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塔（一）  

燕　俊⊙文  李洪亮⊙图 

　　第一章 

　　飞船经过冥王星时，韩羽的心轻轻地颤了一下。 

　　这个时候，她已经可以看到遥远的空间中那颗冷冷的太阳。在深色的宇宙中，它孤独地悬停着，发出黯淡的光，就如同小时候自己家门口那盏彻夜不灭的路灯。 

　　韩羽开启太阳帆，开始了第三次减速。纵横几公里的太阳帆向着太阳展开，使整艘飞船看起来如同拖着一朵巨大的蒲公英。 

　　这朵无家的蒲公英已经漂泊了很多年，现在又重新回来了。家的感觉就如同万有引力，不管她飞得多快，都逃逸不出它的领域。 

　　韩羽忍不住从望远镜里看了一眼地球。宇宙中，那颗靛蓝色的晶莹水球依旧包裹在棉絮般的白云里，和她离开时一样，让人看了心疼。 

　　韩羽知道，这早就不再是自己离开时的地球了。几十年来，她一直处于冬眠状态，以接近光速飞行。算下来，地球上早已过去一千年了…… 

　　韩羽这样想时，心头倏地滑过一丝白云苍狗的伤感。 

　　他可能早就不在了吧？ 

　　心底的一个角落，有一个声音轻轻地问了这么一句。 

　　韩羽摇摇头，不去听那个声音。 

　　与浩瀚的宇宙相比，人的生命不就像那朝生暮死的蜉蝣吗？ 

　　接近木星轨道时，飞船的警报系统忽然发出尖厉的啸叫—— 

　　还没等韩羽弄明白这叫声到底意味着什么，飞船就开始剧烈地震动。炫目的光从飞船尾部冲过来，碎片如同焰火般散开。飞船的预警系统响成了一片。 

　　飞船主控电脑显示，刚才飞船遭到突如其来的攻击，一束高能粒子束从木星轨道的某处射出，穿越几百万公里，击中了飞船尾部的太阳帆。在太阳帆被击中的那一瞬间，主控电脑果断切断了飞船与太阳帆之间的联系。所以，虽然太阳帆如同一片接触了火焰的油纸般迅速烧成灰烬，但飞船却只受到了震荡，并没有致命的损伤。 

　　攻击是什么人发出来的？为什么会攻击我的太空船呢？韩羽来不及想这些问题，她一蹬面前的操纵台，向救生舱飞过去。不管对方是谁，这显然不是什么友好的问候。如果这攻击是人类发出的，那自己的太空船面对的就是先进一千年的太空武器！这老牛破车一样的飞船怎么可能抵挡得住这种进攻呢？ 

　　果然，她刚刚拉上救生舱的舱门，第二炮就已经打了过来。韩羽感到眼前一黑，十几个Ｇ的重力劈头盖脸地压下来，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拽向地面…… 

　　等她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救生舱已经远远弹出了飞船。几乎同时，韩羽看到一束光贯穿了整个飞船，如同高压水龙冲碎一只脆弱的灯笼。 

　　只差一炮了。 

　　只要对方对着自己的救生舱再开一炮，她就再也没有生还的机会。 

　　虽然身在救生舱内，韩羽却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一种致命的恐惧从后背如蚁群一般爬上了全身。刚才还温情脉脉的太阳系，在这几分钟之内突然变得杀机四伏。 

　　到底是谁打的这两炮，他们为什么要攻击我的飞船？难道他们没有发觉我是地球的飞船吗？还是地球早已不再是地球人的地球了？不对，都不对，不管对方是谁，他们都没有确认我的身份，也没有提出任何警告，便从遥远的木星轨道上直接命中了我的飞船。什么样的人才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难道现在地球上居住的人已经变成了嗜血的恶魔，面对进入太阳系的一切东西都格杀勿论？ 

　　韩羽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无数疑问瞬间挤满了脑子。但她知道自己也许永远没有机会搞清楚这些问题了，只需要再来一炮，自己就会同那艘飞船一样，变成太空中的几粒尘埃。 

　　但是，那致命的第三炮并没有打过来。 

　　也许对方觉得没有必要再浪费一炮了，在这浩渺的太空中，一艘小小的救生舱，不啻于汪洋大海中的一片小小落叶，而韩羽则如同落叶上一只无助的蚂蚁，就算任其漂泊，也再没有生还的机会。 

　　随着能量一点点地流逝，死亡开始从容不迫地从黑暗中靠近。一旦能量完全耗尽，救生舱内的温度就会下降到接近绝对零度。到时候，救生舱里连空气都会凝结，韩羽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除非奇迹发生。 

　　奇迹真的发生了。 

　　韩羽并没有注意到那艘太空船。它几乎是瞬间出现在了救生舱的上方。 

　　一开始，只是空间中散开一道水波状的光圈，一艘流线型的太空船便突然从空间中浮了出来。那情景十分不可思议，就像水里的某种物体浮出了水面。 

　　接着，韩羽便感觉自己的救生舱像被吸住了，迅速地移向那艘太空船。在救生舱靠近陌生太空船的腹部时，太空船下方好像忽然融化了一样，开了一个圆形的洞。光流如同瀑布一般流过救生舱的舷窗，看不清外边的东西。就在这光流中，那个洞将救生舱完全吞进了太空船的肚子。 

　　等到光流散去，韩羽发现自己的救生舱停在一个银色的船舱里。从救生舱里向外看去，船舱的四壁很光滑，看不到舱门，看不见仪表，甚至连缝隙都看不见。整个船舱浑然一体，泛着光，清晰地映出救生舱被拉长的影子，如同公园里的哈哈镜。这浑然一体的设计让韩羽感叹制造者超一流的技术工艺，与它相比，自己的救生舱简直丑陋得如同一堆随意拼合的废铁。 

　　这就是一千年后人类的科技？ 

　　想到这儿，韩羽几乎要惊叹出声，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飞船的主人是谁呢？ 

　　就像要回答这个问题一般，舱壁上忽然出现了一条细缝，那细缝迅速扩大，最后变成了一扇门。一个黑头发的女孩从门里走了出来。 

　　女孩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皮肤是那种迷人的金褐色，身材颀长，综合了高加索人种的挺拔和蒙古人种的柔美。小巧的脸上一双眸子澄澈透明，微微泛出一丝金色。她轻盈地走到救生舱前面，冲着舱里的韩羽露出一个美丽的笑容。她笑的时候，脸颊上泛出两个小巧的酒窝。 

　　韩羽犹豫了一秒钟，便开启了舱门。对方的先进科技她已经完全领略到了。在这样的压倒性优势面前，闭门不出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舱门一开启，女孩便走了进来。出乎韩羽的意料，她似乎没有任何恶意。 

　　“欢迎回到地球，前辈！”女孩笑眯眯地说，声音听起来柔美动人。 

　　“欢迎？”韩羽冷笑了一声，原地未动，“你们的欢迎仪式还真是很特别！” 

　　“特别？”女孩诧异了一下，但马上明白过来，“前辈说的是刚才的事情吧。都怪我来晚了，让前辈您受惊了……” 

　　看着女孩荡漾在脸上的笑容，韩羽反而更疑惑了。这女孩似乎毫无恶意，但刚才那两炮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过了一千年，地球人连表示友好的方式都变了吗？ 

　　“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把我劫持到这里来？” 

　　“劫持？”女孩惊讶得瞪圆了眼睛，但瞬间又被淹没在笑靥里，“呵呵，您瞧我这脑子，忘了跟您介绍了。我叫安然，是首领派来的特使。因为怕您在经过木星轨道时受到神的攻击，所以特意跃迁到这里来接您，没想到我还是来晚了一步。您不要误会，我们跟刚才攻击您的神可不是同党。我们的首领很想见您，他盼您回来，都已经盼了几百年了！” 

　　“几百年？”韩羽彻底被这个叫安然的女孩弄迷糊了，“你们的首领是谁？” 

　　“我们的首领？名字说出来您可不要害怕。”女孩依旧笑眯眯地，“他呀，被神称为撒旦。”　

　　第二章 

　　其后的时间里，飞船一直在一片诡异神奇的光流中航行。太阳系的景观如同悬浮于虚无表面上的一层影子。安然告诉韩羽，现在他们是在五维空间中，这是躲过神的攻击的唯一方式。安然说这话的时候，也像一个虚幻的没有实体的影子。在整个五维空间里，四维的时空变成了完全没有实体感的东西，这一切让韩羽觉得仿佛置身于梦幻里。 

　　除此之外，女孩并没有向她透露更多信息。她只能模糊地猜测，现在的地球处于一种她难以理解的状态。一个叫做神的人（生物？电脑？）统治着整个地球。而撒旦，则是神的对立者，几百年来，一直希望推翻神的统治。而这两点，也是韩羽利用少得可怜的信息推理出来的。安然虽然笑容可掬，待人热情，但每每谈及此事，却是铁将军把门，滴水不漏。 

　　“我并没有获得授权告诉您这些，我想，首领一定想亲自告诉您。”即使是拒绝，安然的笑容也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也罢。韩羽心想，不管对方是何方神圣，最起码我被接回来了，还能再看地球一眼，总比直接在太空做了孤魂野鬼好。 

　　韩羽坐在椅子上，想着想着，竟有了些许困意…… 

　　就在这时，太空船内忽然再次警报声大作。韩羽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只见安然正紧张地坐在座位上操纵着太空船。 

　　“我们被发现了，有两艘飞船正在追击我们！” 

　　全息显示屏上出现了两个光点，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她们的太空船靠近。 

　　“怎么办？能躲掉吗？” 

　　“很难，他们的引擎远比咱们的有力得多，而且随时可能发起进攻。”安然熟练地在太空船上执行着操作，但这并不能掩饰她紧张的神情，“为了躲开他们，只有冒一下险了！” 

　　说着，她迅速地发出了跃迁的指令，太空船再次陷入一片纷乱的光流中，几乎同时，韩羽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实体世界。她惊讶地发现太空船正自杀一样地冲向一颗小行星，太空船的速度非常惊人，一瞬间已经飞到了小行星的跟前！ 

　　就在她以为太空船要撞上小行星的那一刻，整个船体忽然又陷入一片光流之中，小行星不见了。她们再次回到了五维的飞行状态。就如同飞鱼惊险的一跃，她们躲过了来自“水下”的袭击，却险些撞上“水面之上”的“鱼叉”。 

　　但是危险并没有因她们的一跃而远离。光点显示，一艘追踪飞船此时正在她们的正前方，她们跃回五维的那一瞬间，飞船已经再次发现了她们，并开始掉头准备攻击。 

　　安然很有经验，哪里会把这样的机会留给对方。她几乎是在显示屏上显示出目标的同时，就发出了攻击命令。一束光如同闪电一样劈了出去。 

　　显示器上那个光点消失了。 

　　另一个光点在太空船的后部出现，也许是同伴的阵亡刺激了它，它几乎没有瞄准就发动了攻击。一束闪光从太空船的上方掠了过去。韩羽感到船体微微地震了一下，随后再次笼罩在一片光流之中。 

　　一次垂死的跃迁！ 

　　在太空船浮出五维空间的一瞬，安然再次发动了攻击。闪光如同战斧，向着背后的目标猛劈过去！ 

　　与此同时，她们再次回到了四维空间。太空船如同垂死的癫痫病人一般抖个不停，似乎随时都会分崩离析。就在它爆炸前的最后一刻，驾驶舱弹射了出去。太空船化作一团白炽色的光，消失了…… 

　　“好险啊！”安然舒了口气，“幸亏我把它重新送回了五维时空，要不然它爆炸的冲击波就会把咱们撕碎。” 

　　韩羽向四周看去，不觉惊讶地叫出声来。她们已经不在太空中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城市？ 

　　城市！ 

　　虽然韩羽下意识里知道这也许是一座城市，但它并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那种城市。一千年前，城市是匍匐在地面上的，而她眼前的这座城市却是站立着的。那一片鳞次栉比的建筑高耸入云——是真的插入了云霄。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座巨人国的热带雨林。这所有的建筑，都如同努力向上生长争取阳光的巨大植物一样，盘绕着，连接着，伸向天空的尽头。 

　　“看起来咱们运气还不错，总算是回地球了！”安然在旁边说。 

　　两人向着城市前进。 

　　一路上，韩羽看到了很多以前在科幻电影中才会看到的情景。这座城市就像一块巨大的珊瑚礁，数不清的飞车、个人飞行器、反重力毯，闪着荧光在空中飞来飞去，如同珊瑚礁中一群群的各色游鱼。阳光已经完全被高耸入云的建筑遮挡了，但是城市并不黑暗，因为所有的建筑都发着冷光。整个城市显得晶莹剔透，就像一座水晶城堡。 

　　最让韩羽感到吃惊的还是建筑之间那一条条看起来像藤蔓一样的传输带，它是完全透明的，从远处也能看到里面有很多光点就像血液一样流动着。等她们来到近处，韩羽才发现，原来那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人，他们躺在一个胶囊一样的透明物中，像红血球一样顺着传输带中的液体流动。这诡异的情景让韩羽忽然觉得这座城市就像一头巨大的怪兽，靠吸食人的营养不断生长。 

　　“那是什么？仿真机器人吗？”韩羽好奇地问。 

　　“不，他们是人，最底层的信息工人，按您那个年代的说法，也许应该叫——白领吧？”安然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如果他们还能被称为人的话。” 

　　人怎么会在那里面呢？ 

　　这流动在血管中的人让韩羽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座异常发达的城市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它超级庞大，无比先进，所有的东西都井然有序，按部就班，但似乎就是缺少了某种东西。与自己那个时代的城市比起来，它不喧嚣、不繁复、不混乱，却也因此缺少了勃勃的生机和活力。 

　　是的，它是一座先进的城市，但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太循规蹈矩了，甚至连空中四处飞行的大小飞车都谦让有序，恰到好处地在车的洪流中前进。与其说这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台机器，所有的东西都像流水线上的产品。它不缺少智慧，缺少的却是灵魂！ 

　　接下来看到的情景更印证了韩羽的想法。 

　　在一片开阔的平台上，韩羽第一次看到了在地上行走的人。人很多，从空中看上去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排成复杂的方阵，就如同一群发现了蜜糖的蚂蚁。 

　　等她们飞到近前，韩羽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他们像是在举行一场神秘的仪式，所有的人都如被蛊惑了一般，跳着一种奇怪的舞蹈，好像他们来自一个原始部落。而他们所簇拥在中间的，是几十张飞毯，飞毯一字排开，形成队列，每一张飞毯都装饰豪华，由天鹅绒和大块的钻石装饰成云朵的形状。云朵中间躺着的，则是美丽的少女。这些少女全都一丝不挂，皮肤凝脂般柔嫩娇美。她们半隐半现地横卧于天鹅绒云朵之中，远远看去，仿佛是精心制作的礼物玩偶。只有少女们那一双双眸子澄澈晶莹，闪动间透出神气，让人感觉到她们是有生气的人。 

　　“这些又是什么？”这诡异的情景使韩羽忍不住问道。 

　　“这些是祭奠的队列，是供奉神的。那些少女是人牲，是送给神的礼物。神每个月需要三十名少女，所以，这种活动每个月举行一次，她们会被送上通天塔，之后再也不会有人见到她们。”安然轻轻地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走了，撒旦已经在伊甸园等候多时了。” 

　　第三章 

　　韩羽并不知道伊甸园具体在什么位置。 

　　在前往伊甸园之前，她被蒙上了眼睛，飞车做了一次小小的跃迁。把眼罩拿开时，她已经来到了伊甸园。 

　　这儿看起来像一座地下城，因为韩羽根本看不到天空。阴沉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腐败的味道，也表明她正处于一个空气不很流通的封闭环境里。与之前看到的城市相比，这里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地狱，目之所及全都笼罩在一片昏黄色的阴霾之中，几乎看不到百米以外的东西。破旧的建筑在空中倔强地挺立着瘦骨嶙峋的骨架，在换风机的巨大声响中压抑地低声哭嚎。这里没有飞毯，也很少看见飞车，地面上行驶的还是一千年前的破旧汽车。当然，也有很多步行的人。在街的一角，韩羽看到两个红衣少女用轮椅推着一个老人。老人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混浊不清的眼睛似已失明。而那两个女孩则如春花般娇艳，其中一个微笑着伏在老人的耳旁窃窃私语，似乎在通过助听器向老人描绘看到的景象，另一个则轻轻地推着轮椅，满怀爱意地看着老人佝偻的后背。这一老两少的搭配就如同一幅色彩饱满的摄影作品，忽然从灰白色的背景里跳脱出来印在韩羽的心里，让她心中凭空生出一丝悸动。 

　　城市不大，她们的飞车很快来到了市政广场。在市政大楼的议事厅里，韩羽见到了传说中的撒旦。 

　　“伊甸园的一切，一定让您感到很吃惊吧。”坐在桌子另一端的男人说。 

　　韩羽打量着这个男人。他看上去四十岁上下，黑头发，眼睛略呈金色，皮肤看上去像是黄白混血的颜色。他的脸部线条刚毅挺拔，像用粗头钢笔勾出来的速写。在房间略显昏黄的灯光下，他身体的一部分隐藏在黑暗里，使整个身体看起来更加轮廓分明，就如同古希腊艺术家的某座雕塑。 

　　“是的，不瞒您说，这儿看上去有点……”韩羽用手比画着，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心里的感觉。 

　　撒旦笑了。 

　　“呵呵，您一定觉得，像这样破旧的地方，根本配不上伊甸园这个天堂一样的名字。”撒旦似乎看透了韩羽的心思，“但是，前辈，在现在的地球上，我相信您找不出第二个地方更配得上伊甸园这个名字了。全人类最美好的东西都在这里。” 

　　“最美好的东西？” 

　　“是的，最美好的东西。”撒旦很自信地点了点头，“史前时代曾经有一本书叫《圣经》，《圣经》里说，上帝创造了亚当和夏娃，把他们关在伊甸园中，做自己的玩偶。可是撒旦却引导夏娃吃下了智慧之果，懂得了善恶，唤醒了自我，从此开始了人类辉煌的历史。我想，这是一个伟大的预言，就像今天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样。” 

　　“您说的最美好的东西——就是那个苹果？”韩羽不自然地开了一个玩笑，她已经明白了撒旦要说的话。 

　　“是自我。我相信您已经看到了很多。外面的那些城市，纵然美轮美奂，金碧辉煌，却只是空洞的外壳。你脚下的这座城市，虽然贫穷落后，却拥有灵魂，因为只有这片土地上，才生活着真正的人类。其他的地方，遍布的都是神的玩偶。”撒旦说着，在空中打了一个手势，他背后的一面墙忽然显出了影像。在那块屏幕上，韩羽看到一座耸入云霄的巨大高塔，就如同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向下看，云雾弥漫，看不到地面；往上看，刺破苍穹，看不到顶端。这震撼人心的建筑只能让她想起传说中支撑着天地的神柱，是人类力量几乎难以企及的神作。 

　　“这是通天塔，是神居住的地方。”撒旦说，“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被称为神创纪元，神创纪元之前的时代，被称为史前时代。关于史前时代的生活，我们现在知道得不多，因为整个地球上都几乎找不到那个时代的任何资料了。据说，那时候的每个人都像伊甸园里的人一样生活。他们甚至还可以恋爱，组成家庭，有自己的孩子……” 

　　“是的。”韩羽点了点头，“关于那个时代，我想您不用跟我解释了，别忘了我就是那个时代的老古董。我更想知道的是地球的现在，这个所谓的神创纪元，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的，我会跟您解释清楚的。神创纪元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了。在地球上，只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神。您看到了，他居住在通天塔的顶端，高高在上地俯瞰着整个人类，操纵着整个人类的命运。几乎没有人知道神的真实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只知道他已经存在了一千多年，从神创纪元开始一直生活到现在。地球上真正能与神近距离接触的人，不会超过一百人。他们是大主教、洲执政官、军队总司令和一些科学家，他们居住在通天塔之下的空中花园里。” 

　　随着镜头的移动，韩羽看到了那些巨大的空中花园，它们建在悬浮着的反重力垫上，方圆几公里，就像飘浮在空中的巨型冰山。每个空中花园都精美绝伦，如同仙境。反重力垫被宝石和天鹅绒包裹着，如同洁白的云朵。云朵中间是碧蓝的湖水，既是湖泊，又是私家的游泳池。湖畔是生长着各类奇珍异卉的花园，风格独特华美的各类建筑掩映其间，巨大的喷水池中喷洒着香槟。几近赤裸的俊男美女零星地穿行在整个花园中，修剪着草木，调节着水温，维持着这如仙境一般的生活。 

　　“每一座空中花园里都居住着一个人，他们是神之下的统治阶层。”撒旦说着，把镜头逐渐拉远，越来越多的花园涌入镜头。它们在通天塔之下的一个平面上展开，足有几万座，远远望去，就如同数不尽的宝石点缀在一个看不见的盘子上。“这些人和史前时代的人差不多，他们拥有惊人的智慧和创造力，负责整个世界的实际运行——掌控重大的工程进展，计划外星的拓殖，维护全球的安全，推动科学的发展，主持全球范围的宗教活动。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对神是绝对服从的。如果神让他们死，他们都会慷慨赴死，绝对不会反抗。五百年之前，曾经有一次震撼全球的大清洗。据说是神对整个世界的发展方向产生了怀疑，在他的盛怒之下，超过三分之二的统治阶层在一天之内自杀赎罪。在自己的主人死去以后，数以万计的空中花园从几千米的高空中坠落，巨大的撞击几乎毁坏了半个地球。此后足足过了一百年，地球才逐渐恢复往日的繁荣。所以说，这些看起来高高在上的人，其实也不过是神的傀儡，他们的生死命运，全都逃不出神的喜怒哀乐。 

　　“在他们之下，就是军队和平民了。我想，他们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您一定已经看见过那些睡在胶囊里的信息工人吧，他们就是这整个世界中人数最多的平民阶层。他们一生都居住在那个直径不足一米的胶囊里，没有自己的家。他们是整个经济世界中运行的最基本单位，每天处理大量的信息工作，就如同您那个时代的白领一样。但是他们已经没有自己的生活了。他们的生命被分为两个部分——工作和睡眠。工作时从胶囊中走出来，在狭窄的写字间里，处理各种烦琐的文案工作，工作结束之后，就返回胶囊之中，进入沉沉的睡眠。城市的导管会像公共交通工具一样，把他们输送到城市的任何地方，在需要的时候把他们唤醒。可怕的是，这些人已经失去了独立的人格和创造力，他们醒着的时候，大脑中唯一的事情就是工作。一旦离开这种模式，他们甚至无法存活。我们曾经救过一个受伤后被遗弃的信息工人。救活以后，他根本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唯一想到的事情就是工作。一旦没有工作需要处理，他就会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惶恐之中。那种惶恐甚至胜过了对死亡的恐惧。我们努力地试图让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是失败了。一周以后，他就发疯自杀了……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救治过任何一个被遗弃的信息工人，如果发现有谁被遗弃，就马上对他实行安乐死—— 一旦被整个社会的经济秩序所遗弃，安静的死亡就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除此之外，就是军队的士兵。他们几乎生下来就是嗜血的恶魔，像鲨鱼一样凶残。最恐怖的是，这些人完全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一旦投入战斗，就会杀个你死我活，任何曾经在战争中使用过的震慑性战术对他们都没有任何作用。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即使军队中其他的人都已经阵亡，最后一个人也绝对不会落荒而逃。这样的军队几乎是无坚不摧的，他们根本不是人，而是战争机器，生下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战斗和战死。现在我们伊甸园就在跟这样的军队对抗，已经打了几百年，如果不是他们始终无法探测到伊甸园的真实位置，我们可能早就被消灭上百次了……” 

　　撒旦顿了一下，思绪似乎坠落到遥远的回忆之中。韩羽努力去想象那几百年的战争，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在这震撼性的事实面前，大脑出现了暂时的短路。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为什么自己走之前那个昌明自由的时代，会突然间变成现在的样子？ 

　　屏幕上的景象再次出现了变化。第一眼看上去，那似乎是一片旷野，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屏幕上所显示的是一个巨大的房间，因为房间太宽广了，除了天花板和地板，根本看不到四面的墙。这个房间就像一个巨大的停尸房，里面整整齐齐地排放着数不清的棺材一样的东西。每一具棺材的上半部分都是透明的，有无数的导管从天花板上延伸下来，插入到棺材之中。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每一具棺材中都躺着一个人。等到镜头拉近，韩羽才看清楚，那是一些年轻的女人。女人们躺在棺材里，全身一丝不挂，完全浸没在淡蓝色的溶液中。无一例外的是，她们的下腹部都高高地隆起，子宫中正孕育着新的生命。 

　　“这就是人类培育工厂。现在所有的人，都是在这样的工厂中出生的。”撒旦说，“这些女人，都是精心挑选的健康女人。她们一生中有十年的时间，都是在这儿不断地妊娠、生产，产下一个又一个的婴儿。她们的卵细胞被预先受精，然后再植入到各自的子宫中。经过十个月的自然发育，最后生长成一个婴儿。婴儿将被保育员收走，进入质检流程进行检测。所有不合格的产品将被遗弃，合格的产品将被进一步加工，分别变成统治阶层、信息工人、士兵或者其他社会成员……伊甸园中所有的人，都是被遗弃的不合格产品。” 

　　“被遗弃的不合格产品？”韩羽吃了一惊。 

　　“是的，我们所有的人，包括我和安然，在生下来的时候，都有生理上的残疾。我生下来时患有小儿麻痹，而安然，则是一个先天性盲人。我们因为生理上的残疾被遗弃，却幸运地保留了完整的人格——渴望生命，理解善恶，拥有欲望，也懂得爱情。你或许想不到，伊甸园几百年来都在做这样的工作，我们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从人类培育工厂中救治被遗弃的婴儿，带回伊甸园，把他们养大，并尽一切可能治疗他们生理上的残疾。同时，我们还在世界各地寻找史前文明的遗迹，力图去了解史前的文明，还原历史的真相。史前时代的一切资料现在都几乎绝迹了，伊甸园的科学家进行了几百年的研究，才逐渐还原了史前时代最后几十年的历史。这段历史使我们逐渐了解了神创纪元的起源，也终于找到了与神对抗的力量。” 

　　撒旦说到这儿，忽然停了下来，双目灼灼地盯着韩羽的脸。大厅里忽然变得一片寂静。 

　　“这力量是什么呢？”韩羽被他盯得有点不太自在，开口问道。 

　　“就是您！” 

　　“我？”韩羽惊愕得几乎从椅子上跌下去。这一定是一个巨大的玩笑，所有的一切都一定是一个巨大的玩笑！ 

　　“是的，就是您。”撒旦盯着韩羽继续说，他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因为这个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神，曾经有一个人类的名字，他的名字叫庄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