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澳大利亚】索莱亚·戴尔;译/小乔小帮主 图/苏立山
编前语:
春夏之交,地球上的小生灵们慢慢活跃了起来。蚂蚁这种古老、繁殖力强并且有自成一体社会组织形态的小家伙,一直以来都被爱开脑洞的科幻作家们青睐,纷纷创作了不少蚂蚁题材的小说,比如:王晋康的《蚁生》、周宇坤的《蚂蚁》(《科幻世界》2014年6期),刻画了这种微小而生命力顽强的小生灵在想象世界中展现的能量与智慧。本期“世界科幻”中,我们不妨看看来自大洋彼岸的澳大利亚女作家索莱亚·戴尔(Thoraiya Dyer)笔下的小家伙们拥有怎样的神奇力量吧。不过在这篇YA风格的《蚂蚁的智慧》中,蚂蚁更多是一种背景和象征,故事更多地展现了未来世界人类、自然与科技之间相互制衡的关系,展现了弱小的少年们怎么一步步负担起了捍卫自己家园的责任。大概因为这些原因,也因为细腻的场景与细节描写,这篇小说在刊出后得到了幻想爱好者的肯定,获得了澳大利亚主要幻想文学奖项迪玛特奖①最佳短篇小说(2012)和奥瑞丽斯奖②最佳短篇YA小说(2013)嘉奖。
我赤脚踩在弯曲的细小树枝上。软趴趴的淤泥中,有什么东西在翻腾。我被那声音分了神,脚下一滑。
树枝“咔嚓”折断。我跌了下去。
腐臭熏天的淤泥没到肩膀时,我不禁想到,我现在依然难以继承妈妈的衣钵。这时,我刚才一直试图够到的树栖蚂蚁巢穴落下来,砸到我仰起的脸上,碎裂开来。
腰间缠着网兜,里面装的铜和铁继续将我往下拽,使我陷得比裸身时还要深。我忍受着被叮咬的痛苦,双手乱舞,无声落泪,紧闭双眼和嘴巴,最后彻底陷进淤泥里,那些蚂蚁也连带着被淹没了。
我憋气的能力比它们强。
氧气终于被耗光,残余气体憋得肺里火辣辣地疼,我从潮滩③表面探出头。与此同时,双腿前后摆动,让水流进来,以减小淤泥的吸力。我抓住此前攀爬的那棵红树的弯曲桩根,费力地将自己慢慢拉了出去。
淤泥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海水。胳膊和后背上的肌肉灼痛不止,脸也开始变肿。我舀了点儿水,洗了把脸。
叮咬倒不很严重,但我的自尊心已严重受创。
所有人都会看到这些灼伤!
这也逃不过妈妈的眼睛。但受伤又怎样,我还不是没多少能拿得出手的收获?蚁巢是用幼虫丝将红树叶黏合而成,核心部位是珍贵的黄金。可现在,黄金已沉入淤泥,只剩下树叶和金蚁尸体漂在水面上。不过,至少网兜束带没有松,我还不算彻底空手而归。
我的黄色猎犬——灵鼻——找到了那个蚁巢。它蹲在由红树根和碎木组成的桩子上呜呜嚎叫。身后的落日使它周身笼罩着粉红色的光环。
“真抱歉,灵鼻。”我低声说。通常,它会得到一大堆蚂蚁幼虫和包围着黄金核心的咸中带甜的凝胶作为奖赏。“不过,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灵鼻长长的脸歪向一侧。它瞎了一只眼睛,磨坏了一颗牙齿。它的听力也不怎么好,但鼻子仍然灵光。
那声音是从下风处传来的。
我抱住一根树干,努力赶走先前的急躁,凝神倾听。鲨鱼不会冒着被捕和丧生的危险游进红树林区。鳄鱼也不会,它们无法在迷宫般的气生根中穿行。如果那只翻腾的动物其实是过来做交易的岛民,那么,他们下来得就太早了,这儿离海滩营地还有大约两公里呢。可我并没有听到他们的直升机特有的呼呼声。
如果是脑植金属族,或许他们已被我跌落的扑通声吓跑了。
我打了个寒噤。
如果那是脑植金属族,那么,他们可能杀光了所有岛民,也就不会再有交易,我们再也听不到直升机的呼呼声了。
我再次严厉责备自己:妈妈绝不会那么想。很可能只是老鹰抓鱼罢了!距离岛民过来还有四天呢。
那些岛民。
我们曾将他们称作巴兰达。五百年前,他们窃取了我们的陆地。两百年前,他们又将陆地还给了我们,除了鲨鱼岛。他们说这座岛具有战略意义,只有占据那里,他们才能保护我们免受大海对岸脑植金属族的侵袭。
然而十年前,脑植金属族却从另一个方向对我们大肆进攻,那些岛民也鞭长莫及。我们部族所有成年男性都抄起带有爆炸尖头的长矛,以及可回式电磁脉冲飞镖,奔赴战场。
一个人都没回来,包括我的父亲,还有我妈妈的弟弟。作为最年长的孩子之一,我记得部落里余下的人无不痛哭流涕。
脑植金属族赢得了暂时的胜利。他们满以为占据的领地是一块净土,那些嗜金属如命、已将世界其他地方破坏殆尽的蚂蚁,不可能前来侵袭。他们以为,我们能在这里生存即是证明。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们和那些蚂蚁共存了几十年,自有独特的手段保护仅剩无几的珍贵电子设备,免受它们的侵害。
脑植金属族的居所、车辆、外骨骼,连同通信设备,统统被蚂蚁吞噬掉了,甚至连手表和靴子搭扣都没放过。那些士兵躺下睡觉时,都被噬咬声吵醒了,原来那是蚂蚁试图钻进他们的头骨,想要大快朵颐他们脑袋里的金属植入物。
与指挥处的通信被切断后,出于对我们的害怕,他们没敢寻求我们的帮助。当然,这也可能是他们以为已将我们赶尽杀绝的缘故。他们或是饿死,或是被暴晒致死,或是稀里糊涂地被当地动物的肉毒死。
为了阻挡蚂蚁的进攻,我们曾使用了大量的杀虫剂。结果,我们不仅惨败,还把陆地和海洋污染了。存活下来的动物为了适应新环境,要么与世隔绝,要么变得具有抗毒性。那些动物只有我们能食用。这还要得益于岛民不断地给我们提供用小瓶封装的肠道细菌,他们以此换取我们的金银铜铁。那座岛屿是岛民们唯一的庇护所,他们的南部腹地已在骚乱中被摧毁,沦为了无法无天的人间地狱。
我正欲放弃寻找金属返回海滩营地,就在这时,大海那边再次传来翻腾的声音。
我朝灵鼻打了个手势,示意它从后面包抄猎物。它将肉乎乎的爪子从桩子上拿开,悄没声儿地绕开了。
我以满身淤泥作为伪装,直奔声源而去。
原来那是一个瘦高女人拖着两个压缩空气罐上岸的声音。那双蛙鞋被远远地丢在后面,看样子像是陷进淤泥中拔不出来了。然而,即便知道会将蚂蚁吸引过来,她还是坚持拖着那两个笨重的金属圆筒。
她皮肤苍白。我觉得跟种族无关,那是一直被关在黑暗中导致的。她的头发被剃光了。她身上那件麻布袋似的罩衫已经湿透,胸前别着一台方形电子设备。内衣肩带在肩部的罩衫下凸起,线条清晰可辨。裸露的胳膊上全是刚被昆虫叮咬的伤痕。更早些时候,她的腿也被叮咬过,目前伤口已被淤泥遮盖,脓液从中淌了出来。
“这是部落的领地。”我说道。她的身体剧烈晃动,好像蚂蚁已经开始吞食她内衣里的钢丝似的。“你迷路了吗?”
灵鼻挡住了她返回大海的退路,饶有兴致地闻了闻那双蛙鞋。
“我得找到奶河。”她气喘吁吁地叫出我妈妈的名字,妈妈不仅是我的亲生母亲,也是部落的大祭司。
“我是静一。”我说道。
“那你就是她的女儿喽。”
“你知道我?关于我们,你还知道什么?”
她突然哈哈大笑。
“我知道你们有瓶装细菌。我知道你们与岛民交易就是为了换取这个。我的名字叫穆西纳。为了惩罚我,他们把我肠道内的细菌都消灭了。如果你不帮我,我就会死。”
海滩上火光摇曳。
奶河与她的猎犬血口站在那棵安全树下,树上挂着网兜,里面的金属像是闪闪发光的果子。
每换一次营地,我们都会选择一棵栖息了凶猛的食肉绿蚁的树来保护收集到的金属。绿蚁的下颚骨很大,咬合力强,还能释放酸液,但是数量太少了,所以跟吞食金属的蚂蚁抗衡时,用不了一个季度就会败下阵来。
不过,离交易日期还有短短几天,到时我们就用不到这些小小的保护神了。孩子们捉来蟋蟀和蝉,钉在树皮上,引得绿蚁沿着树干上上下下,对任何敌对蚁穴入侵者保持高度警惕。
灵鼻径直跑到血口身后,舔舐它沾着屎的肛门。血口也用同样的动作回敬灵鼻。狗真让人恶心。光头女人穆西纳跟在我身后。回来之前,我帮她把空气罐绑到一株红树上,然后浸到淤泥里,免得被蚂蚁吃掉。
妈妈从我手里接过沾着烂泥、散发腐臭的网兜。对于我肿胀的脸,她没有过问。不管我带回来的是大块金属,还是空手而归,她永远都会露出同一副鼓励的笑容。但让我心里难受的是,我带回来的金属从来都没有妈妈的多。哪怕只一次能超过她也好啊。
这样才能证明我自己。
石龙子的妈妈山林火觉得根本无须鼓励。那个胖乎乎的小个子女人探身朝网兜里瞧去——她的视力一直在减弱——然后咯咯笑了。
“连换一整瓶细菌都不够,小姑娘。你想让我们挨饿。就这,你还想成为奶河?哈哈哈!”
石龙子成年后会成为我的丈夫。他是个有着长睫毛的十二岁男孩,此刻正躲在他妈妈的双腿后面。
石龙子和我不需要喝瓶装细菌。岛民说,孩子的肠道内环境有时候利于细菌自行繁殖。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关键在于,如果我们没有金属做交易,成年人就会饿死。
我意识到穆西纳并未说过,如果确保她自己存活,是需要饮一瓶细菌,还是反复服用。
烤肉的香味不容忽视,穆西纳肯定馋得流口水了。毒蟾蜍、毒鳄鱼,还有毒肺鱼,在火上烤得咝咝冒油,但是,如果穆西纳不先喝一瓶细菌,她就没法吃。只有我妈妈才有权下令给她一瓶。
“从岛上来的女人,说说自己吧?”奶河对穆西纳招招手问道。
穆西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我身后绕到前面,坐在妈妈脚边,做出哀求状。
“我的名字叫穆西纳,”她说道,“他们说我疯了,但我没疯。人们常常会吓到我,这才是原因。所有人都密密麻麻聚居在一起,像蜇人的黄蜂一样往我身上哈气。所有的女人跟我挤在同一个房间睡觉,吸光我的氧气。我必须得杀了他们。这儿宽敞开阔比岛上好。”
“当然了,”妈妈面不改色地说,“你为什么花了这么长时间才过来?”
“因为我要死了,这就是原因。我杀掉聚居地的其他人之后,他们就给我插了一根胃管,用抗生素清洗我的肠胃。然后把我留在医院,任由我饿死,但是饿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瘦得能从牢房栅栏中间挤出来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吧?我伺机偷走潜水装备,这个物件发出的电信号,能让所有鲨鱼误以为我是它们的妈妈,可以保护我让我安全地游到陆地。”
“你还指名道姓地找我?”
“我听他们谈论过你。说你躲在灌木丛中,眼睁睁看着那些金属脑植人饿死,因为你觉得他们不是同类,所以就毫无怜悯之心。”
“他们杀光了我们的男人。”
“我杀了岛民,而你们跟他们还有贸易协定呢。你会让我饿死吗?因为就我所知,奶河会给饥饿的人东西吃。”
奶河把一只手放在血口的头上,轻抚它柔软的耳朵。
“这条狗为部落服务,所以我才喂它吃的。你要怎么服务呢,穆西纳?”
“提供情报,”穆西纳说道,眼中闪过一道光亮,“然后我就离开。翻过高山,往西边去。你们再也不会看到我,也无须担心我会伤害你们的孩子,因为我会永远消失。”
“给她一小瓶,”奶河对石龙子说道。后者立刻爬到树上取下一瓶。
由于我们救了穆西纳的命,所以她肯把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们。大家一边吃毒蟾蜍、毒鳄鱼、毒肺鱼,一边听她讲述。
关于我们给那些岛民的金属的用途,她说的话远超我们想知道的程度。
翌日清晨,我帮妈妈准备祭祀仪式。
穆西纳已经走了,可她昨晚的话还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不去。
奶河正在做甘蔗汤,以使饮用者获得鸟的智慧。我把绿蚁磨碎,撒在两块岩石间的水里,制成酸甜汤,以使饮用者获得蚂蚁的智慧。山林火则将金蚁窝的黄金核打造成火焰的形状,绑在一杆用硬木制成的长矛尖端。石龙子把海龟干和鲨鱼干撕成细条,对着它们说了一些话,以使食用者分别获得爬行动物和鱼类的智慧。
“那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我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照穆西纳所说,那些岛民竟然能制造巨浪、大洪水?”
“这么做简直愚蠢至极,”妈妈愤怒地说,“他们的机器会让我们全都淹死,但不会淹死蚂蚁。海水会淹没我们,却不会淹没高山。蚂蚁还会卷土重来,而且情况会更加糟糕。他们难道不知道,山蚁会将活生生的动物大快朵颐,把它们吃得只剩骨头吗?他们难道不知道,山蚁会以皑皑白骨为核筑巢吗?如果岛民杀死了金蚁、银蚁、铜蚁,那么骨蚁就会侵袭而来。”
“那个疯女人撒谎了,”山林火讥讽地说,“不会有巨浪的。如果岛民这么聪明,他们干吗非要等到雨季才掀起那股巨浪呢?为什么不现在就做呢?淡水,咱们什么防备都不用做。”
淡水是我妈妈成为大祭司之前的名字。当上部落大祭司之后,她就改叫奶河了。山林火不该那么称呼她。
“我必须求得指引。”妈妈说。
“妈妈,让我帮你吧。”我说道。我想让她知道我用心了,我记得怎么让鸟喝水。我从她手里接过剩下的甘蔗。
“你太邪恶,配不上我儿子,”山林火对我说,“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你已经获得了蚂蚁的智慧!”
“鹈鹕啊,我的姐妹。”我叫出我灵兽的名字,同时兴奋地想到:我们需要的是鸟的智慧。鹈鹕筑巢时,会往内陆方向飞得很远。我们应该往内陆去,到海浪冲刷不到的地方。
我们应该去穆西纳去的地方。翻越群山,往西去。
夜幕降临,五十七个温暖的身体聚在篝火周围。
五十七个大家庭的成员唱起歌,同时把干椰子叶丢到火里。
我凝望对面的妈妈,把自己想象成她。石龙子成年后,我成为他的妻子,届时,我就会挑起妈妈的重担。
她扬起下巴,闭着眼睛,摊开双手。她是我们的守护者。她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
我看得如此着迷,以至于没有留意长矛上的金制火焰落下。在她启动双唇之前,谁都不知道她得到的指引会带我们走向何方。
“我们需要的是蚂蚁的智慧。”她说道,举起我为她准备的盛满圣水的木碗。她啜下一小口,然后递给坐在旁边的山林火。
我离她太近了,甚至能看到她脸上闪过的一丝恐惧。
我被她那副神情惊呆了,意识到她并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神灵没给她任何指示。
尽管离我长成真正的女人还有一段时间,但这一刻,我突然感到童年已离我而去。我们所等待的蚂蚁的智慧,其实不是别的,而是我妈妈自己的智慧。究竟是穆西纳在撒谎,还是那些岛民背叛了我们?我们还能不能信任他们,并继续和他们交易?还是说他们真的会用金银铜铁制成的机器,制造一场水下地震,引发惊涛骇浪,以期夺回陆地,让他们族群安心壮大,并安全地享受酷爱金属的生活方式?这些都得靠她自己来判断。
“住在水边的蚂蚁,”妈妈说道,“用树叶在高高的树枝上筑巢,在雨季水位升高时,它们依然很安全。那些蚂蚁教给我们,住在树上是安全的。雨季到来时,我们去森林扎营,也要在树上用木头搭建小屋。这样的话,巨浪来袭时,我们也是安全的。”
“那些岛民怎么办?”山林火追问道,“我们还要不要继续跟他们做交易?”
“我们不会再给他们金属了,”妈妈平静地回答,“蚂蚁把金银放在巢穴核心,确保金银的安全。我们也该这么做。”
五十七个温暖的身体一跃而起,愤怒地咆哮。这是在宣判妈妈的死刑。这就意味着部落里有一半人会因为无法进食而死于饥饿。
在喧嚣中,我感觉到石龙子的手偷偷伸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也紧紧握住他的手,却没有瞧他。如果有人发现他,以及他未来的妻子,都在试图寻求慰藉,他会羞愧难当。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我意识到妈妈对岛民的不信任。尽管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用魔力小瓶子确保我们存活,但她从来没有信任过他们。
“过来,静一。”奶河命令道。我迅速松开手,跪在她脚边的沙子上。她的脖子上用绳子系着一个小玻璃瓶。她解下,给我戴上。自从男人离开后,这个小瓶就一直挂在她的脖子上。“我放弃奶河之名。它现在归你了。我现在叫淡水。我再也不会吃部落的食物。就当我死了吧。我将会躲进海蚀洞里。”
我凝望着她,泪流满面。
我的新名字应该叫:泪河。
泥河。
如果我为部落做出错误决定,那么我就该叫尸河。
我向她伸出手,但她已经不能握住我的手。她走了;或者说当她已经死了。她是这么说的。如果不再有交易,我们就不会获得更多小瓶细菌。为了不在孩子们面前饿死,不给我们留下心理阴影,我的妈妈还有其他女人要独自去洞穴中忍饥挨饿。
她摆摆手,示意血口不要跟过去,它发出哀伤的呜咽。我也想发出同样的哀伤呜咽。
别舍我而去,我沉默无语,用眼神哀求,但她还是转身离开了。
山林火愤怒地咬牙切齿,她啐了口唾沫。
“就当我死了吧。我将会躲进海蚀洞里。”
她转身跟着淡水走进黑暗之中。我想起来,妈妈曾偷偷摸摸地吃蚁巢凝胶,那本来是该给狗吃的,可她却饿得自己给吃了。我想起来,山林火跟她丈夫的象征动物—— 一只海龟——说她每天都非常思念他。
山林火追上淡水,用力拍了一下老朋友的后脑勺,但是死人的所作所为并不重要,活人会当她们已不存在。女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说出同样的话,然后从篝火旁离开,最后只剩下哭啼啼的孩子们和我。严格来说,我算长大成人了,但直到刚才之前,我心底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孩子。
我握住那个玻璃瓶。自从部落的战士们战死沙场之后,我的妈妈就一直戴着它。瓶子里有一个太阳能供电的小型录音机,密封在黑色塑料袋里,漂浮在海水之上,这样蚂蚁就侵害不了它,直到石龙子成年。届时,我妈妈死去的弟弟录在里面的声音,会告诉石龙子该怎么做。
“我会照顾好你们的。”我对孩子们说道。有几个孩子已经停止哭泣,但大多数孩子紧紧抱住那些死人,最后不得不被她们推开。
我觉得自己很蠢。我根本没能力照顾他们。我想立刻就把瓶子给石龙子,然后等他成年,听到里面的信息。他回来时,将会有一个新名字:鲨血。到时,认识到部落要遵循蚂蚁的智慧,我们迁到森林营地后要建造安全树屋,就会变成他的责任。
我环视剩下的孩子,二十八个小小的身体围着业已熄灭、烟气升腾的篝火,我突然意识到,一群孩子不可能在树顶建造木屋。我们太小了,还在长身体。
我们很虚弱。
“石龙子,帮我安排他们睡下。”我恳求道。我们把其他孩子推进各自的树皮帐篷,嘘声让他们停止哭啼,赶紧入睡。我竭力不去想待在洞穴中的妈妈们。我走进黑暗,坐在沙滩上,望着海浪,她们的灵兽很快就会被海浪带回大海,回到它们本来的家。
蚂蚁的智慧。
“岛民还有两天就来了。”封火时,石龙子说道。
“你觉得我应该跟他们交易吗?”我同时向他问道。如果我能换来更多小瓶的细菌,妈妈们就不用死了。我可以救她们的命。她们说就当她们已经死了,可现在奶河是我。我可以让她们死而复生!只不过这次,跟我妈妈相比,我可以给部落带来更美好的东西。生命,而不是死亡。
“我觉得,还是问问蚂蚁吧,”石龙子耸耸肩,“咱们还是不要再杀那些蚂蚁了。”
“为什么?”
“它们就像是部落的象征动物,不是吗?”
“部落的象征动物是鲨鱼。可我们依然会杀鲨鱼。”
“只有在成年仪式上才杀。”
我看到他嘴巴紧闭,一脸坚定。一想到我想把我的负担转嫁给这个勇敢的、害羞的小男孩,我就羞愧不已。
蚂蚁的智慧。
“可能你说得对,”我缓缓地说,“我们或许不该再杀它们了。甚至,我们或许应该保护它们不被岛民伤害。”
“怎么保护?”石龙子好奇地问。
“照顾好其他孩子,”我告诉石龙子,“让血口一直跟在你身边。我两天后回来。岛民来时,我也会在场。别担心。还有,不要让任何一个孩子加入死人的行列。”
第一天,我躲在淤泥中等待。
穆西纳的金属空气罐被埋在淤泥中,只露出薄薄的金属圆边和顶端的一对开口。只过了两个小时,第一只刚孵出来的银蚁后就过来了,一群同样刚孵出来的有翼公蚁开始帮助它建造新巢。
附近强烈的金属味吸引它们围过来。这引起了那只新蚁后的兴趣。
它和它的臣民刚爬进罐子里,我就跳起来,把凝胶丢进去,分量足够把它们困在罐子底部。紧接着,我又丢进去两把红树泥浆,以确保它们不会啃穿凝胶逃出去。我把空气罐封好,然后挖出来,拖着它在潮滩上换了个位置。
灵鼻很快就闻到一个新巢。这次是铜蚁。我再次把罐子埋在蚁巢所在的树下,等待另一只蚁后孵化出来。
到傍晚时分,那个罐子里就已经封了二十只新蚁后。
月亮在海面升起,潮汐拍打着我脚上的蛙鞋。我把那两个罐子扛在肩上。凝胶和封存的空气会让蚁后们存活。可直到第二天日出时,我才发现最开始的那只蚁后,用充裕的凝胶补充完能量,在罐子的金属外壳上咬出了一个洞。
“你觉得金属罐子是零食吗?”我边往水里走,边对蚂蚁低声说。鲨鱼信号装置系在我的胸前,已经启动了。“别着急,到岛上再出来。”
我游进海里,绿海龟在我两边懒洋洋地游着,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害怕,应该是错把我当成了某个体型巨大的近亲了。我们一起浮上水面,排空肺里大量的浊气,在幽美的黑夜中吸吮空气,然后再次潜入水底。
有张网挡着。
穆西纳没有提到她是怎么通过这张网的。
借着月光,我看到水面上漂浮的东西,将鲨鱼岛围了起来。聚光灯扫过,带刺的铁丝网闪闪发光。那些聚光灯安装在小岛石塔上,旁边还安着一些射程远且精准度高的枪。
我潜到水下往小岛那边游时,左臂和左腿被卡住了。我之前根本没看到。我身上没带贝壳刀,而且即便带了,它的锋利程度也不足以切断塑料绳。
我试着放松身体,表现得就跟我在红树淤泥里一样。
思考。
保存体力。
除非想办法重获自由,否则很快就会憋死。
周围的海水被聚光灯照亮。
有那么一瞬,我看到被卡在网里的鲨鱼尸体。
鲨鱼岛。
部落的象征动物就是鲨鱼。
我浑身发麻。不知道是因为我快淹死了,还是因为我终于想到怎样才能从网中逃出去了。我取下脖子上的玻璃瓶,在金属罐上摔碎。
录音机漂走了,可我没有空闲的手去抓回来。我只能紧紧抓住瓶颈,用碎玻璃轻松切断绳子,从网中穿过。
从网的另一侧浮上水面时,我仿佛走进了妈妈们的死亡洞穴。我斩断了部落的未来。石龙子和其他小男孩无法长大成人了。不会再有孩子出生了。
往鲨鱼岛游过去的过程中,我尽力忍住放声痛哭的冲动。我就不该到这里来。一切都毁了。妈妈们白白牺牲了。
我游到筑有防御工事的岸边时,鲨鱼之魂仿佛破壳而出,化身为终于到达的鲨鱼岛,给了我些许安慰。聚光灯紧贴着我扫了过去。无意间,我发现一根输运污水的水泥管,直径足够我钻进去上到地面。
我沿着管道往上爬,直到前方有塑料格栅挡住。我用罐子将其重重砸开,继续往里爬,最后来到一间装满玻璃蒸馏器、小瓶和木架的房间。屋里还有一个装有海盐的陶瓷罐、一摞砍下来的甘蔗。
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我身上模仿鲨鱼信号的设备运行时发出的红光。我借着红光离开蒸馏室,来到一个楼梯井里,这里紧挨着一片被高墙围住的菜园。
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把空气罐埋进花园里散发恶臭的棕色土壤里,又在上面栽了两排胡萝卜,然后匍匐着爬回楼梯井,在最下方的烂泥浆里沉沉睡去。
“我很抱歉,石龙子。”我在黑暗中小声说,又一次有了心碎的感觉。
我醒来时,蚂蚁正在鲨鱼信号装置上乱爬。
我闷哼一声,碾死了三只小公蚁。虽然它们是我的盟友,但我回家也需要这装备。我的脸上满是淤泥,之前叮咬的肿胀还没消去。我领着穆西纳回到部落,把微不足道的金属交给妈妈,那感觉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蒸馏室里有响动。我冒着被发现的危险,透过放出亮光的门缝往屋里瞧。
一个身着干净白大褂的男人,从白色塑料袋里拽出折叠起来的白色尿布,上面的污迹看起来、闻起来都像是婴儿粪便。另一个男人用木勺把粪便刮下来。
他把粪便放进一个盛有水的大烧杯中,再挤入一些鲜榨的甘蔗汁,加入少许盐,还有一个蛋黄。
然后,他把混合液分装进二十个小瓶里,用甘蔗茎封住瓶口,然后装进那种我见过很多次的皮带圈里。
“恒温箱坏了,”他笑着对另一个人说,“但体温也能起到同样效果。”
我退回楼梯井。
这里依然漆黑一片。我竟然没有愤怒地攥起拳头。原来是粪便啊。我们换取的宝贵的小瓶子里,装的只不过是盐糖水中的婴儿粪便。
岛民说过,孩子的肠道内环境有时候利于细菌自行繁殖。
也就是说,照我的理解,这个问题之前如此难以解决,现在一下子就迎刃而解了。若要拯救妈妈们的性命,只需要我自己的肠道,或是其他孩子的肠道就行。孩子们不需要饮下小瓶里的细菌,因为消化有毒猎物肉所需的所有细菌,就生在他们自己的体内。
岛民自始至终都在耍我们,利用我们给他们弄到金属。
这下知道你有多么喜欢蚂蚁的智慧了吧,我兴奋地想。
他们离开一段时间之后,我冲了一烧杯的糖水给自己补充能量,然后打道回府,钻入黑暗,游进海里。
我在海滩上踉跄而行。石龙子和那两条狗正在等我。
我一眼也不想看他。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我瘫倒在沙子上。他在我身旁生起篝火,拿出毒蟾蜍、毒鳄鱼和毒肺鱼。
“还顺利吗?”他问道。
岛民直升机的呼呼声传来,使我得以避开这个问题。直升机会降落到水齐膝深的潮滩上。
他们每次都在水里降落。
“石龙子,”我说道,“岛民离开直升机之后,我想让你弄些铁蚁巢穴塞满它。灵鼻和血口会帮你找到蚁巢的。”
我们四目相对。铁蚁是数量最多的一种蚂蚁。我去鲨鱼岛时,一只铁蚁都没带。因为它们把铁制品大卸八块的速度最快,所以,远在我登陆之前,它们就会钻出穆西纳的罐子。
“你是个称职的首领,奶河。”石龙子说道。我眼中泛起泪光,因为他还没发现,挂在我脖子上的那个宝贵的玻璃瓶已经不见了。
他一跃而起,两条狗跟在身后,直奔红树林而去。我打起精神,做好准备直面两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和两个警卫,警卫总是随身携带电击棒和催泪瓦斯。
直升机的气流把浪花吹到潮滩上。岛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喜欢的地点降落,随后探出蜻蜓一样的细腿,踏进水里。他们不想弄湿裤子,于是给橡皮艇充满气,爬进去,驾驶它来到干沙区。
我在石龙子为我生起篝火旁等待着。船首激起的浪花奔涌而来,但我并没有因此转头。我看到石龙子正推着一块漂浮的树皮往直升机那边去。树皮上铺满破碎的、晃悠悠的铁蚁巢穴。
他们太自负了。他们趾高气扬,只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所以也没有回头。
“欢迎来到部落领地。”他们停在我跟前时,我说道。
“还是同一棵树上的?”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漫不经心地问道。
“今天不会有交易了。你们要以客人的身份留下来。”
“不行。”一个警卫说道,他抬脚向前。不过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看上去既好奇又无所畏惧。
“待多久?”他问道。
“永久。”我说道。两个警卫咒骂一声,转过头,正好瞧见石龙子把蚁巢从打开的舱门里丢进去。他们拔出枪,射出几发子弹,但石龙子潜入水中游走了。
他们拿枪指着我,我却对着他们哈哈大笑。
“若是杀了我,”我说道,“部落就会消失在森林中。你们永远找不到他们。你们的大褂中,藏着的小瓶细菌够喝一阵的,但喝完之后,你们就会饿死。”
“岛上会再派一架直升机来。”那人说道,竭力保持镇定。
“或许吧。不过他们也有可能得应付自己的蚂蚁灾难了。跟我来。我们要去海蚀洞。那里有一些女人需要这些小瓶子。”
“等等,”第二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说道,“你不明白。我们不能留在这里。我们的仪器检测到,有一场大风暴正在逼近。将会产生前所未有的巨浪,那规模你们从未——”
“是的,”我对他厌恶地皱起眉头,“我知道巨浪的事。放下武器,跟我来。我们要穿过红树林。你们携带任何金属制品,都会被蚂蚁嗅到。它们隔很远就能闻到那种味道,然后就会蜂拥而至。”
其中一个警卫不听。
他在水里艰难跋涉,回到直升机旁,爬进驾驶舱。我看着他在蚂蚁不停地叮咬下,慌乱地摆弄控制系统。发动机开动,机翼呼呼旋转起来。
那三个留下的人沉默无言地注视着直升机飞速往鲨鱼岛驶去。
“他需要着陆协议,”穿白大褂的男人低声说,“没有的话,他们会把直升机射下来的。”
但是没有人朝他射击。
“我觉得他们正忙着别的事呢。”我说道。
剩下的那个警卫颤巍巍地放下武器。
蚂蚁已经在沙子上往这边爬了。
几小时之后,灵鼻回来了,石龙子却不见踪影。
“领我去找他,灵鼻。”我说道,做出让它找人的手势。那条老黄狗“汪汪”叫了一声,飞跑进了红树林里。
我跟在它后面,心中满是担忧。
那几个岛民有的在努力制作树皮帐篷,有的在捉蟾蜍。我觉得未来几天甚至几周,还会有更多的岛民过来。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他们会对我们大为光火。届时可能会有更多的枪火冲突。
不过岛民跟脑植金属族可不一样。他们知道这里的动物有毒,也知道细菌疗法,而且,只要他们把孩子一并带来,即便被留在这里也不会死。我们要离开,等他们怒气尽消。或许终有一天,我们还会跟他们再次建立联系。
灵鼻又兴奋地叫了一声。
“石龙子!”我失声尖叫,跑到我未来的丈夫身边。
他坐在一个血淋淋的泥坑里,盯着一条大鲨鱼那呆滞的、睁开的双眼。它在浅水域中游过来,不顾一切地想吃掉他,结果却被缠结的长树根卡住了鱼鳃。
“石龙子!”我又大叫一声,摇晃他的肩膀,“你伤到哪儿了?”
石龙子黑溜溜的眼睛缓缓地定格在我身上。
“一发子弹穿透了我的腿,”他轻声说道,“已经不流血了。”
“血口在哪儿?”
“在鲨鱼肚子里。”他说道。
他没有哭。
灵鼻把石龙子腿上的小伤口舔干净。我扶着他回到营地。把他安顿好之后,我拿着一把贝壳刀回到红树林,滑开那条死鲨的肚子,决意要将我妈妈的狗从它的肠胃里挖出来。
在它的胃里,在血口剩余的尸身旁边,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黑色塑料袋。
部落的象征动物是鲨鱼。
我将妈妈的弟弟的小型录音机握在手中。洞穴中被当成死人的妈妈们,因为那些小瓶细菌而重获新生。这个录音机也将让整个部落重获新生。
“我就是奶河。”我不胜惊异地对灵鼻说道。
它将长长的脸歪向一侧。它的听力不怎么好。
【荐 稿:吴玲玉】
【责任编辑:艾 珂】
①迪特玛奖(Ditmar Award)创立于1969年,奖励澳大利亚的最佳科幻出版物。是以墨尔本科幻俱乐部的创始人马丁·詹姆斯·(迪特玛)·詹森命名的,他曾经赞助这个奖项到1975年。迪特玛奖由澳大利亚联邦科幻小说协会授奖,投票者必须是协会成员。
②奥瑞丽斯奖(Aurealis Awards)设立于1996年,是澳大利亚的主要幻想文学奖之一,由《奥瑞丽斯杂志(Aurealis Magazine)》的发行单位银鲛出版社(Chimaera Publications)设立。
③在海岸带区域,由潮汐作用形成的、平缓宽阔的淤泥粉砂质堆积体。
刊载于《科幻世界》2020年5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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