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第 / 文;鲨鱼丹 / 图
陈诺记得,在那之后的一年里,孟玲白天跟着钟强做刘院士指定的课题,晚上跟着陈诺做端粒酶的课题。孟玲查英语文献快,遇到什么难题,能很快从文献中找到解决方案。陈诺手巧,无论什么新奇的实验方法,只要文献中写了,他都能利用手上的条件成功做出来。两人的配合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渐渐地,陈诺再也不能收敛住自己对孟玲的感情了。这大概也算是月亮惹的祸吧。夜晚的确是人最脆弱也最真实的时候。卸下心防的两个年轻人,一边做实验,一边也谈谈自己的心里话,从工作到生活,从家庭到爱好,从同学到古人,无所不谈。谈着谈着,两个人就从谈天变成了谈恋爱。
这段恋情当然瞒不住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实验室的人很快就都知道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包括导师刘盛国在内。大家都觉得两个人很般配,替他们高兴。除了一个人,那就是钟强。
大家都说:进实验室要注意“三防”——防火、防盗、防师兄。钟强带着孟玲做实验,本来是最有机会的人,谁能想到最后被陈诺横刀夺爱。钟强跟陈诺本来好得像是亲兄弟一样,自从孟玲来了,两个人渐渐形同陌路。虽然钟强从来没提过,但陈诺还是能体会到浓浓的醋意。为此,陈诺总觉得是自己对不起钟强。
虽然与钟强有不愉快,但与孟玲在一起的甜蜜以及端粒酶课题的飞速进展,都让陈诺很开心,觉得日子很充实。他们用了一年时间才完成对所有病毒的改造,去除了病毒上对人体有害的基因,调低了它们扩增的速率。然后,他们从不同细胞的培养液中提取了各种病毒的高浓度制剂。因为细胞培养液中都有酸碱指示剂,正常情况下是浓浓的猩红色,所以这些病毒制剂也呈猩红色。所有病毒混在一起一共只有200毫升,陈诺把它们混好装在一个容量250毫升的三角瓶里,放进了冰箱保存。虽然没有鸡尾酒的绚丽色彩,但孟玲说她更喜欢这种猩红色,就像是一杯西瓜味的汽水,于是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西瓜鸡尾酒”。
陈诺尝试着用他们的西瓜鸡尾酒处理不同种类的人体细胞培养物。每次只要加一点点,“鸡尾酒”中就一定会有一种病毒能够侵染细胞并扩增,一两天之内就让所有细胞都能高效表达端粒酶。可以说,孟玲的思路是正确的。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这本该是一个成功的研究项目。
本该!是啊,本该是成功的,可怎么就出了问题呢?陈诺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这件事。丁萌的出现又唤起了陈诺心中深藏多年的这个疑问。同样的研究目标,同样的研究思路,其实陈诺从心底里觉得丁萌有可能取得成功。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陈诺对于科学探索的渴望之火从未熄灭。他突然觉得或许自己可以帮丁萌实现她的梦想,那同样是十数年前孟玲与自己的梦想,甚至还可能就此解开当年实验失败之谜。
五
当陈诺告诉丁萌自己可以帮她做端粒酶的课题时,丁萌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不管陈诺同不同意,就改口叫了“陈爸”。不过陈诺也跟她约法三章:一切实验计划要两个人商量后一起制订,不得擅自改变实验方案。对于这些,丁萌自然是全盘同意,半点问题也没有。
自此以后,下班时间丁萌全都泡在陈诺的小屋里。陈诺已经利用旧仪器和备件搭了个临时的小实验室。实在满足不了实验条件的,丁萌就带回钟强的实验室偷着做。一老一少有时彻夜不眠,一直忙到天亮。
有了陈诺的帮助,加上之前的经验教训,端粒酶的课题进展迅速。同时,钟强指派给丁萌的课题在陈诺的指点下也完成得不错,总算让她顺利通过了中期考核。
然而,丁萌的变化还是来得太突然了,让钟强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当钟强打电话专门把陈诺叫到他办公室时,陈诺就知道了谈话的主题会是什么。
“来啦,小陈,坐。”因为他们的师兄弟关系,钟强一直管他叫小陈,“我这儿有上好的龙井,来尝尝看。”钟强一边说,一边给陈诺倒了一小盅茶。香气袭来,果然不俗,配得上这套上好的紫砂茶具。
陈诺谨慎地坐下。偌大的真皮沙发,他只是坐了个边,低头盯着清亮的茶水,一言不发。
“小陈,你大概也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吧。”钟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端起来闻了闻茶香,轻抿了一口,“你是不是最近在帮丁萌萌搞她的端粒酶?”
陈诺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点了点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在钟强面前,他每每仍旧感觉自己只是个小师弟。
“哼,你承认就好。”钟强有点意外,似乎这答案来得太容易了,“小陈啊,你老糊涂啦?你忘了当年孟玲身上发生的事了吗?难道你想看那一切重演吗?”
“不!那一切不会重演的!”陈诺的声音斩钉截铁,“我想了快二十年,也想不通是哪里出错了。丁萌是个好学生,她对端粒酶的课题很有热情。你应该像当年刘院士那样,给她机会。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生物学的技术手段今非昔比,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我相信这次会成功的。”说到这里,陈诺抬起了头,直视着钟强的眼睛。除了谈论学术问题,没有别的什么能让他如此自信。
“陈诺,你给我听好了。你和丁萌萌做的东西用了我这个实验室的资源,用了我这个实验室的设备。就算你们做出来的那个什么鸡尾酒病毒只是放在我的冰箱里,那也是用了我的电费!我要是告到所领导那儿……你想想吧,一个技工,不好好修仪器,跟一个女学生通宵达旦地搞什么研究!你明天就得卷铺盖回家!”钟强又故作恍然大悟状,“哦,对了,我忘了,你离开研究所就无家可归啦!”
陈诺见过钟强此时脸上那种嘲弄的表情,那是将近二十年前了。当他与孟玲的西瓜鸡尾酒初步取得成功时,钟强的脸上也是这种表情。可他相信钟强是好意,只是想阻止他干傻事。那时候他相信,现在他也同样相信。这毕竟是他结识了二十多年的大师兄啊。想到这些,陈诺高昂的头又低了下去。
仿佛是看到了陈诺内心所想,也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钟强长叹了口气,收起了惹人厌的脸孔,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小陈啊,你也真是倔,跟孟玲一样,怎么就不听劝呢?这么多种强大的病毒混在一起,怎么能往活人身上用啊?就算你们在细胞实验中能成功,在活体实验中也不可能成功的。孟玲死得还不够惨吗?”
听到这话,陈诺眼前黑了一下,几乎要坐不稳了。钟强还在耳边没完没了地唠叨着,陈诺却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回到自己那间小屋的。回到屋里,他耳边却仍是钟强余音未绝的教训声,就跟十八年前一样。
“你们俩怎么就不听劝呢?不但把病毒做出来了,竟然还用细胞做了染毒实验?”钟强说这话时眉头几乎要拧成一团了。
陈诺和孟玲本以为如果钟强知道他们已经取得初步的成功,会跟他俩一样兴奋,于是借到食堂吃午饭的机会,想跟钟强讲讲他们的实验结果,却没想到换来了一顿数落。
“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干,难不成还要拿活人做实验吗?”钟强越说越激动,“更何况,你们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说严重点儿,你们这是窃取国家财产!你想想,你们做实验用的水、电、仪器设备,哪一样不是国家花的钱?更不用说各种试剂耗材了!要是有人把你们告到所领导那儿去,你们俩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连博士学位都拿不到,这么多年不都白忙活了?”
“不会有人去告发吧……”孟玲低头用筷子一下下戳着米饭团,小声嘀咕着。
“要是没人去,我……我就去告发!”钟强已经憋红了脸,连黑框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也变得通红。
“你不会去的。”陈诺一边小声嘀咕一边憨憨地笑着。
“我为什么不会去?我明天就去!明天不去,后天就去!”钟强刷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陈诺和孟玲都吓了一跳,他声音也高了八度,“你们两个人已经走得太远了!”甩下这句话,钟强盖上饭盒,愤愤地出了食堂,留下两个人呆呆地坐在餐桌前面面相觑,都没心思吃饭了。
半晌,还是陈诺先打破了沉默:“你说大师兄为什么要生那么大的气啊?”
“你是真傻假傻啊?”孟玲没好气地用筷子捅了捅陈诺的脑门,“你不知道他也喜欢我吗?”
“疼、疼、疼!”陈诺一边揉脑门,一边嘀咕,“那他不会真去所领导那儿告我们一状吧……”
“或许会,或许不会,谁知道啊……”
“哦……”陈诺也蔫了,嗓门却又突然大起来,“不行,我要证明咱们的研究工作是成功的,是有价值的!我一定要证明给他看!”这话似乎不是说给孟玲听的,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孟玲没有答话,若有所思地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看着陈诺,浅浅地笑了。
直到后来出了事情,陈诺才想起来,那个笑容他见过很多次——那是孟玲说“对不起”的方式。
六
食堂事件之后,陈诺背着孟玲做了一个决定:他要亲自试试西瓜鸡尾酒的功效。只有这样,才能一举证明他们的研究是成功的,才能向所领导表明他们没有浪费国家的资源和经费,也才能给刘院士和钟强师兄一个交代。陈诺当然知道这是有风险的,但他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况且,他对自己的实验技术有信心,更对孟玲的理论有信心。
为了检验效果,陈诺必须事先知道自己细胞内染色体上的端粒长度。这件事并不难,因为所里有一台公用的全基因组测序仪,配有专门的数据管理与分析软件,能够在两天之内完成一个人全部基因组的测序工作,并从海量的基因序列中提取你所需要的信息。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陈诺特意预订了深夜的使用时间,偷偷把自己的口腔黏膜细胞样本放入了全基因组测序仪中。
接下来就是两天漫长的等待。这两天,陈诺都躲在自己的宿舍,不去实验室,也不见孟玲。他怕孟玲会阻止自己,而他是一定会被孟玲说服的。好在这两天孟玲都没有来找他,甚至连电话也没打过。
两天后的夜里,陈诺在宿舍用自己的学生账户远程登录了全基因组测序仪的用户界面。所里很多学生都“以公谋私”,用自己的细胞样本做过全基因组测序,主要就是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遗传病的基因。可是陈诺对此全无兴趣,只想立刻做一个端粒序列的分析。然而当陈诺打开相应的功能模块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测序结果已经做过端粒序列分析了。不仅如此,连遗传病的基因分析也已经做过了。
怎么回事?陈诺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肯定是孟玲!因为所里除了孟玲以外,没有别人知道他的学生账户密码。可孟玲怎么会知道自己做了全基因组测序?除非……天啊!陈诺不敢想下去了,飞快地退出了自己的账号,用孟玲的账号登录了系统,只见一条全基因组测序结果在屏幕上闪着微光,并且附带着端粒序列分析的结果。
孟玲要亲自去喝西瓜鸡尾酒!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陈诺。不行,必须阻止她!陈诺慌了,怕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无畏的,但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也是会害怕的。他的确不怕死,不怕自己去死,但他发现自己怕孟玲出事,更怕看着她死去。
陈诺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到处找手机,好不容易才从一件衣服的兜里翻出了手机。他想要拨号,手却抖个不停,深吸了一口气,才终于拨出那个早已倒背如流的号码,但并没有人接听。该死!孟玲为什么不接电话?该不会……陈诺扑到电脑前察看孟玲的测序结果,是一个小时前给出的结果。
实验室!她一定在实验室!说不定她已经把西瓜鸡尾酒喝下去了!陈诺的心完全乱了,穿着拖鞋就冲出了宿舍,门都没顾上锁。
这时已经是凌晨时分了。恰好是满月的日子,银亮的月光洒在地上,把角落里一堆堆的杨絮照得如同一波波凝固了的浪花。当陈诺跑过时,浪花被猛地扬起在空中,然后又缓缓飘落,像极了圣诞水晶球里的雪花。一切都那么梦幻,那么不真实。
电梯过了午夜就停了。当陈诺从楼梯间气喘吁吁地冲上十楼楼道的时候,他从未觉得这条楼道有这么长。远远地看到楼道尽头自己实验室的灯还亮着,陈诺的心已经沉到底了。他想跑,脚下却一滑,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上,拖鞋也甩到了一边。陈诺又爬起来,光着脚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狂奔,已经沉到底的心好像又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似的。
陈诺终于跑到了实验室门边,推开门就冲了进去。果然,偌大的实验大厅里只有孟玲一个人。她就坐在实验台前的高脚凳上,手里正拿着那个三角瓶,猩红色的西瓜鸡尾酒红得甚至有些晃眼。
孟玲本来还眉头紧锁地盯着三角瓶,见陈诺破门而入,她反而舒展开了眉头,冲着陈诺莞尔一笑。陈诺知道,那是孟玲说“对不起”的方式。但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孟玲已经一昂头,几大口就把那瓶猩红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不——!”陈诺高喊着冲向孟玲。孟玲却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冲陈诺甜甜地笑着,仿佛她喝下去的只是从陈诺嘴边抢下来的什么好喝的饮料。
陈诺使劲摇晃着孟玲的双肩,“快吐出来!咱们去医院洗胃!”他的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害怕,又或者,他只是在用这样大的声音来掩饰自己的惊慌失措。
“晚了……”孟玲摇摇头,张开嘴给陈诺看。嘴唇里面赫然有一道鲜红的口子,还在渗血,大概是孟玲自己咬破的。“病毒已经接触血液了,去医院也没用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陈诺不知从哪里而来的一股怒火,但看着孟玲平静的表情,这些怒火却又化做悲伤。他缓缓跪倒在孟玲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孟玲揽住陈诺的头,轻轻地说:“因为我爱你啊!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做一件这么危险的事呢?走吧,别哭了,陪我去楼顶看星星吧。我已经预订了明天晚上全基因组测序仪的机时。然后再过两天,咱们就能知道结果了。”
在科研楼的楼顶上,也是到处一堆堆的杨絮。月华依旧,星光黯淡。陈诺把孟玲抱在怀里,靠着一个通风道的出风口坐在地上,两个人都是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已经微微发白。陈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亲眼看着星星逐渐隐去,天色渐渐明亮。这也是一夜之中最寒冷的时刻。
孟玲突然开始咳嗽了。陈诺刚要开口,孟玲却像是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没事,可能是冻着了。陈诺……把我抱紧点儿。嗯,就这样……再紧点儿。好舒服啊……我好想睡一会儿啊。我的细胞大概正在疯狂地生产端粒酶吧,它们工作得这么辛苦,搞得我也有点儿累了……我订的测序仪机时是晚上九点。我不会一直睡到晚上九点吧?要是我真的睡着了,可要记得叫醒我啊。”
陈诺没有回答,只是把孟玲娇小的身躯抱得更紧。孟玲开心地笑了。
良久,孟玲都没再出声。陈诺以为她睡着了,便腾出一只手来想摸摸她的额头,看她有没有着凉。可是当他的手触到孟玲的皮肤时,竟然像是触到了一块冰。陈诺吓得缩回了手,心中有什么东西不断地沉了下去。他不敢去面对那个想法,却又逃不开那个想法,最终还是颤抖着伸出手去探孟玲的鼻息。这次他没有把手缩回来,只是僵在了那里。陈诺怀中这具青春的躯体不再会呼吸,不再会争辩,也不再会冲着陈诺微笑。
孟玲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孟玲?现在躺在这里的本该是他陈诺!如果不是他非要证明这个什么狗屁研究的成功,孟玲也不会替他试药,也就不会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陈诺抓狂地放声嘶吼,又像疯子一样一次次用头使劲撞向通风道,直到失去了知觉。
陈诺从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中抽回了思绪。现在怎么办?虽然在钟强面前,他一如以前一样倔强,但冷静下来之后,那份坚定却少了许多。要不要就此罢手?还是继续想办法证明自己的研究是成功的?怎么证明?难道还要拿自己做实验吗?会是像孟玲一样的结局吗?陈诺突然觉得,像孟玲一样的结局也不错,算是在某种程度上偿还了欠孟玲的。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陈诺在床上沉沉睡去。
七
丁萌这两天有点儿忙。她在忙着准备最终的西瓜鸡尾酒。陈叔非让用这个奇怪的名字,听他说是孟玲那时候起的。这几天陈叔都躲着不见丁萌,电话也不接,也不再帮她做实验。好在剩下的工作已经很简单了,丁萌自己完全能搞定。
丁萌知道陈叔为什么突然不参与端粒酶的工作了,因为她那天无意中看见陈叔出现在他们实验室,还进了钟老师的办公室,她就知道坏事儿了。于是她跑到办公室的门外偷听,听到钟老师在那里阴阳怪气地大喊大叫,要让她亲爱的陈叔无家可归。丁萌的肺差点没给气炸了,直想冲进去理论。可是听见陈叔都没说什么,也只好勉强咽下了这口气。
不行,不能让陈叔受欺负。课题好不容易做到了这个份儿上,不能就此罢手。虽然丁萌不知道陈叔和钟老师所说的“在孟玲身上发生的一切”是什么,但她根本不在乎。孟玲是孟玲,她丁萌是丁萌。她要超越前人,要在自己身上做实验,要亲自尝尝这西瓜鸡尾酒。于是,她加紧了工作进度。
钟强当然知道丁萌还在偷着做端粒酶的课题,可也拿她没办法——至少丁萌是这么认为的。她尽量晚上来实验室干活,躲开钟老师。实在躲不开的时候,她就对他视而不见,该干什么干什么。反正厚脸皮这种事也是丁萌擅长的。
终于,各种病毒全部制备出来了。看着超净台里一瓶瓶的猩红色液体,丁萌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做最后的混合。其实是件很简单的工作,只要在超净台里用移液器把几种病毒制剂都移到一个瓶子里就行了,但丁萌偏偏觉得这是件很神圣的事情。按陈叔给的实验方案做下来,一共应该是200毫升。丁萌选了个250毫升的无菌三角瓶当容器,几种病毒全部加进去之后,不多不少正好是200毫升。搞定!丁萌兴奋地把瓶口封好,放进了冰箱的角落。
完事之后,丁萌没有回宿舍,而是回家去陪妈妈了。其实,虽然对陈叔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但她也知道亲自去喝这种西瓜鸡尾酒肯定是有危险的,所以她要好好再陪陪妈妈。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吃过晚饭,收拾好碗筷,丁岚去洗澡了。丁萌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登录了所里全基因组测序仪的用户界面,调出了自己的结果,准备做一个端粒序列分析。然而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是,系统先弹出了一条提示信息:“发现数据库中已有高度同源①的基因组数据,是否察看?”
丁萌来了兴致,赶紧点了“是”。一道红色的长条出现在屏幕上,表示那套基因组跟丁萌的基因组高度相似。可是因为没有对方的授权,她无法察看那套结果的具体信息,也不知道相似度达到多少。系统把它标示为红色,说明至少是有血缘关系的人才会有这么高的相似度。除此之外,丁萌唯一能看到的信息是:数据测于十八年前,而实验人一栏里竟然填着——孟玲。
看到这个名字,丁萌一下子懵了。自己跟孟玲会有什么血缘关系?不可能!陈叔不是说孟玲死了吗?难道是妈妈?难道妈妈就是孟玲?更不可能了!清洁工休息室就在陈叔的房间隔壁,怎么从没见陈叔跟妈妈说过话啊?对了,一定是孟玲做什么奇怪的实验,找妈妈提供过细胞样本。“对,一定是这样的!”丁萌打了个响指,不知不觉中说出了声。
“一定是哪样的啊?”丁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洗完澡,站在了丁萌身后,“疯丫头,都读博士了,也不知道稳重点儿。”
“正好正好,老妈,来,有话问你。”丁萌一边说,一边拉着妈妈的手坐在床沿上,“话说十八年前,你有没有给所里的一个学生提供过细胞样本?”
丁岚慈祥地望着女儿,笑笑说:“我又没读过几年书,不懂你说的那些东西。什么叫细胞样本?”
“就是……”丁萌急得直挠头,“这么说吧,有没有个女学生用棉签从你嘴里刮过皮屑?或者跟你要过整根拔下来的头发①?甚至采过你的血?”
“哪有这回事啊!”丁岚用手戳了戳丁萌的头,“你这脑袋里又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呢?你老妈就是个清洁工,除了扫地就是刷厕所,再不就是擦电梯。你当我是那动物房里养的小白鼠啊?”
“妈……”丁萌开始撒娇耍赖,“你再好好想想嘛……”
“再想也没有。你妈还没老糊涂呢!你问这些干吗?”
“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丁萌从来都懒得跟妈妈说科学上的事,有点对牛弹琴的感觉。
“不是我不懂,是你说不明白。”丁岚没好气地说。虽然的确不懂,可她真心地想知道女儿的一切,当然也包括她做的研究。
“妈,也没什么,就是碰到件奇怪的事情。”见妈妈有点不高兴,丁萌也觉得是自己不好,于是指指电脑屏幕上的红色长条,“我给自己做了个全基因组测序,发现系统里已有的一套基因组数据跟我的相似度特别高。您看这红色,表示那个人跟我可能有血缘关系。奇怪的是,这个测序是十八年前做的,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您那时候把自己的细胞样本给了做这个测序的学生。这个学生叫孟玲,还是陈叔的师妹呢!”
丁萌明显地感觉到妈妈的身体突然一震,脸上的表情也完全僵住了,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妈,您怎么了?”
被女儿这么一问,丁岚才回过神来,用无比怜爱的目光望着丁萌,手却抓得更紧了,“丫头,你是不是说这个孟玲跟你有血缘关系?”
“哪可能?我不是您的女儿嘛。这个测序实验是孟玲做的,但用的细胞样本不一定是她自己的。再者说,我听说她十八年前就死了。”丁萌恍然大悟,“该不会,你们俩是姐妹吧?”
“傻孩子……”丁岚摸摸女儿的头,把她搂在怀里,“有些事情……早该告诉你,只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哎,真没想到,最终竟是这样被你发现的……”
丁萌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怦怦响,因为她预感到妈妈将要说的事情很重要,会跟这奇怪的基因组测序结果有关,会回答她心中的很多疑问。
(未完待续)
* 刊载于《科幻世界》2012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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