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侃瑜
(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毕业,专注科幻小说创作,曾获彗星科幻国际短篇竞赛优胜,并多次荣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
2018年圣何塞世界科幻大会前夕,主办方在安排大会议程时出了一些纰漏。一些雨果奖入围者没能被安排进任何活动,另一些则被弄错了性别。
这件事立刻在社交媒体上发酵,大会主办方成为众矢之的,短时间内也没能提出更好的解决方案,事件愈演愈烈,玛丽·罗比内特·科瓦尔在此时挺身而出,主动承担了帮忙修正活动议程的任务。
她迅速组建了一支队伍,包含在先前版本的议程中受到较多忽视的女性、少数族裔、LGBTQ、身心障碍人士等,尽可能纳入多元的声音,以免他们所代表的人群在主流叙事中被直接淹没。
我有幸在她的队伍当中做了一点微小的贡献,见证了她与整个团队在工作中的高效和热情。她所召集的人大多是作家、编辑、文学代理等等“专业人士”,这些职业领域都曾在美国历史上被白人顺性别异性恋男性主导,经过漫长的斗争,曾被拒于门外的人群才终于得以跻身其中,并帮助与他们相似的弱势群体获得更好的职业发展机会。
科瓦尔本人的长篇小说《计算群星》讲述了一个类似的故事:一位女性犹太裔前空军飞行员加入NASA担任计算师,想要成为宇航员却因性别受阻,只因那时的官僚认为飞上太空对女人来说“过于危险”,通过努力周旋、超越和接受自己、以及各方帮助,她终于达成了梦想,并为更多女性打通了前往太空的道路。
她是个拥有斯坦福大学物理学和数学博士学位的学霸,也是个要负责家里各种账单支付的普通人;她是个能在危急时刻驾驶飞机脱离险境的飞行员,也是个会在上台前焦虑到呕吐的普通人;她在社会关系中的身份从将军之女到约克夫人到宇航员夫人,最终成为她自己,成为第一位进入太空的女性宇航员。她就是埃尔玛。
小说的背景设定在或然历史世界中的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陨石坠落地球引起的连锁反应导致这颗星球的气候很快将不适宜生存,为了不把鸡蛋放在一颗篮子里,人类决定加速太空计划,前往其他星球。
开篇几章描写陨石坠落引起的灾难之后,故事就转入了对于埃尔玛成为宇航员之路的详述。
豆瓣上对于这本书的评论两极分化,喜欢的人肯定其在性别议题上做出的积极贡献,不喜欢的人则攻击其只顾政治正确,不配横扫雨果奖、星云奖、轨迹奖等诸多科幻大奖。
倘若不论书中主题在书外的映射,我认为本书是一部成熟且好看的小说;倘若结合书里的内容和书外的讨论,我认为科瓦尔恰好把握到了当代科幻圈的某种现状——尽管这可能并非她本意。
熟悉科幻圈的人应该知道前几年的“小狗门”,由于近年来雨果奖提名名单几乎被女性、少数族裔、LGBTQ、身心障碍人士等历史上的弱势群体包揽,而其中很多作品的风格主旨又与纸浆杂志时代后逐渐形成的美国科幻主流审美相去甚远,导致一小批右翼白人男性幻迷心生不满,认为目前的雨果奖过于注重政治正确,偏离了他们心中的科幻精神,因此通过拉票刷票来操纵投票结果。
这种行为遭致了大多数幻迷的反对,但其观点却得到一些人的部分认同。如同整个美国历史乃至人类历史一样,美国科幻发展的历史也并非简单线性,“谁能写科幻”、“什么是科幻”、“什么是好的科幻”之类的问题从未有定论,科幻的定义被设立、质疑、拓展、打破,在涌动的场域中不断变化,未曾定型。
这场话语权争夺战中一个维度的参与者是作者、编辑、文学代理、读者、学者、smof(secret master of fandom,原指操纵科幻圈的“幕后黑手”,现在则延伸至投入大量时间筹办科幻大会、运营粉丝杂志或进行其他粉丝社群实践的幻迷)等,另一个维度则是历史上曾经占据科幻创作及发表主导地位的白人顺性别异性恋男性和其他弱势群体(当然,这个维度之下又可以根据性别、性向、肤色、国族等等细分为更多维度)。
每一个人身上都交叠着不同维度,也可能在同一个维度中占有不同角色。正如同科瓦尔本人,她是一位作者,也是筹办过星云奖颁奖典礼的smof,她是一位女性,也是一位白人。
现代意义上的第一部科幻小说普遍被追认为是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1818),但“科幻”这个类型真正开始被定义、英语科幻社群真正开始形成还是20世纪20、30年代。那个年代,编辑们有意识地围绕“科学”、“发明”、“冒险”、“惊奇”等主题组织稿件,以纸浆杂志为媒介,实践自己的理念,塑造科幻这个文类,开启40、50年代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的大门。
* 玛丽·雪莱
在那时候的美国,女性自然是不配写科幻的,哪怕她们有幸上刊,绝大多数人的名字也被淹没在男作者的光芒之下,纵使是爱丽丝·布雷德利·谢尔登这样优秀的女作家,一生也只能以小詹姆斯·提普垂这样的男性笔名发表科幻。
19世纪和20世纪初的第一波女性主义运动为女性争取到法律上的权利,使得她们可以像男性一样投票,一直到20世纪60、70年代,第二波女性主义才为女性争取到社会中平等的权利和机会,以及更多的个人自由。
埃尔玛的经历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参考,她生活在50年代,一个女性拥有基本权利、社会上的性别歧视却仍很严重的时代,她需要去争取原本不属于女性的机会,同时她本人又深陷当时的父权文化泥沼之中。每当她踏出一小步想要争取机会却遭到阻挠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我不该我不能我不配”,立刻原地退缩。
无形的枷锁束缚着她的行动,也规训着她的思想,让她在追寻梦想的路上总是充满自我怀疑。但当她被鼓励(甚至被迫)踏出一大步后,埃尔玛却发现她的形象能够鼓舞到更多与她一样的人,因此她尽力去扮演那个“宇航员夫人”,去做让自己感到不适的事情,只为了让年轻女孩看到女性也有可能成为宇航员,为了让她们长大后不至于像她自己一样习惯性自我否认。
在现实世界中,我们也有乔安娜·拉斯那样的女性作家,身体力行地用自己的作品和创作行为本身向大家证明,女性也可以写作科幻小说,并且写得很好,让更多女孩们敢于踏上创作的道路。
除了性别歧视以外,种族歧视在当时的美国社会也十分严重,更可怕的是,社会文化建构带来的刻板印象深深烙印在身处其中的每个人心里,若非有意识进行自我反思或经别人提醒,很容易不自觉地对与自己不同的人产生歧视和偏见,甚至直接忽略他们的存在。
书中的埃尔玛身为时时刻刻遭受性别歧视的白人女性,也曾多次不小心冒犯或忽视黑人女性,只因她对种族歧视不那么敏感。同样描绘NASA女计算师在航天工程中所作贡献的电影《隐藏人物》是很好的对照物,电影聚焦黑人女性所遭受的日常歧视,以及她们凭借自己的能力促使系统所做出的改变。
* 电影《隐藏人物》剧照
观看《隐藏人物》更令人愉悦,因为每个人都身份鲜明、立场鲜明,《计算群星》却用更多微妙的细节提醒我们,等级划分远不止一个维度,受歧视者也可能成为歧视他人者。每个人的视野和体验都受到其个人经历所限,通过阅读这本小说,我们至少能够在日常生活中提醒自己注意,多换位思考,尽可能避免不经意的偏见和忽视。
若想延伸阅读,从奥克塔维娅·E.巴特勒到N·K·杰米辛,科幻史上也有许多黑人女作家用自己的书写呈现身为黑人女性的处境,以不同的方式为她们所代表的群体发声。
科瓦尔在《计算群星》中关注到的另一个维度是疾病和障碍。身为焦虑症患者,埃尔玛在很多年里极力隐瞒自己的障碍,否认疾病本身,并拒绝就医;而总是阻挠她的帕克同样在自己身体出现问题时选择隐瞒。
表面上看,这是因为他们担心得病的事实会让自己错失进入太空的机会,更深层面则是社会上长期对疾病和障碍的污名化,再往外延伸则是健全中心主义者对于能力缺失者的歧视或偏见。相较于性别和种族歧视,针对身心障碍人士的歧视得到的关注更少,很多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健全人士拥有更强的能力。
科瓦尔没有在书中直接设计有身体障碍(残疾)的角色,却通过有心理障碍的女主角提醒我们这个维度的歧视是如此根深蒂固。埃尔玛学着接受自己,与不完美共处,却仍对公众隐瞒病史,因为在故事中的社会,这样的歧视仍在,离消融尚远。
故事之外,现实中的美国科幻圈里,越来越多身心障碍人士选择发声,用行动和作品证明自己并不亚于所谓的健全人士,身心障碍不过是另一种状态,并非只有“健全”才是“正常”。在中国,我们也有牧雪、天降龙虾和陈硕这样的优秀作家、陈日锋这样的优秀译者,哪怕有障碍也坚持创作或翻译科幻,他们的作品值得更多关注。
“政治正确”是一个远比其字面意义更复杂的话题,《计算群星》触及的不过是漫长历史中曾经存在且仍然存在的一部分歧视与偏见,描写的是一个身处社会建构之中、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与这些歧视和偏见斗争、有梦想也有缺陷和顾虑的真实的人。
倘若我们的社会已经彻底没有了歧视与偏见,消灭了因不同而造成的等级划分(无论是无形还是有形的),那么,你可以认为这是一部过时的作品。但在当下,我认为这个议题仍然有力且有效,并与我们每一个人密切相关。
科幻本身就是一种具有包容性的类型,连外星人、人工智能、异世界生命都能接受的话,怎么会拒绝接受身边不同的人呢?很多时候,我们只是没去设想他们的存在和处境。阅读本身能帮助我们认知自己的局限,学习理解与共情,《计算群星》的一部分意义即在于此。
而这本书的写法本身,更是彰显了科幻这个文类本身的多元性,谁说科幻一定要围绕“核心设定”呢?谁说科幻一定要符合“认知疏离”呢?
《计算群星》选择将故事放在或然历史中的过去,推想陨石对地球造成的灾难性后果,又将重点聚焦于灾难后的日常和职场生活。该书的出版和获奖说明,经典主流的写法之外,科幻也有更多不同的可能性。
我很喜欢夏笳(王瑶)老师关于科幻的说法:科幻是一种跨越边疆的文学,总是站在人类认知的边缘向外看,试探着向外跨出一步,看看外面有什么。作为一种跨越边疆的文学类型本身,创作手法和评判标准也不应该是单一和固定的。
科瓦尔在网上创办了一个真实的“宇航员夫人俱乐部”——“互联网上最友善的角落”,成员可以在频道里讨论小说、写作、航空航天等等话题,共同营造良好的社群氛围。
科瓦尔本人也一直致力于让科幻社群变得更加友好和包容。她是“写作借口(Writing Excuses)”播客的主持人之一,多年来向想要提升写作技艺的作家无偿传授写作经验;她是美国科幻奇幻作家协会(SFWA)的前主席,她的竞选理由是在这个社群中,有一些她想要促进发生的改变;她也是临危受命的2021年DC世界科幻大会主席,因为雨果奖提名相关的争议,科幻社群内部再次产生裂痕,导致两位前主席相继辞职。
MRK不一定喜欢当主席,这实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但她知道有些事情必须有人去做。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既然到了那个位置,那就只有做好,因为只有做好,才能让别人看到,是的,ta也可以做到。
无论那个ta是男人中的女人,白人中的有色人种,健全人士中的身心障碍者,smof中的职业作家,还是其他。
唯有这样,才能让更多的ta们,在未来同样可以上太空、写科幻,或者做任何ta们想做的事,成为ta们想成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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