小纤细,正安静地抬头望着一件高大的铜雕。那铜雕看起来大概是个蝴蝶的形状。蝴蝶背面光洁,刻着繁复美丽的花纹,但蝴蝶身下却是一团乱七八糟的线条连接着雕塑的基座。从正面看去,仿佛一只正在泥浆里挣扎的手,从背面看去,一切就恢复到和谐安宁的状态。整件雕塑,呈现出一个巨大的矛盾。基座下有标签,作品名叫《成长》,作者李蝶,标价8万。
苏明彰凭着对女人敏感的直觉,只从背影和穿着判断:雕塑前站着的应该是个美女。他悄悄来到女孩的侧后方,看到了女孩的侧脸,果然肤色白皙,明眸善睐。
女孩也注意到身边有人靠近,竟主动开口说话了:
“您觉得这件作品怎么样?”
苏明彰怔了一下,他哪儿懂什么雕塑艺术,憋了半天才指着蝴蝶身下那些滴落的线条,吐出一句,“看这些滴下来的,像不像鼻涕?恶心吧?”说完再一回头,女孩不见了。
苏明彰左右环顾,纳闷。他溜达到一幅印象派油画跟前,画里线条纷乱,色彩汪洋肆意。唯一能辨认清楚的,是一双特别细致刻画的眼睛,眼波流转,似乎在望着远方的什么。具象的眼睛和抽象的背景,又构成了一种形式感上的矛盾。
这时,站在临近油画前的保安开口说话了,“这张画,还有那个‘鼻涕’雕塑,都是刚才那个女孩的作品。”保安看着傻眼的苏明彰偷偷直乐。
闭幕式上,李蝶的那两件作品无人问津。苏明彰在观众席的最后,望着那个背影落寞地坐在一群知名艺术家中间,心里竟升起一股同情,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没有知音的那种孤独。
坐吃山空总不是事,眼看着卡里的余额一天天减少,苏明彰终于认清了谋生这件事。他买了辆二手的宝来,不谱曲不写文案的时候,他就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拉起了滴滴专车。
那个女孩的身影,像是另一个更大的魔咒般紧紧箍着他的心,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还真让那个瘸腿的算命先生说准了?他妈的,艺术?
他想再见到她。
但李蝶这两个字,像是从天上凭空掉下来的一滴雨,在夏日滚烫的地面上蒸发殆尽,再也寻不见踪影。后来一个多月的各种艺术展中,苏明彰再没见过这个名字。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买画。
他打通了展馆的电话,展馆的策展老师听闻金主上门,十分热心。
苏明彰仔细收拾打扮着,他摘掉了耳洞上的一大堆金属物件,买了一身廉价西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活脱一个成功且有品位的青年企业家的样子。
展馆策展老师还是把地点约在了双井22院街,一家咖啡馆。当他远远看到那个穿着绿色连衣裙的纤细身影飘来时,阳光仿佛都变得更加明媚起来。绿色的蝴蝶越飘越近,苏明彰平生第一次感到激动。
李蝶刚进咖啡馆,看到了和展馆老师坐在一起的那个人有些面熟,她停下了脚步……想起来了,一句话没说,李蝶调头就走。
只剩苏明彰和策展老师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苏明彰追出咖啡馆,一辆白色的小车驶出了停车场……
“你记住车牌号了吗?”赵俊杰问。
苏明彰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真的想追她?”
苏明彰又肯定地点头。
“你确认你真的想追她?”
苏明彰不耐烦了,“杰子,我就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妈的一个多月了,天天想的就是她!”
“好吧。我帮你。”赵俊杰回答。
“你帮我?你怎么帮我?”
“有的是办法。别忘了我现在是干啥的。”
苏明彰知道杰子好像接了个什么项目,跟交通有关。
“杰子,赵大爷!你要是能帮我找到她,你就是我亲爹!”
“哎,你这个浪货,如果这次你是认真的,对人家女孩好一点儿,假如真追到了手,带上人家回家好好过日子。别一天到晚再到处干那些寻花问柳的事儿了。这是哥们我的真心话。”
“我现在连滴滴都干上了,寻你妹个柳。”
赵俊杰始终没吐露要怎么帮苏明彰。只说需要时间去准备。两天后,赵俊杰指着一辆轮廓模糊的车给苏明彰看,苏明彰一眼就认出来了。
“你?你黑进了……”
“我没那本事。这是我参与的那个交通压力测试的大数据项目,里面有一些实际样本,是北京城区几个易堵路口的实况录像。样本数很可怜,只有十四个视角,各三个小时,一共出现了三十多万台车。北京几百万辆车里,出现你要的车牌号的概率不足5%。只能说,遇见我,你小子运气好。”
接下来,赵俊杰给出了一系列数据追踪分析路径,看似简陋却挺有效的路径:李蝶那辆白车,是从望京一个不高的办公楼里驶出的,那栋楼里有不少美术培训班。
这大概率指向一个结论:李蝶在创作的同时,还兼着在培训班做老师。但赵俊杰查遍了那栋楼里的培训公司,无果。只剩最后一家机构时,对方说李蝶老师离开了,两个月前走的。
苏明彰听到这里,有点儿泄气了。
赵俊杰接下来给出了另一个地点:朝阳门边上一栋写字楼里的另一家课外培训机构,说:“大概率在这儿。”
“你怎么知道?”
赵俊杰用一个简陋爬虫搜索了几家主要的招聘平台,发现近期在招聘平台上,主要有两家新入场的培训机构在招美术老师。当两个购课咨询的电话打过后,答案真的出现了——李蝶在朝阳门,每周三和周六晚上六点到七点半是她的课。
苏明彰佩服得五体投地。
“接下来你想怎么做?堵去?”赵俊杰担心地问。
苏明彰摇了摇头,显然他没那么莽撞。真那样会引起对方的反感甚至恐惧,一切都会搞砸。
“有没有什么机会能让我和她在一起待上一会儿呢……”苏明彰自言自语。
赵俊杰听到了,想了想说:
“你能拿出一万五到两万吗?”
苏明彰纳闷,赵俊杰说:
“办法是有,但需要租大型计算机。”
三天后,周六晚,19:48。
“强哥,10秒倒计时。10,9,8,7……”杰子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苏明彰感觉自己开的不是宝来,是长征火箭。
倒计时结束,宝来缓缓驶入二环路的车流中。刚走了不到三分钟,本来还能正常行驶的路面慢慢变得越来越堵,直到一千米后停了下来,完全堵死。苏明彰看着表,这次堵车竟持续了四十三分钟之久,这在北京的堵车史上算是很罕见了。
堵到十分钟时,有些车主下了车张望。苏明彰在车里问:“花了两万多,就是让我来堵车的吗?”
“你数到10。”赵俊杰在耳机里淡淡地说了一句。
宝来在第二车道,左侧第一车道的车流向前蠕动着,走了两米多就又停下了。一辆白色的小车。是她。
苏明彰连忙坐直,一下紧张起来。原来这就是杰子说的“相处半小时以上”!
李蝶也看到了苏明彰,表情疑惑,但随即就把头扭向一边,不想搭理那个二愣子。
“大艺术家,对不起!”苏明彰鼓足勇气放下车窗,向李蝶的车大喊着说。
“上次不是有意那么评论你的雕塑的,我还没说完你就走了,我想说的原话是:‘虽然像鼻涕,但是充满了萨尔瓦多·达利式的后现代主义张力,又有罗丹般的细腻笔法,不愧是上乘佳作!’”苏明彰自从对李蝶开始日思夜想后,常有意无意地去翻艺术史之类的网站,只盼有一天能用上。尽管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显然用上了。
“后来越想越觉得那张画更美……不知道是你画的,就约展馆了。结果,你太不给面子了,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
“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苏明彰怕李蝶隔着车玻璃听不到,音量很大,引得前后车主纷纷侧目。
李蝶还是没转过头来,但苏明彰注意到,女孩好像“噗嗤”笑了一声。
二十分钟,短得像弹指一挥间。白车启动,消失在车流里。苏明彰不敢追。
这次“偶遇”让苏明彰隐隐看到了希望,他在梦里回忆着她的表情——似笑非笑,扭过头去不看自己,像被风吹动的一朵海棠花。
苏明彰当晚就缠着赵俊杰问个不停,赵俊杰用通俗的语言解释了一下:
堵车的起因,一定是基于一个基础原理——在某个时间点上,通过某条道路的车辆数超过了这条路的最大通行能力。
“可那天都已经快八点了,二环上车没那么多了,慢慢走开了呀。”
嗯,对,这是比较难办的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那么多车,我们又不可能制造车祸。只能采用数学中的混沌系统算法,去算“蝴蝶效应关键点”。你听说过吗?
苏明彰点头,“南美的蝴蝶扇动翅膀,可能引发北美的一场龙卷风。”
我举个例子:一条路就像一条河,河水里漂浮着长长短短的树枝,这条河的某一段,就是东二环那一段的出口和入口间,瞬时容量上限,历史统计大概在1320辆左右。在同季节的同时间段里,实际平均车流量只有1100辆左右,接近堵车,但还能走。
“你从哪里变出的那两百辆?”
“事实上,用不到那么多。我用的是滴滴和其他几个打车软件,准备了八个叫车的账户,最后只用上了四辆。想堵塞一条小溪的话,先用一根树枝横在水流转弯处,你可以把河水转弯减速想象成环路的出入口,那里的流速会降低。这根树枝一般会造成后面四到五辆车减速。以这个为基础,再往这段水流中加入一根树枝,直到减速的车辆越来越多……”
“叫三五辆车用得着老子花那么多钱吗?”
“强哥,不要干吃饱了打厨子的事啊!要算的可不止这点简单公式,还要看当时周围的出租车分布、最优路线、这辆出租车的接单习惯、行驶习惯等等,至少四五十个维度的数据,才能给出决策方案,而且,来确定什么时间、在什么位置下单,这就是我说的‘蝴蝶效应关键点’。”
杰子继续说:“用混沌系统的近似算法,去算四五十个维度的数据,类似拿大炮硬轰一堵城墙,非常暴力。很多随机因素我们没办法掌控,所以系统算出来的决策方案是实时变动的。这就需要超大的计算量。”
“一看堵车,司机肯定都不接那里的单子了,系统就改了自动派单,你怎么办?”
“嗯,你说的对,但电子地图反应没那么快。所以,要求我们的计算非常精准,必须在地图反应过来之前就下单,也必须保证接单的司机是我们想要的那辆。我现在接的项目正是电子地图公司的,任务就是要预测这个事——在堵车真正发生前就给司机以具体的拥堵警示。同时把数据分享给各个打车平台,供他们的系统做参考,派单时避免给路网带来更大的压力。”
苏明彰第一次认识到了数学那坚不可摧的力量。
他看着赵俊杰,平常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老同学,在对着电脑屏幕讲述数学时,讲述他如何人为地制造了一场罕见的大堵车时,突然觉得他很像自己的老爹,都是那种喜欢俯视众生,仿佛掌控一切的神。
苏明彰盼着再遇见她,但心里吃不准再次偶遇是好还是坏,连她的手机号和微信都没有。这天夜里,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损招——打保险公司的挪车电话。果然,李蝶把电话打了过来:
“我的车在自己车位里,没挡着您吧?”
“哦,没事,对不起,看错车牌上的一位数。”苏明彰大着舌头变声回答。
手机号到手,哈哈哈。
看着微信的头像,李蝶笑靥如花,让人怦然心动。苏明彰不敢贸然加,只能再想办法。但就在这时,机会还是来了,突然来了,跟赵俊杰的帮助无关。
只能说,一切都是缘分。
苏明彰之前是各种夜场的VIP,VVIP,VVV……这天他收到了一条短信:
“尊敬的苏先生,您好,慢摇吧周六晚九点特别场次‘凝视’主题盛大开启,来这里邂逅浪漫吧。赠送您门票一张,酒水券200元……”
赵俊杰没空去,苏明彰又不想浪费,现在有200块钱的好酒可以喝,已经算是一件奢侈的事儿了。
九点刚过,后海的慢摇吧安静了下来。所谓“凝视”其实是一种陌生男女之间的约会方式——女孩每八分钟换一个桌,和对面的男孩一起坐着,彼此看着对方,谁都不许说话,持续八分钟再换下一桌。男孩坐定不动。更狠的是,这家慢摇吧用手铐把男孩锁在了桌腿上,更刺激。
第一次灯光暗下,又缓缓亮起,亮成暧昧的橘黄色。苏明彰对面坐了一位浓妆艳抹的主儿,没过几分钟,对面的女孩就递来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价钱。苏明彰没搭茬儿,只盼赶紧喝完这点儿免费的酒就走人。
第二次灯光暗下,又缓缓亮起。苏明彰打眼一瞧,对面这位三十上下,已婚姐姐出来找刺激的。无话,苏明彰的酒快喝完了。
第三次灯光亮起。苏明彰含着半口啤酒傻呆呆愣住了,对面是李蝶。
显然李蝶比他更吃惊,两个人就这样彼此打量着。后来,李蝶的目光避开了。苏明彰从那不知是一分钟还是两分钟的对视中,似乎读出了女孩心底的很多东西——惊讶,不屑,竟然还有一丝丝哀愁。
一瞬间,八分钟结束了。灯光暗了下来,借着桌牌发出的微弱的光,苏明彰看到女孩起身离开了。他不想错失这次奇妙的缘分,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
那手竟然比苏明彰想象得要胖大许多。“也许是干雕塑干的吧。”苏明彰心想。
十秒钟后,灯光悠悠亮起,苏明彰发现自己拉的是隔壁桌上那位老哥的手,那老哥,虎背熊腰,络腮胡子连着胸毛,身高足有一米九多!胸毛壮汉低头看看自己被苏明彰紧握的手,又抬头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盯着苏明彰……
奇妙的缘分。
寒来暑往,北京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桃花先开了,给满眼昏黄色的大地点缀上几笔生命的颜色。再过半个月,黄色的迎春花和别的不知名的野花野草也纷纷苏醒了。人间最美四月天。
当初付了一年的房租,刚住了半年,杰子就要搬走了。他终于完成了项目的测试,混沌蝴蝶点理论很成功,去了上地的一家研究院,有公寓。搬走时很匆忙,连酒都没喝,赵俊杰自从搬走后似乎就特别忙,极少联系。苏明彰心里直感叹真的是“相濡以沫,却相忘于江湖”。苏明彰和父母的关系终于出现一点点松动的迹象,如同坚冰被回归的春风慢慢融化一般。
三个多月里,杰子只用“蝴蝶结点”系统帮过苏明彰一次,还是在苏明彰苦苦央求之后。
那次在地铁里“偶遇”李蝶时,女孩显得很冷淡,完全没了上次的笑。任凭苏明彰怎么微笑,李蝶始终面如冰霜,提前匆匆下车了。苏明彰知道,再偶遇只怕要让女孩生疑,会坏事。
这天,他终于约上了李蝶。苏明彰懂节奏,不能约得太频繁,但一定要在固定的期限发出约会的邀请,比如每隔五天或十天约一次,或者发个问候啥的。邀约信息发出的时间要精确到小时,被拒绝或者没回信很正常,最关键的是,每隔两到三次就要暂停一次,耐心地抻一抻,然后再开始重复这个节奏,发三断一。
苏明彰这招屡试不爽,因为形成固定节奏后,女孩哪怕不回话,也会适应这个节奏,突然有一次没收到的话,会让人好奇。果然,在连续三次相同频率没有回信后、第四次再约,李蝶回信了。苏明彰兴奋地跳起老高——有门儿。
健德门桥西北角杂乱胡同,私搭乱建的电线遮住了林荫道,有些房子看起来似乎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建筑。里面有一家重庆小面馆,一共五六张小方桌挤在一间狭长的店面里。人头攒动。
豌杂面红亮鲜辣,苏明彰吃了两碗,这不是表演给女孩看,是真的好吃。资深重庆人李蝶表示:苏明彰的味蕾显然比他愚钝的大脑要更懂得欣赏,这家不起眼的重庆小面馆,是李蝶在北京吃过的最正宗的一家。
第二碗马上要吃完时,苏明彰在微信上发给李蝶一个声音MP3文件,文件名“53”,李蝶刚要打开,却被苏明彰拦住了。李蝶先是不解,随后又像是猜到了什么,53好像是她和苏明彰年龄相加的和,李蝶低下头,脸有点儿红。
“老板,结账。”苏明彰喊道。
“扫墙上的码。”店老板忙得连头都没有抬。
这时只见苏明彰拿过李蝶的手机,点开了那个MP3文件,自动播放:
“哆啦宝收款到账53元。”
李蝶惊得张大了嘴,苏明彰一脸坏笑。惊讶中的李蝶就这样被苏明彰拉着手从容地走出了面馆。
李蝶心怦怦直跳,因为刚才的“高科技逃账”,又因为牵着一个年轻男人的手。她礼貌地挣脱了苏明彰的手,心里好奇到底这家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这家伙愿意拿出八万买她的作品,却要逃掉五十块钱的面钱。
夜色渐至,晚霞舒展。桥边绿地里的桃花是粉色的,天边的霞光也是粉色的。八达岭高速上堵了起来,一串串红色的灯海照亮了城市,照亮了行色匆匆的人流。
那天两人聊了许多。
苏明彰东扯西扯,扯到了跟老爹干仗,扯到了留学时的趣事,但没有提及自己的家庭背景。半天后,他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有男朋友吗?
李蝶低下头,隔了很久才说,分了,门不当户不对,父母不同意。李蝶的这个回答让苏明彰心生同情,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李蝶说,她和男友两人因为家庭的阻力,也因为时间和距离而渐渐疏远了。突然有一天男友说到了北京,约在后海那个慢摇吧见面。结果等了一个多小时也不见男友踪影,手机关机。这让她彻底死心了。命运就像开玩笑似的……最后一句话李蝶没说完。
苏明彰听懂了,李蝶想说的是:结果遇见了你。
苏明彰想起,那天暗弱的灯光忽然亮起时,李蝶眼中确实写满了让人心碎的哀怨。原来是这样。
“说说你的画吧。我觉得那张眼睛,哦《空洞》,比雕塑《成长》要好看得多啊,雕塑我看不懂。”苏明彰把话题转移到女孩的兴趣所在。
李蝶滔滔不绝地聊起了她的画,一看就是作品寂寞久了没有观众的那种。又提起她来北京三年,只有一次差点儿把画卖掉的经历,结果对方是个五十多岁的猥琐大叔,看上的不是她的画,而是她的人,这让李蝶恼怒无比。所以当那次苏明彰带着钱,带着同样猥琐的眼神出现在咖啡馆时,李蝶以为又碰到了别有用心的人。苏明彰嘻嘻地笑着听着。
两人就这样肩并肩走着,霞光褪去,漫天繁星笼罩夜空。不知不觉走到了奥体公园,清风伴着草坪的香味,眼前是造型刚硬、闪着梦幻色彩的水立方。
苏明彰很会贫嘴,他用玩笑的口吻试探地说:“本来以为你是个富婆呢,我今天是来求包养的。得嘞,比我还穷。不过没关系,别怕画卖不出去,只要你想画,一直画到死都行,你可以求我包养你啊,好歹哥们也会开车拉黑活儿,哈。”
让苏明彰没想到的是,这句玩笑竟让李蝶的泪水涌了出来,“我刚才说的‘父母不同意’,是我父母不同意,是那个男孩,他家里条件不好。”
接下来李蝶说起了自己的家庭,这个坚强的北漂女孩,父亲竟然是一家证券公司的股东。苏明彰觉得眼前的女孩像水晶一样透明,如果这时还不说实话,似乎有点儿太对不起她了。
“海视数据?”如雷贯耳的企业,连李蝶都听说过。
两人都沉默了,愣愣地看着对方,然后一起笑了起来。
一年后,驴肉火烧店。
苏长顺心满意足地嘬着火辣辣的二锅头,儿子的婚礼昨天刚结束,看着小两口恩恩爱爱的场景,他潸然泪下。这辈子只剩这么一桩最大的心事,总算完美解决。今天他破天荒地单独点了一盘驴肉和板肠拼盘。
“老板啊,火烧跟上次的口感有点儿不一样了,是不是机器和的面啊?”
“哟,老苏,这都能尝出来啊。”
“哎,机器和面口感总感觉不那么完美啊。”
店外走进一位,看走路的姿势有点儿跛脚,来人面带谦卑的微笑,静静地坐到了苏长顺的对面。
随着跛脚男人吹进来的春天的风,带着让人心满意足的甜味。
“叮咚”一声,瘸子看着手机到账短信上的数额,七位数,连声道谢。
苏长顺问:“关先生啊,现在能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吗?这……这也,太神奇了。”
“苏总,您是做大数据的,我是搞社会心理学的,这两者如果结合起来,威力无穷啊。”
苏长顺示意关先生继续。
“首先,心理学上有个重要的概念‘隐喻即意义’。人的心理一般分成三层,最底层的原始潜意识,是吃喝拉撒、追求配偶、趋利避害等,都是基本生存和繁衍的原始动力,您可以理解成动物本能。”
苏长顺听懂了。
“在本能之上,现代社会给大脑灌输了很多规则,比如道德、法律等等,是人的表层意识,是行为规范,可以理解成人的社会性。动物性和社会性两者综合,就构成了一个人全部的选择。底层意识,或者说人的动物性并不难骗,因为它不思考。给它一个刺激,它就会接受,并且反应在外部行为上。”
苏长顺回想着,确实是。他点了点头,表示出极大的兴趣。
“你那天要花大价钱播放的《周易》卖书广告,又是怎么回事?”
“从周易的书,到我对贵公子明彰明确提到的‘艺术’两字,再到他走出地下通道看见画展的广告,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自然过渡过来的。就像种下一颗种子一样,不用管它,迟早会发芽。”
“那后海那家慢摇吧呢?”
“行为艺术之母——阿布拉莫维奇,在大都会曾有过一件作品,叫《凝视》。陌生人坐下,跟这位大艺术家对视三分钟,沉默不语。参与过这件作品的人都被深深震撼了,甚至有的人不一会儿就开始痛哭流涕。原理很简单,长时间凝视会卸掉人的社会性伪装,直击心底深处的潜意识。尽管没有一个字的语言交流,却是让两个陌生人读懂彼此内心的最快捷方式。”
苏长顺听说过这个行为艺术作品。他隐隐看到了命运之神手中挥舞的权杖。
“不止这些。如果我们把这套结合了大数据、混沌数学、人类社会心理学的系统称作‘弗洛伊德α版’,它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选择,那么我有更大的梦想——‘弗洛伊德β版’!同时引导一群人,乃至整个社会的抉择。”
“关先生,这里不方便,但是我明确地告诉您,我有兴趣合作。明天上午十点半来我办公室。”苏长顺心中默念着他的名字——关道深,社会心理学博士生导师。
关先生转身离去,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他走路没发出任何声响,像鬼魅,像幽灵。
十分钟后,一个年轻人走进店里,坐到了刚才关先生坐过的位置上。
“你好啊,俊杰。”苏长顺对来人的称呼很亲切,省去了姓,直呼其名。
“您好,苏总。”
“在研究院还顺利吧?”
“一切都好。”
苏长顺没再说话,他望向赵俊杰的眼神中似乎有点儿愧疚。赵俊杰读懂了那种眼神,马上解释:
“哦,苏总,您如果感到了一点儿内疚或者什么的,大可不必。不怕您笑话,两年前,我和李蝶就处在分手的边缘。即便没有您的出现,我们的爱情也会在那时悄悄死去。哎,莫欺少年穷,可我当时就是穷,只能眼睁睁看着玫瑰凋谢。看着她父母那冷漠的眼神,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当然,我同意跟您合作的原因,不仅仅是您对研究院的控股,更多的是明彰确实是个好孩子,李蝶嫁给她,不仅门当户对,而且我相信李蝶也会很幸福。”
叮咚一声,赵俊杰的到账短信响起,七位数。
“能问一下,您是怎么发现李蝶的吗?跟我有关吗?”赵俊杰问。
苏长顺笑了笑,没回答。他拿出手机,上面有一条刚刚发布的财经新闻,推到了赵俊杰眼前:
知名大数据公司海视科技成功登陆主板,其主承销商是重庆成宽证券。成宽证券经过三年的持续竞标,终于成功地拿下了这宗超大额发行。而海视数据也因为成宽证券安排的一系列成功路演,使得股价在……
赵俊杰笑了。
“哎,缘分哪。李蝶父亲执掌的证券公司拿下您这单,天经地义。”赵俊杰感叹。
“是啊,人工的缘分,虽然不那么完美,但总好过没有。俊杰啊,你不拘泥于儿女情长,是个办大事的人。要是明彰的才华和心力有你的一半就好了。”
七年后,李蝶的画和雕塑逐渐被世人认可,渐渐被评论界和大众审美接受,后来竟炒上了天价。
又过了八年,苏长顺去世。苏明彰、李蝶和他们的儿子苏双亮围在病床前,看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苏明彰和父亲最后的对话:
“那家火烧店,后来到底还是没了。”
“您不是说机器和面不好吃吗?”
“是个念想。明彰啊,到底还是逼着你接了我的班。对不起了。”
“现在也挺好。当初那么顶您,现在想想,真是傻。”
“当初我也不该那么强硬,看着你天天沉浸在虚拟的游戏里,我着急啊。只是希望你的真实人生能完美。”苏长顺在人世间留下了最后的遗言,他没有什么遗憾。
又过了九年。
健德门桥边的重庆小面店居然还在,那片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老建筑因为其独特的原汁原味,在年轻人眼中竟然成了一道很酷的风景线,最后被规划为历史风貌保护区,保留了下来。
苏明彰坐在店里,当年的老板娘还在,只是已经满鬓斑白。苏明彰环视着四周,桌椅和墙壁都换了样子,空调代替了电扇,但那碗豌杂面味道依旧。
前一天,他和李蝶吵完了最后一架,离婚协议签得还算顺利。他说不清这对彼此是不是一种解脱——他觉得李蝶太自我,李蝶觉得他越来越没了人味,直到李蝶发现了苏明彰和几个女人之间不清不楚的信息……
他隔三岔五就会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怀念什么,而是和父亲一样,这家小面店是他可以暂时寄托心灵的小港湾,一瓶啤酒,一碗豌杂面,走出店面时一切艰难困苦似乎都不是事儿了。他理解了父亲对那家已经消失的火烧店的感情,他不会让这家小面店消失,尽管店主老板娘盼拆迁盼得望眼欲穿。
近些年来,这一带的建筑突然在公众眼里有了相当的审美价值,这种突发的审美潮流被史学家称作“六十年代的工业美感”。
苏明彰边吃面边看手机,父亲走得匆忙,把几百T的手机备份数据留给了他。他没工夫全看,每每在吃面时,总想和父亲对话。于是,这几百T的数据,在他眼前一段一段呈现出来,就像父亲坐在对面说这话。
几个多年前的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成宽证券、赵俊杰、关道深、弗洛伊德α版……他调出了当年火烧店里的监控录像,看懂了一切。
他愣了一分钟。只有一分钟,然后笑着摇了摇头,把手机小心翼翼地装回口袋里。
这时店外走进来两个人,安静地坐在苏明彰对面。一个中年人,另一个瘸腿。
“俊杰,老关,坐坐。老板,两碗豌杂,两瓶啤酒。”
赵俊杰推掉了啤酒,只要面,然后从背包中拎出了一瓶红酒。苏明彰笑了。
这是他们之间约定俗成的一个习惯:凡业务上有重大进展时,开瓶红酒小小庆祝一下。酒未必要很贵,大部分时候是超市里百十块钱那种,了解苏明彰的人都知道,小苏总比他老爹还要低调。
“苏总,弗洛伊德β版最后一个用户已经结束了合同,这个版本可以宣告退役了,代码已经封存。”赵俊杰说。
“嗯。功勋卓著的一代产品啊。感谢你们两位顶梁柱。没有β版,李蝶的画可能也影响不到那么多人。”
“主要还是李女士画得好。”关道深把拐杖架在桌边,他吃不准这位少东家的心思,不敢像之前那样再继续称呼李蝶为“弟妹”,有关离婚这件事,还是多说些能引起正面情绪的词汇比较稳妥。
“俊杰啊,我看到了父亲当年跟你们的交易。我想问个问题,我和李蝶从相遇到堵车,真的都是混沌蝴蝶关键点的作用吗?还是你有意为之?”
苏明彰称赵俊杰为“俊杰”。像“杰子”“强哥”这样的绰号早已在两人之间消失多年,但他们两人都并不怀念或惋惜。现在这样挺好,事业上的好搭档远胜过廉价的同窗情谊。
赵俊杰听到当年的交易时,心里一咯噔。但听到苏明彰在后半句跟自己认真探讨起技术问题,他的心放平了,却不由自主地隐隐升起一丝寒意。小苏总比老苏总更像深渊中的恶龙,吞噬着人的梦境。
“哦,呵呵,苏总,您多虑了。弗洛伊德几代版本不都是蝴蝶关键点理论支撑下来的嘛。如果要问人为因素,只有那次慢摇吧的八分钟,是我约了李蝶,然后关机,算是用最决绝地方式终结了一段不可能的感情。您对弗洛伊德系统不必丧失信心。”赵俊杰说话时,面带礼貌的微笑,厚厚的眼镜片上反着白光。
“俊杰啊,你是个办大事的人。”苏明彰感叹着。
小面店墙壁上的液晶电视里新闻响起:
“北京时间今天凌晨,全美最大的电商平台安第斯的创始人马绍尔·威廉姆斯从自家窗台跳楼自杀。警方披露了死者遗书的部分内容,威廉姆斯自杀的主要诱因是他经营多年的电商平台突然被用户无故抛弃,交易量纷纷转向其竞争对手。急速萎缩的营业额引发了安第斯电子商务平台的债务危机,外加威廉姆斯的离婚大战丑闻……”
苏明彰指了指电视,问:“这个,也是弗洛伊德γ版引导大众心理的功劳?”
对面的两人轻轻点了点头。小店的灯光不算太亮,却映着关道深锃明瓦亮的秃顶,他说:
“当年赵总用简陋系统计算车流,如今我们已经能用强大算力去计算数量过亿人群的心理,每个人心理的微妙变化加起来,将是一股多么强大的社会思潮,同时抛弃一个电商平台算什么。”
苏明彰点了点头,“从弗洛伊德①到荣格②,从个体到集体。”
赵俊杰补充道:
“当然,这里仍然存在‘关键蝴蝶效应点’。社会思潮像车流,像滔滔不绝的洪流,‘堵车’的关键点一般是一些掌握社会话语权的意见领袖,但有时系统计算的结果却指向了一些普通人。大数据系统已经超越了人脑的正常理解。但无论这些关键节点是谁,系统表现是优异的。”
“关老,您第一次见我时说,‘天狼星动,兵戈起,我是天狼星下凡’,这句话过去了快三十年。当初怎么看得那么准呢?”
“如果我们能用最低成本改变无数人的命运,那我只有一个问题:是捧红几个艺术家、或制造一股六十年代审美思潮获利大呢,还是摧枯拉朽做空一只纳斯达克权重股票获利大呢?”
三人碰杯。不小心有几滴红酒,从苏明彰的杯中洒了出来,在桌面上洇开,像一片鲜血。
“哦对了,关老,资料带来了吗?”苏明彰此刻称呼关道深为关老,语气尊重至极。
关道深发来一串文件,几个年轻女孩的照片、家庭背景一一闪过。
“关老,您的建议呢?”
“这个,纽交所主席艾伦·张的女儿。我觉得和双亮公子更般配。”
“好,就按您说的办。”
看着两人远去走出店面,消失在夜色里,苏明彰理解了父亲当初的那个习惯——夜晚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久久望着。现在自己也慢慢喜欢上了这么做,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俯视众生之时,成为所有人命运之神的那种快感,远超人世间一切生理刺激,拿什么都不换。
他又回想起父亲临终时的遗言“让真实的人生完美”。这时,另一句话突然钻进了苏明彰的脑海——让完美的人生真实。
【责任编辑:艾 珂】
①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856-1939),奥地利心理学家、精神病医生,“精神分析理论”学派创立者,对后世心理学发展有着重大影响。
②卡尔·古斯塔夫·荣格(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弗洛伊早期的密友,“人格分析心理学”创立者,提出的“集体无意识”的概念影响着后来心理学的发展,如弗洛姆据此发展出了“社会潜意识”说。
刊载于《科幻世界》2020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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