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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幻》

开博时间:2016-07-01 14: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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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的天国 杨子城

2012-11-21 15:21:42

    我不是傻子。
    我知道前山坳的云木受了十三次雾气,早就不能用了,晓匀和程匀一家还用它烤鱼,结果整个屋子都被熏得臭了两天;我知道肉兔还有别的洞穴出口,他们却只守在一个地方用烟熏,果然兔子都从别的地方逃跑了;蚁蜂出巢前半日我就能闻见气味,但我只是一个人找了个角落躲起来,听见他们被突袭的蚁蜂蛰得鬼哭狼嚎。不愿意告诉他们这些是因为我一张嘴就会流哈喇子,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就指着我嘲笑说:“傻子,康子是傻子。”
    我希望王子的船会突然出现在天空,然后缓缓降落在地面,王子跳下来用强健的臂弯将我抱起。王子走了以后我便天天想他,并不是因为有他在别人便不敢笑话我,而是我想听到他讲圆地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也想知道圆地是像人们说的那样被铭用一根柱子撑着,还是像德方告诉我的,圆地和别的星体是一样的,状若浮萍,在宇宙里飘动。王子一定看见了圆地真正的样子,他肯定到了别的星体上,知道那上面有没有活物,知道他们是如何吃饭睡觉的。
    我每天都沉浸在幻想中,没有心思理会别人,而且我觉得圆地上的人都很蠢,看见他们一脸崇敬地看口齿笨拙的博雷布道时,这种想法尤其强烈。因为这些,我整天一个人躺在地上看天上的星星和星体。星星都镶嵌在天穹上,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像闪动着的眼睛,散发出微弱但对人类而言不可或缺的光芒;星体则是不发光的,上圆下尖,如同浮萍,在高处或同圆地齐平的位置运动着,有的快,有的慢,总是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又慢慢远去。据说有人曾打算比较星星和星体的数目,但总不能成功,因为星体运动得很快,来来去去无法标识,因而不能统计出确切的数目。
    长时间地观测天空,我渐渐对星星和星体的运转规律都熟悉起来。其实星星对我而言并无多少特别的价值,我只知道利用它可以计算日子和时辰,同时宇宙里的光线也是星星给的,但它们始终太过遥远,远得无法想象。无论怎么看怎么想,它们都只是一点光,有时候还会被星体挡住。星体就不一样了,据说在很久以前祖先们就在光季努力目视星体,试图用弓箭同上面的人取得联系。现在王子或许就在其中一个星体上,他会从那儿给我带回许多泥娃娃和好吃的果子,可以和小莽兽配对的莽兽,还有孕树,还有永远也不能烧成灰烬的木材。
    李其看见我又躺在地上,便远远地朝我吐口水,唾沫星子落到我脸上。我不理他,他就嘲笑说康子你躺尸呢,王子回不来了。他不回来,你啥都不是。
    我看不起李其。王子走之前他只知道阿谀奉承,唯唯诺诺;王子走后,他想叛变统一圆地,却又怕王子突然回来,拧下他的脑袋。
    李其见我无动于衷,抹了把鼻子,悻悻地走了。我突然手心一痛,想起鲁比、德方,便从地上跳起来往屋后面的大榕树下跑……
    在鲁比之前,德方一直被认为是圆地最聪明的人,他修改了日历,让季节和时辰的算法更为精确,还测出了圆地的面积,发明了驱逐莽兽的方法(虽然后来有人因此而诅咒他)。德方还改进了弓箭,使它在光季的射程和快鸟的不间断飞行一样远,但这还是不能够将箭射到最近的星体上。于是他将几支箭扎在一起,再将快鸟绑在上面,快鸟被绑的松紧程度刚好使它在危急时刻能自己挣脱,飞向前方的星体。只可惜这个实验在进行了百余次后被迫中断,因为快鸟和箭相互影响,箭无法达到在圆地上的射程,快鸟也不能在适宜的时候挣脱飞箭;即使挣脱了,也飞不到平时那么远,最后总是箭和快鸟一起掉入黑渊。实验最终因为快鸟的数量急剧减少影响圆地通信而停止。
    德方后来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观察星体上,他总是一边观察星体一边拿树枝在沙地上比划。有一天德方宣布圆地并非在宇宙中静止不动,而是不停地运转。德方又说既然圆地是运动着的,那么它就不可能由铭用一根柱子撑着。
    德方的实验引起了哥比的不满,因为人们对德方的敬仰远远超过了对哥比——半个圆地统治者的拥戴,虽然很多听见他说这话的人都开始指责他。德方准备某一天在广场上向大家演示他的推理过程,但这一天还没到,哥比便以渎神罪将他逮捕入狱,杀死了。德方死前,哥比的儿子鲁比曾去探望他,德方将自己的推理过程写在十块白桦树皮上,鲁比后来又将这些内容誊写到一块兽皮上。
    我和鲁比就是因为这块兽皮认识的。哥比战死,王子统一了圆地。别人都不敢和鲁比——哥比的下亲来往,因为王子恨不得将鲁比除之而后快。那天我在白果树上摘果子,一脚踩空跌落到地上,懒得爬起来,躺在地上看见一个衣着邋遢的人从身边走过。
    “干啥?”我问。
    “找人。”他答。
    “找什么人?”我又问。
    “找敢于接受真理的人。”他不看我,自顾自往前走。
    我从地上爬起来追上他,“你能有什么真理?”
    “德方说的,圆地不是铭用柱子撑着,圆地在动。”
    “你为何如此相信他?”
    他从包裹里掏出大大的兽皮,铺在地上给我看。兽皮上画了很多圆形的线,旁边还有我看不懂的算式。
    “为什么其余的圈都是黑色,这个圈是红色?”
    “这个圆表示圆地的运行轨迹。”他说着用手指在布的上方依照红圈画了个大大的圈,又叹了口气,“只是没人信我。”
    “我信你。”
    他笑笑,留了下来。
    我的生活从此翻到了另外一页。鲁比教会我很多东西。圆地有四季,花季是一年之始,气温回升,水稻、茴香豆、花生等都在这个季节播种,动物也在这个季节交配;光季光线充足,天气炎热,世间万物都趁这个季节疯狂地生长,这时候动物活动频繁,四野澄明,因而也是目视的最佳时候;雾季天气转凉,大雾迷漫,能见度降低,是收获的季节。冷季代表死亡,气温很低,万物萧条。
    鲁比又告诉我每个季节分为上月,旬月,下月,每月分为三十九天到四十二天不等。每天的时间又分为十九星格,一星格是一颗星在天空中运行的距离,但不同的月份参照的星星不一样。鲁比告诉我每个月计算时间参照的星星名字,他只说了一遍我就全都记住了。
    鲁比还教我制造弓箭等器械的方法,将植物和动物分类,教我他根据德方发明的猎捕莽兽的方法创造出的围捕齿狗、天狐的方法。
    我对鲁比说你教给我的这些都太简单了,可不可以教我更有意思的东西呢?鲁比摸着我的头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潜力远远超过德方和我,我愿意将平生所学都传给你,但你必须得承担一定的责任。我问什么责任。鲁比说很久以前有一位名叫苏平的智者,他将自己平生积累的知识传授给了阿江,阿江又将所有知识传给了缸童,一代一代,后来传到了石氏,石氏将知识传给德方,德方又传给了我。如果你要学习我这里更有意义的知识,你就必须得保证能够把这些知识传给后人。我点点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更加喜欢鲁比接下来交给我的一切,关于生命、死亡、铭,以及天地万物的思考。我每天都沉浸在思考中,世界仿佛变得更加深沉和细致。
    有一天大祭司博雷向鲁比下了战书,他说鲁比的言论已经严重威胁到神的形象,他要同鲁比辩论,当众揭露鲁比的无知和狂妄。鲁比婉言谢绝,但博雷并不理会,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说要是不敢接受挑战,他将让圆地所有人唾弃鲁比。鲁比不得已只好同他约定了辩论时间。
    然而辩论当天早上鲁比却生病了,咳嗽得厉害,身体冰冷,说话都极为困难。
    “巫人棘轮说了,中午就来给你禳治。”我告诉鲁比。
    他摆摆手,“我不信巫人的那一套。你去后山给我找些马伟莲的叶子,切碎了和山青树根一起熬水给我喝。”
    我照做了。鲁比喝了水,要下床来,但刚站起来就摔倒了。
    “还是别去辩论了吧,你实在病得厉害。”
    “我如果不去,博雷和别人都会认为我怕他,以后全圆地的人都会对我的知识不屑一顾的。”
    “可你实在不能走动,要不我代替你去。”
    鲁比看看我,有点犹豫。
    “请你放心,这几年关于神的问题我已经从你那儿学到了很多,自己也有独到的思考,我能应付得来。”
    他点点头,勉强答应了。
    正午的时候我来到广场,博雷已经在那儿等着了,正不耐烦地东张西望。和他一起等的还有一两百个旁观者。我走到他的桌子对面坐下,好久他才把目光转向我。
    “你的老师怎么还不来?”
    “他说他不屑于和你这样的人辩论,叫我来就可以了。”
    博雷和旁观的人都笑起来。博雷问:“你今年多少岁?”
    “十一。”
    “小孩别开玩笑,叫你老师来,否则这儿这么多人都能证明他输了。”
    “我可以代替鲁比。希望你今天好运,不会输得那么惨。”
    这句话显然激怒了身为大祭司的博雷,他满脸傲气地说:“无所不能至仁至慈的铭撒豆成星,给这个世界带来光明,本就是千百年来不争的事实,可你们却敢宣称铭并不存在!”
    “你能把铭撒豆成星的事情说得详细点吗?”
    “创世之初,世界本来没有光。是铭将茴香豆浸了油,撒向天空成了星星,才有照亮万物的光。这是圆地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人尽皆知不可争议的事实。”
    我故意打了个哈欠,问周围的人:“你们谁带来弓箭了?”
    有人拿了弓箭出来。我在箭尖上系好准备好的绒棉,然后点燃。等火势较大了,我叫他将箭对准天空用力射出去。箭飞到高处时,火光几不可见,比星星的光暗多了。箭落回地面,绒棉依旧在燃烧。
    “如果茴香豆点燃了在那么高远的天空都能发出光来,为什么刚才的绒棉的光却看不见呢?”
    博雷被问得手足无措,涨红了脸,强辩道:“那是铭用的茴香豆,光芒自然比普通的火强多了。”
    周围已经有人交头接耳议论起来,他马上转换话题说:“最开始圆地和别的星体一样,人在上面站立不稳,是铭用一根柱子将圆地撑着,圆地不动了,人才能站得稳。如果圆地和别的星体一样在动,我们怎能坐得这样安稳呢?”
    “马在向前奔跑的时候,人坐在上面不也安然无恙吗?”
    “那是另外一回事。我的意思是,如果圆地在动,我将一个石子抛向空中,石子着地时应该落在别的地方,怎么会落在原地呢?”
    周围的人有骑马从远处赶来的,我问他骑术如何,他说很好。我叫他在不远的空地骑马奔跑,在马跑得很快时向上跳起来,看结果怎样。他照做了,所有旁观的人都看见他依旧落到了马背上原来的位置。
    我趁着博雷哑口无言的时候问他:“你说铭用一根柱子撑着圆地,那根柱子有多长?”
    “那柱子是铭用烈火锻造了52天,要10个人合围才能抱住的神柱,长到无法丈量。”
    “铭的柱子撑起了圆地,那么是什么支撑着铭的柱子呢?”
    “这个,这个是神的恩赐,我怎么知道?”
    周围已经有人发出唏嘘声。
    “我却要问你,如果不是神的操控,我们如何有一年四季之分,白天黑夜之别。我们又从何处来,地上奔跑的莽兽、天狐、蚊蝇虫豸又是从何而来?”
    博雷的问题激发了我另一个问题,我想回去问鲁比。接着我用鲁比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开始回答他的问题,“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说,万物有成理而不议。天理循环,万物繁衍乃是自然之道,怎么能归功于一个假想的神祇呢?”我受脑袋里疑问的影响,无心再同博雷辩论,便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问他:“你所说的神是无所不能的吗?”
    “那当然。”博雷挺直胸脯高傲地说。
    “真的是无所不能的?”我再问。
    他点点头,脸上露出些许疑惑。
    “那么铭能制造出一根他自己也抬不起的柱子吗?”
    博雷低着头苦思冥想,我趁这个空当走了,周围一片叫好声。
    我刚走出人群,就看见王子在那儿等我。
    “离鲁比远一点,他教给你的这些东西太危险了。在我之前,所有的统治者都会处死不信神的人。”
    “难道你信神吗,我的上亲?”
    王子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祭司如此横行呢?”
    “因为这个世界需要一个神,人们才会有所畏惧,也需要一个神,将这个世界团结成整体。”
    我找到鲁比,他的气色已经明显好了许多,“是巫人来禳治过了吗?”
    “没。棘轮来的时候我躲了起来,他没有找到我。”
    “为什么你的身体恢复得这么快呢?”
    鲁比领着我来到大榕树下,移去一块大石板,露出下面的地窖。我看见一堆森森的白骨,吓了一跳。
    “不要怕,这是动物的骨头。”鲁比说。
    “这上面镌刻的字,是干什么用的?”
    “我的老师,老师的老师以及传授给他们知识的人都不相信禳治是真正有效的治病疗伤的方法,他们一直在探索利用动植物治病疗伤的途径。但人的伤病有千百种,圆地的动植物种类更是庞大,将一种或者几种动植物的某一部位同特定的伤病匹配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需要经过长期的、无数次的实验。我的前人便将有用的经验刻在兽骨上以使这些宝贵的东西不致丢失。”
    我拿起一块兽骨看,上面写着:罗伞草叶子嚼碎后敷在伤口治疗动物咬伤;一份虎骨,两份田药熬水治疗哮喘;文鱼骨头熬水治疗心痛。
    “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将这些知识完善,以治病救人。”
    我点点头,记住了,并且承诺将来生病的时候也会试药,并把有用的经验刻在兽骨上。
    离开榕树后我问鲁比那个一直梗在心里的问题:我们世界的光是星星提供的,虽然它们在天空运转,但我们视野内的星星数量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为什么却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分呢?而且白天星星的光线要弱于晚上。鲁比皱着眉头看了看我,转身做别的事情去了,这是他唯一一次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王子总对我说你是圆地统治者的继位人,鲁比却是哥比的下亲,你最好离他远些,不然他会威胁到你的统治。他说这话时我总是吐吐舌头,转身走掉。我不想做圆地的统治者,谁来做我也不在乎,但王子不这样想。
    一段时间后王子宣布每家留出到雾季收获庄稼前需要的口粮,其余的一并上交。粮食是圆地最重要的东西,每年的收成只够支撑人们半年的食用,其余的食物以水果和猎捕的动物为来源,而这两个来源是极不确定的。以前人们交粮都是战争需要,现在战争已然结束,自然很多人不愿意把粮食交出来。王子也不解释,派了亲信军到处收缴粮食和肉,接着他又从圆地挑选出一万名最精壮的人聚在一起疯狂地吃喝。
    王子的举动引来极大的非议,因为在食物分配上,老人和孩子总是有优先权,而现在狂吃烂喝的竟然都是身体结实的壮汉。王子不顾大家的质疑,执意要求部下和这些壮汉执行命令。
    光季旬月到来的时候,所有上交来的粮食都被吃光了,这一万个人全变得白而胖,有些人肚腹上的肉几乎拖着地。旬月的第十五天王子宣布他要借用这一万人的眼睛目视星体。消息一传开,几乎所有人都吓得魂不附体。副将言勇最先站出来反对,他说借用连目目视以前最多只有1 099个人,连接一万个人实在太危险。王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要是我只需要1 000个人的连目,我拿出所有粮食养一万人干吗?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这是个多么恐怖的命令。连接的连目越多,掌目人的视力就越好,但被连接人的体力消耗也就越大。当年半个圆地的统治者用1 099个人观察星体的时候,有五个人极度疲劳晕厥了过去,从此统治者就不敢用这么多人的连目了,王子竟然说要用一万人!有人开始逃跑,王子派人把他们抓回来,统统处决。
    王子不让我看那些人被处决的场面,将我拉到屋里。我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一直不挪开。王子便说:“康子啊,你想想,宇宙里有这么多星体,如果没有其他哪怕一个星体像我们这样居住着人,不是太浪费了吗?所以我一定要看清楚那些星体是什么样子,并且要统治所有有人居住的星体,建立一个大大的天国。”
    观看星体的日子终于到来了。那天整个圆地有一少半的人都聚集到宁冈崖下面,人们都在为王子欢呼,巨大的叫喊声如地里的麦浪,一波一波几乎将我掀翻在地。王子站到宁冈崖的顶端,其余人顺着宁冈崖的小道排下来,直排到下面的广场上,再一排排密密麻麻地站好。王子举起拳头再往下一压,全场顿时鸦雀无声,然后他指了指最末尾的人,那人闭上眼,用左手的连目覆盖下一个人后颈上的副眼,下一个人又闭上眼,用左手覆盖再下一个人的副眼。这样从后到前,连接完广场上排队的人,再连接通往崖顶路上的人,一直到王子。当言勇用连目覆盖王子的副眼时,王子笔直地站着,眼睛平视前方,全神贯注地目视。
    那一刻我兴奋不已,用一万人的连目,王子一定看见了很多东西,但我无法想象他看见的景象,也不敢想象,仿佛这是对那些遥远星体的亵渎。我多希望我能赶快长到18岁,那样即使不能成为掌目人,也能加入连目的行列。
    过了大约一星格时间,气温急剧上升,有些人的脸几乎全被汗水覆盖。我看见排在最末一排的十来个人双腿已经开始发抖。听老人们说过,做连目人的时候,左手掌心如同有针在刺,而后面的副眼像是被一根棍子塞满了,动弹不得,身体也几乎麻木。但除非失去意识,连目人是绝不可擅自拿开自己的左手的,不然别人的副眼将会废弃,寿命会减少五到十年。又过了一星格,大部分人双腿都明显地颤抖起来,但王子仍旧岿然不动。只有他偶尔稍稍转动头颅移动视野时,才能证明他还活着。
    有人倒下了,两侧的人也都降低身子,以使连接不中断。更多的人倒下了,广场和山上小道上绝大部分人都或蹲或卧在地上。就在围观的人因为天气燥热难耐而离去了将近一半的时候,王子终于说:“收!”这个字如同大赦令,所有的人都长长出了口气。王子闭上眼,言勇将左手从王子的后颈取下来,后面一个人再放开覆盖言勇副眼的左手,直到所有人都获得解放,但有些人的左手是别人放下的,他们已经停止了呼吸。在这场近乎灾难的目视中,死了20个人,百来人留下了各种后遗症。
    那日目视星体结束后王子便不再说话,整日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他不告诉我们看见了什么,我们也不敢问。那是他第一次冷落我,我万般无聊,遇上鲁比后就整天和他待在一起。
    过了大约一个月,王子开始命令士兵们砍伐树和竹子,并按照他要求的尺寸和形状锯削。那时候雾季已经来临,天气渐冷,王子却和士兵们一起抬着根大树桩下河,将树桩稳固在河心。
    工程竣工后,很多人前来观看。众人见到矗立在水中的庞然大物时,全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却又不知它有何用处。正在迷惑时,王子微笑着抽出圆盘轴心的棍子,巨大的圆盘竟然转起来。人们以为是怪物,害怕地避开,又好奇地聚拢。是水冲转了圆盘,而且圆盘高处也开始有水流出来落进旁边的水槽,再顺着水槽流进干涸的田里。
    我坐在一旁,不理解人们为何如此惊讶。只不过是水冲转了水车,同时转盘上附有削了一半的凹形竹管,一部分水滞留在竹管里,到高处再流出来罢了。水车的成功对我而言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别的星体上一定还有人,是这些人制造出了水车!这样一来我探望外星体的心情变得更加急迫。
    王子却因这小小的剽窃受到前所未有的拥戴,因为水车让人们不必再辛辛苦苦地戽水了,节省了光季不少的劳动力。
    虽然我对鲁比教给我的东西很感兴趣,但我仍旧花很多时间望着太空发呆。我是说我从小就希望能够到别的星体上看看,那上面一定有很多新鲜的事物。在我的影响下鲁比也改变了研究方向,他说有了星体的运动图,我们就能更有针对性地做实验,找出箭能射到的最远的时候。我说不用试了,德方已经算过,当雀朱星体挡住柏青星的时候箭射得最远。他叫我去王子的卧室取来最好的弓,在雀朱星体挡住柏青星的时候用力拉弓,箭射的路程和快鸟一次飞行的路程相当。然后他埋头苦算了三天,对我说康子你信不信,天灵星体和白莽星体同时出现在东方的天宇时,箭会射得更远。果然他在那个时候用同样的弓箭试,箭飞行的路程比上次多了十步。
    我要将这件事告诉王子,希望王子能改变对鲁比的看法。
    王子知道了鲁比的实验后,反应比我预想的还要激烈,但那并不是赞赏或者惊讶。他几乎跳了起来,对我吼道:“我说了多少次,离他远点,总有一天他会害死你。”
    “他没有害我,他只是在寻找能将箭射得更远的方法。”我辩解道。
    “他的上亲哥比就是因为德方的理论而杀死了德方,他如今却还要蛊惑你,要推翻德方的理论,实在可恨之极。”
    “鲁比和哥比不一样。”我说。
    王子不再接我的话,揪着我的手臂说:“快告诉我鲁比在哪儿。”
    王子从未对我这样凶,我被吓住了,嗫嚅着说在红石坡。王子转身拿起桌子上的短刀,走到门口叫士兵集合!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立即从侧门溜出,往红石坡跑。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红石坡,鲁比给我一块树皮。我将树皮扔到一旁,说:“赶紧走!”
    “做什么?”
    “王子要杀你,他正领着卫队来这儿。”
    鲁比赶紧捡起自己的东西要跑,却忽然停下来说我听见声音了,他们骑马,我跑不掉的。“爬树。”我说。 
    “什么?”“我叫你爬树。”我低吼道。鲁比向最近的一棵白桦树上爬。我从地上捡起鲁比演算时使用的炭笔,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写道:鲁比向东走。刚写完,王子便带着他的12个卫士骑马到了。
    “康子,告诉我鲁比去哪了?”
    “不知道,我也刚来,只看见石头上写着这个。”我把石板指给王子看。
    王子皱眉想了一会,说:“两个人向北,两个人往南追,其余人跟着我向东走。”
    等追兵走了,鲁比从树上下来。我叫他往北走一段距离,然后躲起来,等追兵返回了再走。鲁比仍旧捡起那块树皮给我。我问那是什么。
    “三年后雾季上月第十三天是将箭射得最远的地方,这个时候也有一个极罕见的星体运转到距离圆地很近的地方,错过了这次,得再等一百年。”
    我将那个日子刻在白桦树上。
    王子没有捉住鲁比,悻悻而归,告诫我说以后再同鲁比沆瀣一气,定不轻饶。然后他发出命令,鲁比蛊惑人心,妄图颠覆统治。任何人见了,格杀勿论。
    那以后我的日子又开始变得无聊,因为王子不允许我做任何农活,他说那是卑微的平民才应该做的事情,他只承诺我满了十八岁便带领我一起去狩猎。我会爬上李其家的房顶,在他煮饭的时候用柏树枝堵住烟囱,把他熏得面如焦炭,气得跺脚却又无可奈何;我事先在鸟窝里放上刀片子,别的孩子一掏鸟窝就会被刮伤,我不喜欢和他们玩,他们又懒又蠢,还尽做坏事;我还把程匀家的猫套住脖子从圆地边缘扔下去,希望它能捞点什么上来,却总是一无所获。

  第二年花季,王子宣布了一件事情,为了保证来年孕林免遭破坏,他要集合圆地所有人的力量杀尽莽兽。这是一条鼓舞人心的消息,若干年来,圆地人都深受莽兽之害。这种猛兽有六足,凶恶而极善奔跑,牙齿锋利,总伤害人畜,特别在冷季,人们都躲在屋中生火取暖,莽兽很可能破门而入,叼走小孩。
    王子要在冷季行动,有人建议说铭喜欢的是光、火、血三样事物,冷季光线昏暗,气温很低,不适合祈求铭的庇护。王子回答说虽然冷季铭的力量有限,但这个时候莽兽同样食物匮乏,体格较弱而且警惕性不高。
    王子带领士兵们在一年的前三季搓绳、织网、制造捕杀莽兽的器械、排练阵法。
    这期间我一直通过飞鸟与鲁比保持联系,他写给我的一封信回答了我曾经向他提出但他并未及时回答我的问题,内容是这样的:
    首先我并不认为星星的光在白天变弱了。你应该也有这样的经历,一团同样大小的火焰,在夜晚你会觉得它的光芒比在白天更加耀眼,这主要是我们所处环境明暗不同造成的。这也给了我另外一个启示,白天的光并不全是星星给的,应该是一个我们看不见的、主要的光源做的贡献。在这个基础上我先假设这样的光源确实是存在的,姑且说是一个巨大的火球吧。为了解释这个火球引起的巨大的昼夜变化,我花费了大量时间设计出许多模型,目前为止只有一个模型能够比较清楚地解释昼夜交替现象。
    圆地同其他星体一起在一个开口向内的碗状容器内运动,巨碗外面有一个大到我们无法想象的火球。火球在平行或者垂直于碗口的方向运动,离开碗口的时候,碗内光线变暗,圆地便是夜晚;靠近碗口的时候,虽然受到某种遮挡我们看不见火球,但它发出的光线已经足够使圆地变亮成白天。
    可惜作为一个逃亡者,今生我都无法证实自己的猜想,只有将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希望有一天你能走出圆地,走出这个碗,飞向浩瀚的天空。
    冷季的第一天,我收到鲁比用快鸟传给我的另一封重要的信,鲁比说看大家的阵势是要将莽兽一网打尽。我回信说王子正有此意,一次杀完所有莽兽,永绝后患,以后才能将注意力转向天空而无后顾之忧。鲁比说莽兽偷盗家禽,袭击人类,甚至有时还会抢夺孕林里的婴胎,实在可恨。可以猎杀莽兽,但绝不能使其灭绝。他在信的后半部分解释道:不要忘了,莽兽是齿狗的唯一天敌。齿狗以剑蛙为食,剑蛙捕食蚁蜂。如果圆地没有莽兽,齿狗的数量必定大增,那么剑蛙会被捕食殆尽,蚁蜂就会数量猛增,他们会吃掉孕树所有的花蕊!如此一来,圆地还有未来吗?
    他的话很有道理。我抹掉署名,把信交给王子,王子读完信,沉默了半晌。
    “这信是谁写的?”王子问。
    我摇头,“快鸟送来的,我不知道。”
    “我不希望你再和鲁比来往,他的想法总是很怪。我宁愿不要你这个下亲,也不能看你走上邪路。”
    我很认真地点点头,王子从来说一不二。
    王子还是决定就信件的内容召集各地官员开会,会议持续了一天,却没有什么结果。有人说这想法有道理,应该引起重视;有人说这想法太悬,即使莽兽影响到齿狗,齿狗也很难因此影响到剑蛙,剑蛙再影响蚁蜂的可能性就更加微乎其微了。
    猎捕行动还是如期展开。王子派出所有的亲信军在整个原地寻找了一个月,共找到99处莽兽洞穴。莽兽群居于地下,怕光与火,白天蛰伏,夜晚出没,它们地下所有的洞口都是相通的。祖先们曾经用岩石封死莽兽全部出口,妄图把它们困死在里面,结果莽兽从别的地方挖出了洞穴,反而增加了人们打击莽兽的难度。王子和亲信军列出计划,用岩石添堵55个洞口,在40个洞口处煨柏树枝熏,把洞穴的莽兽从余下的四个洞穴赶出来捕杀。
    猎杀的前十天,大家已经填好55个洞口。王子和副官言勇分别逐个检查这些洞口,再亲自监工,筑好留下的4个洞口的墙。到了计划的那日,40个洞口各留四个军人熏烘,4个莽兽出没的洞口各留100人严阵以待。
    40个洞口点火后不久,莽兽被熏得待不住了,从没有点火的洞口以极快的速度冲了出来,但门口两边早已竖起石墙,墙内侧插着锋利的石刀片。它们只有往前冲,速度还没有减下来便一头撞在正前方的锥子上,鲜血四溅,莽兽哀号两声,很快就没有了声音。士兵打开地上的暗门,尸体掉入挖好的坑里,暗门再关上,等待下一只冲出来。最开始还进行的比较顺利,但死了四五只后,莽兽冲出来的越来越多,后面的冲到前面还没来得及移开的尸体上跳出了陷阱。等待在洞口左边的弓箭手将一部分莽兽射成了刺猬,另一些跳出围墙的则掉进旁边的坑洞,被竹箭扎死。但有的莽兽体型极大,又善跳跃,直接冲进了周围的士兵中间,将他们踩伤或者咬伤。这时候执网的士兵便四人一组跑过来,千方百计将其扑住,莽兽仍旧跳得很高,将网挣脱了。士气顿时泄了一大半,有的人站立在原地动弹不得,被咬断了胳膊或腿。言勇重新组织铺网的人将莽兽牢牢捕住,在它起来挣脱前王子已经跳到它身上,用匕首连扎了十来刀,直到它如山一样沉重地栽倒在地上。杀死了跳出围墙的五只莽兽之后,围墙轰然一声倒塌了。但幸好,洞口再没有莽兽冲出来,只站着一只浑身插满刀片的莽兽,摇摇拽拽地走了几步就倒下气绝而亡。
    我们这个洞穴口有13人受伤,2人死亡,共杀死了15只莽兽,逃跑了2只。王子叫人去打探别的洞口的情况,杀死了的莽兽加起来总共53只,逃跑了10来只。大家都觉得这次比较成功,突然有人来报说他们洞口有莽兽逃脱了。王子叫他说详细点,那人说他们正在熏烟,听见不远处有人呼救的声音,便派两个人去看,结果都踩到捕狼器,受了重伤。一个人去检查他们受伤的情况时被打晕了,留下熏烟的人也被打晕,醒来后就看见遍地莽兽的脚印。
    王子被气得咬牙切齿,他恶狠狠地说:“阻止我猎杀莽兽,我就是要把这畜生赶尽杀绝!”
    我们休整了十天。王子一边让士兵们养伤,一边研究新的猎捕方案。莽兽相比于别的动物聪明得多,如果再用第一次的方法肯定行不通,必须改变作战方式。他们决定只留一个洞口,其余洞口要么用石头堵死,要么用浓烟熏,防守的人数由四个增加到十个,每个洞口里面三步路的地方都洒满铁钉。有人建议在围捕莽兽的洞口铺上一层树胶,莽兽出来之后就会被粘住,而我们在鞋底涂一层草茎胶,踩在树胶上却不会被粘住,照样如履平地。王子采纳了这个意见。
    这期间鲁比又有来信,询问了我王子下一步的猎捕计划。我有很大把握确定是他放走了莽兽,但没有说破,只是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他。我相信鲁比,从第一次看见他开始,就毫无缘由地相信他。
    王子这次准备得很充分,所有人觉得莽兽们一定难逃一劫,直到有人来告诉王子说他看见有几只莽兽在野外栖息。莽兽任何时候都是一个极为团结的集体。它们知道人类还会再次出击,就提前做好了应战准备。
    王子调集了圆地所有的军队,并且招募了很多年轻力壮的人。他宣布,谁在围捕莽兽的时候立功,可以不经筛选直接成为接孕人。这无疑是个很具诱惑力的条件。他们收集了圆地所有树胶,撒在捕猎的洞口前的平地上。那块平地很大,需要两百人手拉手才能围住,再在圆地周围架好齐人高的梐枑,留有一两个出口。
    那是一个很难得的日子,冷季里爽朗的一天,我看见他们猎杀莽兽的情形,终生难忘。那天中午,洞口所有人都站到树胶场地外面,言勇在高地上点燃烽火。别的洞口的人看见这信号就开始往洞口熏烟。所有人都紧张地沉默,等待鏖战到来。不多久听见洞口传来了轰轰的声音,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士兵们也听见了,发出急促不安的呼吸声。一只莽兽以极快的速度从洞口冲了出来,着地时,六只脚被树胶站住,往前的冲力还保持着,就猛地扑到地上。“射!”王子喊道。弓箭手早已准备好,齐齐放箭,将莽兽射死。接着第二只莽兽冲出来,它竟然从洞口一步跳到前一只莽兽的尸体上,再跳起来往前跨了一大步,又像前一只莽兽一样扑倒在地被射死。很快第三只莽兽就来了,踩着前两个同伴的尸体再往前跨一步。
    “它们在铺路!”王子低吼一声。
    言勇二话不说,在鞋底涂了一层草茎胶,带着弓箭翻过梐枑,走到第三只莽兽的尸体上,拉弓瞄准洞口。下一只莽兽出来时,一箭射中了它的面门。
    我又听见了声音,但这次明显不同。果然,一只莽兽刚跳出来,被言勇射中,言勇还没来得及再搭弓,紧接着另外一只又冲了出来,言勇想闪躲,可是草茎胶将他和莽兽的尸体牢牢粘在了一起。那只莽兽扑到他身体上时,他用箭头一次次地扎,莽兽则在他身上拼命咬,血流到地上,混合在一起,分不清了。
    “上胶。”王子命令一出,十几个弓箭手马上在鞋底涂上草茎胶,翻过梐枑,分列在莽兽尸体的两侧。莽兽一旦冲出来,数箭齐发,但很快那些莽兽不再直冲出来,而是向左或者向右,直扑某一个弓箭手。场内正在酣战,场外的人都加油鼓劲,我却用余光看见了远处草丛里几只眼睛,惊叫道:“注意后面。”外面的人循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碰上十二双凶神恶煞的眼睛,立即乱作一团。
    “不要慌,合围。”王子带领场子外面的三千个人拿出火炬点燃,再围成一个大圈,将莽兽困在里面。
    士兵们按照事先排练的样子慢慢转动包围圈,同时在王子用手打拍子的引领下发出低沉的吼声,以起到震慑的作用。但莽兽们还是横冲直撞,打乱了阵型。有人冲过去和莽兽肉搏,很快被踩成一摊肉泥。包围圈越来越乱,莽兽杀红了眼,士兵们也杀红了眼。外面的莽兽冲开了梐枑,用人和自己的尸体铺就了一条从洞口到外面的路,但它们毕竟寡不敌众,一头接一头被杀死。
    到了最后,原本洒满树胶的场地因为满是尸体、弓箭和别的兵器而失去了黏性。王子站在上面,满身是血,用呆滞的目光看着周遭的一切。
    “吭——吭——”洞口再次传出奇怪的声音,低沉有力,充满愤怒。当它走出来时,大家都惊呆了。这只的确也是莽兽,但它的鬃毛比一般莽兽长两倍,体型明显更大。王子从侍卫那儿取来弓,一箭射出去,中了,莽兽却纹丝不动。这就是传说中的莽兽之王,只有上古人才见过!我们从来都以为这仅仅是传说。我终于明白了今天为何莽兽并未打算逃跑,而是要决一死战,它们是为了保护兽王。现在只剩这最后一只莽兽对着同伴的尸体哀号。
    更多箭射中它,它仍旧毫发无损。王子走到莽兽的前面,左手握着匕首,右手举矛,用尽全身力气将矛投掷过去。兽王一闪,矛只插伤它的皮毛。等莽兽再次站稳脚跟,王子已经冲到了它的面前,用匕首刺向它的咽喉。莽兽用头一顶,将王子撞出十步远。
  我已经不记得王子那天是如何在拒绝其他人帮助的情况下击败莽兽之王的,因为看着他搏斗的情形,我突然想起鲁比的忠告,灭绝莽兽也是灭绝人类自己。但这时已经晚了,王子的杀戮不可能停止。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相信鲁比是错的,因为我不相信末日会立即到来,或者说我没有勇气去想象这场屠杀的后果。
    当王子踩在莽兽之王的身体上时,所有人都为他鼓掌呐喊。有人说还有一只莽兽藏在一只死去的成年莽兽后面。我走过去看见一只前腿受了伤的幼兽蹲在那里,用恐惧的目光看着四周的人。这才是真正的最后一只。
    “放网!”王子用轻松的语气命令道。
    “慢着!”一个声音从北边传了过来,起先我以为声音是从莽兽的洞穴发出来的,仔细一听,才发现声音来自洞穴上面有一个小丘顶上的灌木丛。
    “你是谁?”王子问。
    “难道你连自己的主,创造世间一切的主都要忘记吗?”他的声音浑厚有力,而且出奇的大,不是一个平常人能够发出的。大家听见这话,都跪下来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磕头膜拜。
    王子却没有跪,质问道:“你要是铭,为何不现身让我看看。”
    “大胆!你敢怀疑我。”那个声音变得更加洪亮,但充满怒气。别的原本站着的人都跪下了,除了我和王子。
    “除了那些传说,你几百年都没有出现过,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
    “因为你在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什么叫大逆不道?”
    “你要杀光所有的莽兽。如果这莽兽真应该是你灭绝的,创造世界的时候我又为何要造它呢?”
    “对,你为什么要造它们,让你的子子孙孙受尽苦难?你创造的莽兽,花季的时候要把地里的种子刨出来,光季的时候破坏孕树,雾季的时候要糟蹋成熟的庄稼,冷季要闯进屋叼走孩子。难道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保护我们的方式吗?”
    “看看你们的体格多么健壮,看看你们的眼神多么坚定,难道这不是在同莽兽的斗争中锻炼出来的吗?没有莽兽,你们就不会奔跑,不会拼命地斗争,不会恐惧,不会强壮!”
    “可我们已经不需要这些,我们必须杀完所有莽兽,才能永绝后患,一心一意向太空发展。”
    “难道为了向太空发展,你们连后代也不需要了吗?莽兽……”
    “鲁比!”我听见王子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我转过头,看见王子嘴角开始往上翘,然后举高手里的矛,朝发声的地方投掷过去。
    一声嚎叫传过来。王子几步冲到小丘上,提起鲁比的衣襟把他扔了下来。矛本来插中鲁比的右肩,被摔下来时鲁比正面着地,整只矛几乎都穿过他的肩膀。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带着被欺骗的愤怒走向这个奄奄一息的人,但没有王子的命令,他们不敢动。
    “你不是神吗?起来呀,起来!”王子的声音把别的人都吓得往后退,他一步步逼向鲁比,眼睛里充满了怒火。
    “放……放了……它,不然,不然圆地……没有未来的。”鲁比用尽所有力气哀求王子,但这并不能赢得他的同情心。王子拿着匕首走向那只小莽兽,在它身上划了道口子,然后在莽兽的嚎叫声中转过头来,冲着鲁比邪恶地笑。
    鲁比往王子那边爬,插在身上的矛高高的,左右晃动,如同即将倒下的旗帜。
    王子却走向鲁比说:“你太累了,不用动。既然你这么想救它,那就告诉我,是它先死还是你先死?!”
    “冲我来呀,冲我来,你这个杂碎,我一直在怨恨上天当年不让我的上亲杀死你,以使圆地谋福。”王子不笑了,走过去将鲁比的头踩在地上。
    我不明白那一刻是哪儿来的勇气,竟然冲到小莽兽身边,把它抱起来跑到人群外再放开。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这个动作的,速度快到令我自己也很惊讶。其实其他人是可以拦住小莽兽的,但他们没有,因为所有人都没有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小莽兽逃进丛林,王子发出一声悲惨的呼号:“不——”
    他跳起来,冲到我面前,抓起我的左手一刀插了下去。我感到手心一股灼痛传遍全身,然后看见连目被鲜血浸没了。不对,那刀就插进我的连目里,从手背穿了出来。
    疗养期间,王子派了言勇的下亲辰勇来照顾我。辰勇和我一样大,言勇战死后,王子对他很好。辰勇告诉我,其实我完全不用花那么大的代价救那只莽兽,因为莽兽和别的动物一样是雌雄共生的,只有一只无法繁衍后代。我苦笑一声算作回答,也许还有别的莽兽没有在那场屠杀中死去吧。辰勇突然睁大了眼睛说要是人类也像莽兽那样雌雄共生就大不一样了,你想啊,我自己有两个上亲,两个上亲又各自有自己的两个上亲,那我就有四个上上亲,每个上上亲又各自有自己的两个上亲,那我就有八个上上上亲了,如果我的上亲还有兄弟,我的上上亲也还有兄弟,岂不变成了圆地每个人都和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吗?真是那样,天下一定团结和睦。我别过头去,不想听他无聊的啰嗦,却又忍不住想,要是我有两个上亲,另外一个人是否也会像王子这样待我呢,还是在我受伤后为我哭泣悲伤?
    那天鲁比没有死,王子找人救活了他,然而这对鲁比而言并非一个好消息,因为王子要在受孕那天用他祭神。

    王子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很少来看我。据说是忙着受孕的事情,每十三年一次的受孕对圆地来说既是希望也是灾难。统治者把要报名的人分成八千多个组,无论用什么选拔方式,谁要是在受孕当日站在自己那个组指定的孕树下而别的组员没有出现的话,他便有资格接孕。这是一个残酷的竞争,只有很少一部分人采用抽签或者别的比较和平的方式选出接孕者,许多人为了传宗接代不择手段,他们会彻底击败甚至杀死自己的对手以获得这样的权利。也有很多人因为在斗争中失败,孕树孕婴期间便杀死树里面的婴孩,或者直接毁掉孕树。
    今年不一样,除了那些在围捕莽兽中立功的人,王子决定通过公平格斗的方式选拔体格健壮的人受孕,所以在这三个月里他组织了数万场次的竞赛,最终选定了所有接孕的人。王子宣布自己也要接孕,对此我并不惊讶,当然也没有别的人敢挑战他。
    到了受孕的时候,天气已经逐渐暖和起来,但我的心情依旧沉重。辰勇说我的副眼闭合了,上面还长出了一层厚厚的有点透明的膜。我再看看自己的连目,上面只有结好的痂,周围勉强还保持着连目的轮廓。
    受孕的日子终于来了,王子不让我去孕林,但我坚持,他也就让辰勇扶着我去了。我听说过受孕的场景,但仍旧想亲眼看看,我突然很坚定地相信圆地再不会有这样的活动了,孕林再不会受孕和开花,人们只有坐在它下面哭泣。到了广场,看见广场中央一个人跪在篝火面前,我的心又咯噔地跳了一下,才忽然知道,我来这儿是想要看见鲁比。
    鲁比穿着新衣服,脸洗得白净,胡须刮了。他抬起头看见了人群之中的我,笑了笑,仿佛这只是一个游戏。
    祭司博雷站到鲁比面前,手按住他的天灵盖开始祈祷,周围画着鬼神样子的巫人举着火把,围着他们和篝火跳舞。博雷忽然闭上眼,中邪似的发起抖来,口中念念有词。旁边的巫人递给他一个铃铛,他就在鲁比的脑袋上摇着,很聒噪。巫人们跳完一支舞,博雷也停下来,将圣水滴一点在鲁比的天灵盖上便走开了。这时候刽子手入场,拿着他那把大刀。人群都开始欢呼,说是献给铭礼物,表达自己的忠诚。
  就在刽子手举刀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鲁比突然笑了起来,刽子手也愣住了,刀停在半空。“你们怎能有我笑得欢欣呢?你们崇拜的神是吃人的,你们却不敢承认;你们生活在一片如此狭小的土地上,却假装是宇宙之王;你们这些自欺欺人的人,不敢面对真理,就假装他们不存在。看啦,这是一群多么可怜的卑微的灵魂!而我却要穿越愚昧和黑暗,在充满馥郁芳香的花草中,走向那自由的国度……”
    声音突然停了。我抬起头,看见鲁比的脑袋滚到青草地上,鲜红的血把一片艳绿染得更加深沉。他身体的一旁站着王子,手里的屠刀还一点点滴着红色的液体。
    人们用低沉的声音相互说了几句,似乎是因为鲁比的话受到了震动,但他们马上又恢复常态,露出面对圆地最庄严重大的事情应有的表情,好像刚才只是为了报答铭而宰杀了一头喋喋不休的山羊。
    接下来便是受孕。八千多个人,每人都走到自己安排好的孕树前跪下,拿出刀片,在指腹上划开一个小口子,滴一滴血在孕门上。孕树几乎都在同一时刻摇晃起来,接着它们的孕囊打开,露出内里透明的黏液。
    “入血。”祭司在旁边高声说。
    他们割破自己的手腕,将手腕伸到孕囊上,让血流进去。这个时候我看见王子扭头看了看我,又转过上身,微张着嘴巴喘气。其实只需要几滴血孕树便可受孕,但有传言说滴入的血越多,生出的孩子也越健康聪明。我听说十三年前王子在一棵树下用自己的血灌满了孕囊,刚站起身就晕了下去。这一次仍旧只有王子输入的血充满了孕囊,其实我敢保证,别的人要是也这样做,一定会当场缺血而死。当这些人都站起来离开孕树时,孕囊慢慢闭合,再隐进树干里,几星格时间后它就只变成孕树一块略微透明的部分。
    十天之后王子勉强恢复了体力,但脸色还是苍白。他在听见守卫孕林的士兵来报说今年的蚁蜂出奇的多,每一棵树上都有二三十只后,几乎有些站立不稳。王子派人用树枝驱赶,但这无济于事,刚刚赶走了一会又飞了回来。
    蚁蜂十三年才产一次卵,而且产卵之前必须要吸食孕树花粉。以前平均每两棵孕树才有一只蚁蜂,今年太多了。
    孕树开花之后,王子让祭司和巫人组织了几次很大的祈福会,但这无济于事,蚁蜂依旧肆虐,它们吸食完了所有的花粉,又开始吃花蕊。没过几天花瓣都开始枯萎凋落。越来越多的人到孕林里祈祷和哭泣,直到孕林里再看不见一朵花。蚁蜂也开始发疯,吃不饱便蜇人,许多人都被蛰伤。
    那一天,有人疯了似的到处跑,说孕囊缺水干瘪了。他的话粉碎了人们最后的希望。王子不放弃,派人去采集其他植物的花粉,撒在孕树的各个部位,起先大家还有热情,觉得有用,但没过几天又都沮丧不已。孕囊依旧在缩水,撒别的花粉只是隔靴搔痒。
    圆地完了。
    辰勇来告诉我说,他看见王子躲在角落里悄悄地哭,我仍旧以笑作答,不知道对王子该是恨还是怜悯。
  王子来看我,虽笑着,却满脸苦涩。我带他去红石坡,把白桦树上的那个日子指给他看。他只看了一眼,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从那以后王子就又忙碌起来,孕林的事情早已抛在脑后。他甚至砍了最粗的那棵孕树,说要做一张很大的弓。然后他召集所有的能工巧匠,按照他画的图纸建造东西。时间很紧迫,离鲁比计算的日子只有个把月。很多时候王子整夜不眠,砍、锯、削。无数次试验,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新来过。我和辰勇也帮了不少忙,比如找合适的石材和收集树胶,上次猎杀莽兽之后,圆地的胶至今稀缺。
    就在那个日子的前一天晚上,我们终于将所有的东西都制作好了。这包括一张很大的弓,一个竹排,一支比王子的胳膊还粗的有侧翼以固定竹排的箭,一个可以和竹排绑定结实的箱子,箱子密封很好,里面有王子的矛,匕首,饮用水和一些食物。在最后的半天时间里,王子和他的士兵们把所有东西都移到圆地北侧边缘,将弓固定在敦实的架子上,把箭放在上面,再在箭上固定好竹排,在竹排上钉好箱子。士兵们忙着这些的时候,王子就简短地向众人道别。
    我一直觉得这是个危险的举措,王子很有可能坠入黑渊,但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帮他,只能整天祈祷。这是圆地的希望,最后一次希望。很快,连目队的掌目人说那星体来了。王子马上踏上竹排,两百名士兵开始拉弓。“拉!”王子大声喊道。所有人都往后仰,使出全身力气。拉!王子用更大的声音喊,士兵们更加用力,脸都扭曲得变了形。
    我能看见那星体了,茫茫雾中的一团黑。我激动不已,胸中像有只兔子样嘣嘣地跳,手心又针刺般地疼。
  “不对。”辰勇喊道。我睁大了眼睛看那个星体,听见其余人也惊呼起来。有光,那星体上面有光!更离奇的是那光竟然在升高,像飞着的灯。“别管它,快拉!”王子把人们从震惊中拉回现实。士兵们受了星体上火光的刺激,更加用力地拉弦。
    “向右,再右一点。不对,稍稍往左。”新任副官李其调整着方向。王子却全神贯注盯着那个星体,不再说一个字。“预备!”李其举起右手,准备在向下猛压的时候喊放。突然不知哪儿传来奇怪的声音,如同老鼠夜半偷粮,又像快鸟精疲力竭时急促的呼吸声。“不!”王子绝望地喊了一声,弓的弦应声而断。几百名士兵全部向后倒在地上,王子和他踩着的竹排也掉落下来,摔得一地狼藉。
    所有人都傻眼了,呆呆地看着王子,不知如何是好。王子狠狠一拳打在地上,慢慢站起来,看见远处的星体越来越近,越来越快。
    有声音传了过来,窸窸窣窣,开始时隐约,突然越来越急,一瞬间,前方就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点。嗖的一声,我身边的辰勇跌坐在地上,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紧挨着他身体的地上插着一支箭,箭的尾巴上扎着白色的布一样的东西。嗖嗖嗖,更多的箭从那个星体上射了过来,好几个人被射中了,发出猪一样的嚎叫。“快躲开!”王子一边下命令一边冲过来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再单手将竹排撑起来挡住飞矢。
    箭雨只持续了一小会,便因为星体的远去而终止。王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取下箭尾布一样的东西。这种东西很薄,很滑,摸着有柔软舒适的感觉。王子大概是心里苦闷,就把它取名为“绸”,与愁同音。绸上面画了各种图案,而且每块绸的图案都不一样。有的画的是飞翔的鸟,像很大的蚁蜂。有的应该是器皿,大概是星体上的人日常生活用的。还画了两个人,他们手拉着手,而且有区别,一个人高大,健壮,肌肉结实,另一个稍矮一点,胸部挺得很高。大家都猜测说这类动物是雌雄共生的。绸上面很大部分内容都是画的这种雌雄共生的人的生产生活场景。王子说这些是蛮族,必须成对地才能传宗接代生活下去,就像莽兽一样野蛮。
    但这些东西除了增加大家的想象外,一无是处。新鲜劲很快就过去了,孕林枯萎的悲伤,弓箭发射失败的惆怅又渐渐走回每个人的心间。
    我告诉王子,崖壁上应该还有箭矢,说不定那上面有我们需要的信息。大概是我流的哈喇子让他厌烦,他只挥挥手,站起身来走了。人们也都各自回家去,找一个最好的方式,掩藏着所有的不幸,假装十三年后圆地又会迎接一批新的婴儿,而实际上每个人都知道,这里只剩下衰老和死亡。
    我拉住辰勇,不让他走。“你干什么?”他问。
    “我要,要去崖壁上找东西,那上面一定还有,有箭。”
    “你疯啦?”辰勇睁大眼睛看着我,“你要是掉进黑渊怎么办?”
    “所以我,我要你在上面拉……拉住我。”
    辰勇拗不过,只好依从。我们把断了的弓箭的弦割下来,一头系在我腰上,一头系在一块大石头上。辰勇拉住绳,将我一点点放下去。那些壁上真的插着很多箭。圆地是上大下小的,如同一个陀螺,我被垂直放下去后,要想拿到剪尾上的绸,只有像荡秋千那样往崖壁靠,这着实吓坏了辰勇。我突然觉得其实我应该感觉害怕的。下面就是黑渊,要是绳的哪一个地方不结实或者任意一端松开,我都会坠下去,也许在某一个地方摔成肉泥,也许永远掉下去,直到饿死。我一边将扯下来的绸咬在嘴里,或者塞进衣服,一边因为自己的想法笑起来。
    辰勇将我拉上来后,我们开始研究这些绸上画的是什么。有十一张比较特别,我把它们单独拿了出来。接着辰勇发现这些绸的右上角都有黑色的点,点的数目各不相同,我便将它们按点由少到多的顺序排列,发现这是制造某种东西的步骤。在最后一块绸上,一个人站在篮子里,点燃火,篮子上方的空心布球就带着篮子飞了起来。
    “这,这不是……”
    “对对对,”辰勇接过我的话,“这就是我们之前看见的飞起来的灯啊,有了它就可以到别的星体上旅行了。”
    我们用了五年时间,经过了两多百次失败,终于成功造出了飞船。尽管我一直哀求,王子还是没有同意我和他一起远征。他不愿意我去冒这样的险,而是带上了52名军人和包括辰勇在内的8个即将成年的人。临走的那天王子精神焕发,红光满面,他最后对我说:“还记得吗,我说过,我要建立一个大大的天国;我会带回新的孕树,让人们繁衍生息;我会让我的军队遍布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在最高的星体上宣布王的权利。”
    我和圆地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飞船升起,离开这片没有将来的土地,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茫茫的宇宙深处。

  从那以后,我一直等着王子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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