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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幻》

开博时间:2016-07-01 14:43:00

新知...新奇...新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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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化寺 机器女佣

2014-08-28 16:23:16
      “明治24年水无月(6月)上旬。自上月过淮河以北,阳光日渐燥热。城镇稀疏,井田舒展,广阔景象尽览无余。夏初干热之风一起,麦黍作物半日之间皆转金黄,农谚曰:‘黄金铺地,老少弯腰。’民风淳朴,几近蒙昧。近畿乃至京城,建筑格局规整气魄,汉文化之沉稳中有满蒙豪迈之风,官邸园林,文化教坊,商店街楼,分区而治。又有教堂画楼等西洋建筑寥寥,不似东京融会贯通,兼容并包。”
                                            ——《芳踪见闻随录》
      天气开始有点暑气,日光晃眼,天空一角缀着一只沙燕风筝。和尚绕着紫禁城走了一大圈,大约花去了三个多时辰,早上刚换上的海青已汗湿了。北京城之前他也来过,当时来此地,只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雄伟威严的都市,与其说憧憬,不如说砖瓦之间自有一种令人生畏的感觉,让人不敢细看。
      和尚将一双细长眼睛掩藏在斗笠下面,沿着官路往东,一路上喧闹熙攘。他就跟在一辆不急不缓的大车后面,倒也不用在意那些穿梭的市民。那车子碾过石板路,车轮辚辚作响中夹杂着一丝有节奏的金属碰撞声。突然一声清脆的声响,一样亮银色的东西落在他的僧鞋前面。那是支凤凰衔珠的钗,点翠的翅膀上泛着水纹样的蓝绿光彩。他推起斗笠,这才发现大车上堆放的那几只红木箱子,最上面一只箱盖被里面的东西顶起来一个缝隙,没扣好的铜锁扣子一晃一晃地敲打着。
      和尚快走两步,想赶到这车子前面把东西还给人家,却只见车窗上蒙着半透的金丝红纱,车里的人头顶戴着一只攒珠的蝴蝶,娇俏眼角一抹绯红飘然入鬓,原来却是位小姐。和尚一时语塞,不知道从何开口。这时车里的人跟驾车的人说话,却是不辨男女的清脆音色,犹如没发育的儿童,“四一,前边是不是哈德门了?我得去税关看看。”
      名唤四一的小厮答应说:“主子,您还扮着呢!”
      车内的人笑,“对对,把那些当差的人吓呆了。”
      “才不是。您这个模样,那些大人们就是呆了,也不是吓的。”
      和尚不知如何开口,竟握着那支首饰,默默跟着那车走出了一条街。过了崇文门,车子拐进一道宽巷子,在一对桐油黑漆大门前停了下来。这大概是哪家权贵家的后门——地处这么好的位置,门前却没挂牌匾,也没有立好像神社前面的狛犬神那样的石狮。门房里早就候着的仆人牵住马车,摆好脚凳。车里先出来的还是那只亮闪闪的蝴蝶,然后一只绣鞋踢着石榴红色的裙子,从车里迈出来。那惊艳的一瞬间也许后来在和尚的记忆中被修饰过成千上百次而显得更加超乎现实的美,但当时那种被摄住心魂的感觉一定不是虚假。
      穿的不是满清的旗装,是汉族人的长裙,那人下了车,一只手扶住了四一的手,另一只手理了理衣裳。仆人说:“爷,您这一身,进了恩荣班也是角啊。”和尚这才想起这满头珠翠的扮相和浓妆,分明就是戏曲里的角色。八旗中的闲散子弟,飞鹰走狗的居多,端班养伶的也有。这一位肯定是亲自上台过了把戏瘾的谁家少爷,而和尚手里这件首饰也只是伶人上台时的一件行头。
      那少爷却说:“你当我愿意呢,要不怎么混过升平署那些个人精。年前醇亲王薨逝,恩荣班也散了。他如今也就只能看看我了……”叹了口气,又说,“不在这里说这个。”
      仆人又禀:“李大人派来的机匠已经将圣上赏的那机巧物件收拾妥当了,正等着主子去看了才能回去复命。”
      醇亲王、税关、李大人、机巧,外加那少年口中的“他”,和尚听出莫大玄机,却在心里揣测许久也不知道深浅。眼看那大门要掩上,和尚这才赶紧上前,唱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少爷转过身来,一双棋子般乌黑的眸子定在和尚的脸上,双手合十还礼,“大师有礼。”
      “公子落了此物,特来奉还。”
      “有劳大师。”他不动声色,示意左右,“请大师门房少歇,看茶点。”然后依然扶着小厮的手缓步走入院子深处。有人从和尚手上接过那件凤钗,不知道怎么的,和尚手心一阵微凉,仿佛那翠鸟的羽毛镶嵌而成的银饰有了生命,热乎乎地从他掌心飞走了。
      “京城徒步中,偶得一枚钗饰,富丽华贵,价值不菲,然仅为伶人上台歌舞时所佩。清廷贵族奢华腐朽,吏治浮于功名,朝野滔滔,相习成风。我多难小国,寸土之地,然而陛下空虚内廷以充军备,全国齐心以图强盛。清廷广阔疆土,亿万人民,不为我所用,实在可惜……”
                                            ——《芳踪见闻随录》
                                            28580
      犹如雨后檐上未干的水,断断续续的滴落声清脆地在屋子里回荡。芳踪面前是一个纺车样子的机器,一侧有手摇的大轮,只是上面缠绕的不是丝线,而是红得发亮的铜线。这滴滴答答的声音就是从这个机器中发出的,循环往复,像是有了旋律。芳踪将这声响用数字记录在纸上,又在下面标注上汉字,像是一阕有了曲调的短歌。写完他搁下手里的小毫,忧心忡忡地将纸揉成了一团,最终燃了灯盏将那张纸扔了进去。又换了僧袍,出门去了。
      约的地方在皇城角落一家茶馆,与和尚对坐的人年纪稍长,留着半长不短的稀疏胡须。两人沉默不语已是两盏茶的工夫,那人按捺不住,终于打破沉默,“万木草堂学馆能得以成立又支撑到今天,全倚仗乐善堂相助。康某自知,不该再提更多要求。只是学馆上下编纂了此书,正需要制版印刷……”桌上一摞手抄,封面写着“新学伪经考”,正是康有为本人的字迹。
      和尚说道:“去年本国经济动荡,至今未能好转。乐善堂在中国机构过于庞大,全靠国内支撑,也实在周转困难,力不从心啊。场面实在为难,望康先生体谅。”和尚将手伸向茶壶,康有为赶紧殷勤地抢在前面,为和尚斟茶。和尚继续说道:“前次上书,未能上达天听,我也为康先生可惜。其实当今朝廷之中,务新求变之人不少,像李鸿章大人这样的人,康先生何不去联系一二,一举多得。”
      说到李鸿章康有为却愤恨起来,“李鸿章当年借口建设北洋水师,发动海防捐征收300万两白银。可是如今铁甲舰没见到,那园子却快修好了。他这样的人正是我大清朝廷腐朽之根源,怎可倚仗!”
      “不过于康先生也好,于乐善堂也好,接触上层的人,总归是当务之急。”
      “此事倒不必担心。”康有为见对方提了条件,立刻觉得有了转圜,赶紧说道,“八旗权贵之中确实有一人看了我递上去的书稿,说可以见面一叙。我正要请大师同去呢。”
      和尚心想这康有为不过是个未曾考取的书生,口口声声“革新报国”,满怀激进,又将儒家经典胡乱篡改批判,编出这不伦不类的书本,一面向乐善堂要钱,一面又试图引起皇帝注意。现在还抨击起别人不可倚仗了,这等野心和脸皮都让人忍不住赞叹的欺世盗名之徒真是一千年也不一定有一个。和尚微笑起来,康有为只当对方心满意足,也赶紧陪着笑。
      另约的一日,还是在这茶馆候见,康有为约见的那位“权贵”却久久未曾现身,只来了一个挺拔利索的仆人。那仆人打千行礼道:“二位久候。我家主子说,须得尽地主之谊,也算给二位赔罪,既然有位师傅在,就在广化寺边上的一叶坊备了素席,请二位移步。”
      和尚心想这是一个不会亲自赴约却愿意趟变法这趟浑水的人,不由得感兴趣起来,道声“叨扰”,随着那仆从下楼,有一辆青布的大车等在路边。到了一叶坊二楼的单间,和尚这才看见那请客的人,穿一身若竹色的夏常服,辫子上缠着红穗子,手里握着一把折扇。和尚只觉得他眉眼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人记性却十分惊人,惊喜地先说道:“大师!真是有缘人!”和尚一惊,原来正是去年这时候遇上的那个面若桃花的花旦。
      “贫僧芳踪。”
      “钮祜禄景若。”
      和尚不曾想过还会再遇到这位少爷,他不上妆的时候少了些妩媚,多了些英气,话语还是那么悠然而客气,不像出身马背上的民族,反倒像个出身富庶的儒生。“康先生,芳踪大师,请坐。”三人礼谦几回,方各自落座。
      “芳踪大师曾游历东洋,对日本国社会现状了解详尽。”这康有为不愧是个开学馆的,口若悬河,两句话介绍完芳踪,就开始往他的作品和学馆上扯,说他和那些弟子如何才华横溢、胸怀天下,只痛惜朝中大臣阻挠新学书生与皇帝接触,满腔抱负无处施展,说得好像景若要是不给他引荐,大清朝就要毁在景若手上一样。
      芳踪看着景若的反应,淡淡的好似全没听进去。“虽说我幼时伴驾读过几年书,也很快就荒废了。现在更是个唱曲玩票的闲人,哪懂得这些治国齐家之道。不过康先生既然如此忧国忧民,是当积极上进,好早日在其位,方能谋其政呢。”
      芳踪差点笑出声来,这分明就是说,康有为你要是考得上自然能见到皇帝,你考不上就该好好读书,走后门可不好啊。景若展开扇子摇了一下,是个素白的扇面,无字无画。在一旁伺候的四一却十分懂得主人的心思,上前给康有为布菜,“康先生,尝尝这板栗甜糕,是宫里的做法,寻常馆子可吃不到的。”康有为脸上一阵红白,却不得不一边陪笑一边吃,不能再说什么。
      景若对和尚问道:“听说芳踪大师是游历东洋的,可是李鸿章大人批示的游历公文?”
      和尚电光火石之间,已经盘算清楚,赶紧起身跪拜,“贫僧万死,乃是从福建省沿海跟渔船偷渡出海,未取得官家公文。”
      景若一手搀起芳踪,“我一八旗闲人,意不在问罪,大师切莫惊慌。”
      芳踪重新落座之后,景若又敬茶赔罪,更让芳踪不知他意在如何。“芳踪大师,听说日本国有名为歌舞伎的表演,不知唱腔、曲辞、扮相如何?”
      芳踪回答:“贫僧不曾听过,只见过几本曲谱,不如昆腔柔美缱绻、文采流畅。扮相更是不如昆腔美艳动人。”芳踪想起公子当日妆扮,也不全是恭维。又细讲起东洋文化种种,讲到后来,景若若有所思,“佛家功课早晚吟诵梵文经文,芳踪大师一定深谙工尺,若不是出家为僧,不涉红尘,不然定是词曲间的高人。”说到后来竟然有些惋惜,“倘若如此,景若和大师便可一起切磋曲艺,成为知己好友……”
      “贫僧不敢高攀。”芳踪不想他竟然如此感情纤细,多愁善感。如今日本国天皇下令每年内廷用度消减30万银元,皇后不饰金银以示表率,贵族青壮皆入海军军籍,日夜操练以期有朝一日能抗衡北洋舰队,而满清八旗子弟却耽于曲调文辞,性格也如此柔弱,说不定光绪皇帝也与这少年如出一辙,当真不堪一战。芳踪一时激昂、感慨、惋惜,各种感情杂陈。
      “不如……”景若突然说,“大师不要四处云游,就在广化寺住下来。我也好能常来听大师讲述,增长见识。当今圣上喜爱外来新鲜的见闻,我进宫的时候,也好讲给他解闷。”
      谈话之间,芳踪心思已经是百转千回,中国人说帝王之心不可揣测,就连帝王身边的人,说话也像打太极一样,转圜有度,虚虚实实,眼见推远了康有为,却拉拢了和尚。和尚想起先前的事情,只觉得此人与李鸿章、康有为甚至皇帝之间远远近近,似乎牵动着几种势力之间的关窍,于是说:“尊听景公子安排。”
      景若饶有兴致地吩咐四一亲自去寺里布置,又对门口那个先前赶车的仆人说:“六乙,你带几个人一辆大车,跟随大师收拾行李,听从大师出入驱驰。”芳踪一惊,不知自己哪里露出破绽,他派个人跟在自己身边,分明有了些监视的意思,赶紧说:“游方僧人,身无长物,不敢劳动各位。”但是再看景若那无辜而欢欣的表情,却又觉得是自己多心。在一旁的康有为,自是认为从此以后有路子可走,难以掩饰的喜不自胜。
      芳踪带着一只箱子住进广化寺,那分量却不像是凭一人之力可以带着四处行走的,六乙留意芳踪打开箱子的时候,那里面却满满都是旧经书和一些诗词曲本,和尚说,初次来至京城,在琉璃厂鬼市淘了这些旧书孤本,实在舍不得丢弃。书本沉重倒也不足为奇。
      此后景若常来寺里与芳踪攀谈,内容无非是歌舞曲谱,诗词歌赋,佛经典籍,宫廷轶事。这段时间芳踪收获颇多,关于满清内廷的情报也得以源源不断发回国内。但每每交谈之中,他都几乎忘记自己的身份,沉浸在焙茗焚香的诗书气氛之中。满族少年满腹的才情和纤弱的情感总能让芳踪感触颇多。
      “我国之变,至上而下。天皇陛下开明,全国一心所向之故。邻邦之变,至下而上。人民众多,政体繁杂,尾大不掉之故。朝野之内,权势鼎立,相争不下。光绪皇帝在其位而无实权,空有求变之心,不明其中虚实,对守旧一派多有忌惮,对洋务一派多有试探。此反复摇摆之间,正为我国之战机。汉民族中有自诩激进学生之流,深以‘革稗政,除民害,去虚文而从孔孟政教之旨,务核实而复三代帝王之治’为然,堪为我所用,以惑清廷。”
                                            ——《芳踪见闻随录》
                                              28581
      眼看又是一年的阴历七月,京城还在三伏天的尾巴上,天气依旧难熬,这天从早晨开始就浓云密布,一丝凉风也没,又湿又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好在广化寺坐落在什刹海后海,古树参天,石板青苔,自有一份宁静和清凉。这一日西洋钟刚敲过九点,景若就乘着轿子来了,穿的是马蹄箭袖的朝服。“昨儿个圣上说得了个好东西,宣我一早进宫。”景若掩着嘴打了个哈欠,“结果今早晨宫里来人说,李大人与皇上议事,让我等等,我也不敢睡。大师这半年出去游历,不知道有什么新鲜见闻,正想来听听,就吩咐人把消息送到这里来。”景若扇着扇子,松了松领口。
      “李大人有要紧事,议事恐怕又是一天。”芳踪说道。
      “还不是为了北洋水师军饷的银钱。从英国回来的官学生又研究了什么新东西要用在舰上的。这事李大人要是直接找太后议,那不是作死吗?”
      正是当年留洋的学生从英国引进了分析机,光绪准了李鸿章的请示,从修颐和园所征的机巧工匠中调用了一批专做北洋水师舰队分析机操作配备使用,导致太后大为恼火,下令不许这些官学生进宫面圣,连奏章文书也派人盘查筛选。所以当时景若才问芳踪是否官派游历,让他专门讲东洋见闻来听。现在太后六十寿辰就在明年,园子也修得有了些规模,这件风波也算是过去了。
      景若摇头,一副为难神情,“只是这事,皇帝也未必有法。李大人明知道皇帝没办法明着相帮,白落得在太后面前为难,还总拿这些事情来烦扰圣上。”
      “那舰上装的是用来干什么的?”芳踪的关注重点却在另一件事情上。
      “我哪懂得。”景若说,“修书码字用的东西装到船上去干吗我也不知道。”
      “那皇帝交代给公子整修昆曲全本的差事可还顺利?”芳踪又问。
      “唉……快别说了。完是完了,前几日刚送进园子的。”景若苦叹,“那卡片上密密麻麻都是洞,机器认得了就能计算,还能自动在活字转盘上转出一句句话来。可是机器认得,我又不认得,晚上一闭上眼都是那些马蜂窝一般的窟窿,头疼。说是修书的工作,其实根本就是机匠的事,让我扮上跟着教习师傅唱两句还行,这个活可真是难煞我了。再说那机器倒是不算大,但那提供动力的蒸汽机却庞大得很,整整一套院子都烧得热气腾腾的,冬天还好,夏天见天有人中暑。要我说,有这差不多一年的工夫,让康有为那帮闲人去抄,都能抄十份了!”芳踪也总算不辜负康有为,住进广化寺的前半年,获取情报的同时只需要捎带提点,景若自然不会忘了向光绪引荐,这半年总算有些文书通过明的暗的途径,到了光绪手中。皇帝对康有为很是赞赏,甚至召康有为在颐和园仁寿殿见驾,显然是视作变革之道上的肱股之臣。
      “也许是机器毕竟精巧准确些,手抄本和活字制版毕竟谬误多些。”
      “戏文这东西不比圣贤书,都是师傅一句一句教,一板子一板子打出来的,不会错。”景若说着,语气中竟有些轻视读书人的意思,仿佛他们连戏子都不如,也难怪他不喜欢康有为。
      “也对。公子既然头疼,怎么不让李大人遣些机匠来做,何必自己劳神。”
      “我可是用不起了。这些大人们算得太精。”景若说,“圣上前年将这机巧玩意赏我的时候,李大人曾派了一名机匠来我家指挥下人组装,为还这人情,我为他在天津办的洋纱厂和蒸汽磨坊跑了多少次税关呢。”慈禧太后不满皇帝从园子往外拨人的事,但是下了圣旨的事总不能驳。下面人阿谀奉承的本事通天,京城的税关就给这些洋纱厂和蒸汽磨坊的布料和面粉加了几倍的税收,皇帝忌惮太后,不能下令处置此事。李鸿章少不得拜托景若这一层“私人关系”。景若一通抱怨,没说洋务大臣们的好话。倒很像光绪皇帝烦心政事,又常受太后委屈的样子。 
      直到午后,阴了一天,雨也没下来,蝉拼命地叫。景若等得心焦,随手翻着芳踪禅房桌子上那些旧书。“大师这里戏本倒多,除了宫里爱看的那些连台本子戏,好曲目几乎都有了。”又将原先就在桌上打开放的那本拿起来看了一眼,正翻到《长生殿·小宴》这一折,便评论说,“这段戏文我也喜欢,唐明皇因江山而弃美人,之后又念之切切,痛不欲生,派人往蓬莱寻仙,以求能见贵妃魂魄入梦。可是既如此又何必当初,就算留下杨贵妃,唐朝未必就亡了。”
      “美人在怀,动乱在国,唐明皇荒淫颓废由来已久,才引得战乱四起,一时之间也无他计可施。”
      “虽然无计可施,但把亡国说成因一人生死而定的事情,未免太过沉重。”景若叹道。
      “说来只是戏文而已。佛说,一切皆是因果,缘起缘灭皆是注定。就算一国之兴衰,会因一人之差而改变,但这人往往人在其中,不能自知。所以历史之道一直都是循环往复,辗转前行,并无什么不同啊。”
      “大师人在红尘之外,看得自然通透些。”景若说。
      又谈论了许久,直到上灯,宫里的太监才到,“景公子,今儿个天晚了,皇上让公子不用去了。”一开始芳踪以为大家称景若为公子,只是什么梨园圈子里的别称,谁知道景若与皇帝自小相识,又曾进宫伴读,竟然真的连个贝子都不是,领着个闲职,别人也不好称他为大人。
      “公公能否告诉我,皇上新得了什么,让我去看?”
      “可真是好东西。”太监仔仔细细地描述起来,“是昨天从英国回来的官学生进献的玩意,放置在颐和园玉澜堂中了。奴才也不懂,只听说是什么能计算64位的。能播放几千几百跟手掌那么大的画片,看上去就是一整面墙那么大的一幅图,是伦敦的景,还能自己翻页,一翻页啊,那画上的人就像活了似的,竟然在走动呢。皇上龙颜大悦,很是喜欢,所以下旨叫公子一同观摩。”
      “是个玩意啊,圣上喜欢就好。”景若又想起一事,“那李大人的事,皇上允了吗?”
      “允了。”太监听他问起政事,语气稍有些为难,“召了康有为先生,进宫拟旨。”景若的拳头握了起来,康有为本来就妄议太后修园子挪用了海军的军备,这下得了圣意,圣旨简直就是现成装在肚子里的。
      “太后那边呢?”
      “老佛爷……”小太监迟疑了一下,“老佛爷在园子里避暑,眼下不在宫中。圣旨明天一早才能下到海军衙门,这会颐和园也没有懿旨传出。”
      等送走了传旨的太监,景若竟立在门口发了半天的呆。芳踪也暗自纠结起来,按说出于大义的立场,芳踪一向唯恐清政府局势不乱,可是为什么正当这局势悬而未决、一触即发的时节,他自己却一点兴奋不起来。
      半晌,景若只说了句,“起风了,会是场大雨,我先告辞了。”果然狂风骤至,青石板上搅动起阵阵凉意。一道闪电劈在云间,照亮了疾步而出的少年鼓动的衣袂。芳踪恍惚之间,忽然觉得这少年仿佛一去再不会回来似的,转眼只见一把素白的折扇,半开半闭,仍留在书案之上。
      “中国大变当前,有主张效日本之道者,然甘于表面之观察,自以为得者滔滔皆是也。独李鸿章一人能识日本之大体,又有应对之策,彼往年上书朝廷,请整顿海防,文曰:‘日本有阴柔大志,宜阳与之结好,阴为之备’云云。此非一人之意见,左宗棠、张之洞等人亦同。此为中国对日之战略也。而今西方诸国,对东亚形势颇为忌惮,又有‘黄祸’之说。日本与中国同种、同文、同伦理,同为西方所恶。因此,有全胜之势乃战,否则乃求偕荣之和,为日本对中之上上战略也。”
                                            ——《芳踪见闻随录》
      昨夜狂风暴雨,将暑气洗去大半。一夜滴答声中,芳踪未曾入睡,信息来往频繁,运算和编译几乎写尽了所有的纸张,铺了一地。时至半晌已是烈日如常,天地清亮。芳踪来不及休息,洗了把脸,正要出门去,迎面一人却直撞在他身上,衣裳已经滚满了泥土,可见这一路奔逃多么狼狈。
      “芳踪大师救我!”是那康有为。
      “景若公子如何?”芳踪急问。
      “圣上被罚颐和园玉澜堂禁足思过。景公子……”康有为显然已经是去过景若府上,才一路奔至此地的,“他被疑私藏蛊惑圣上的文书,已经被抄家了!” 
      芳踪试图推开康有为,却被他抓住僧袍,“已经来不及了!景公子已被押送宗人府,大师去了,只能受其牵连啊。”芳踪一脚踢在康有为身上,挣脱了他,却没再往前一步。他与景若未曾有过多深交情,只是此时那少年明艳的才情仿佛印在他心上似的,觉得十分可惜,可是又连一句叹息也吐不出,只觉得日光晃眼,胸闷得难受,一夜未睡的疲惫席卷而来,竟然有些摇晃。康有为爬过去,紧紧地抱住他的小腿,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眼下最要紧的,是安排船只回国啊!”
      转眼之间,整个京城沸沸扬扬,像被开水冲泡的茶叶末子。慈禧太后将玉澜堂左右偏殿全部用砖堵上,又下令追捕康有为余党,万木草堂学馆弟子多有牵连。海军衙门那边领了“停修颐和园,以充军饷”的圣旨,却不动声色。李鸿章大人称病休养,并未受到丝毫牵连,可见太后对他也多有倚仗和忌惮。芳踪不由感叹,李大人才是真正斡旋其中而屹立不倒的谋权者。
      再见景若,已是一月之后,毕竟除了戏本子,并没有搜出什么东西来,所以只是除了旗籍,流落街头而已。好在先前他为人谦逊,待人很好,以前府里教习昆曲的师傅收留了他,算是入了行,升了角,偶尔还在升平署谋差事。
      水牌上画的他,凤眼生意,顾盼有姿,却不是初见时闺门帔长襦裙的杜丽娘。在后台,芳踪看着景若正认真地往小腿上一圈一圈缠麻布绷带,倒好似生来就是个伶人,前半生荣华富贵全是浮梦一场。“你看,这舞台上的三寸金莲多好看,伶人就非要往脚上捆一块木头,整个脚背都得立起来,这一天下来,脚踝肿得跟馒头似的。”芳踪第一次见到景若的时候,他一步不离地扶着四一的手,正是因为这木头的“金莲”。 
      芳踪不知道说什么,只定定地看着他。倒是景若先笑了,抬起头来,一张粉面只涂了颊边的胭脂,画了两道飞起的眼角,还未仔细勾勒,但已经是光彩照人,只是笑容勉强不来,未免有些凄切。“大师放心,我本就是爱昆腔的人,倒也不委屈。李大人还念着我给他跑税关的事,会私下关照我。我以前虽然淘气些,总偷着进宫给皇帝唱戏解闷,得罪了升平署那些人。但那些人精毕竟摸不准谁一时高低,也不敢对我怎么样呢。只是四一,当天跟宗人府的差役起了冲突,死在刀下,也不知好好安葬了没有。”景若说着嘴角还弯着,眼圈就红了,“还请大师代为照顾六乙,就让他追随大师吧。”
      “公子言重了。这一年多亏公子照拂,贫僧才得以安身。”芳踪说,“公子曾将一把白纸扇落在我禅房案上,可还记得?”
      “哪顾得上。”景若只淡淡地说。
      “这是我游历东洋之时收得的一把折扇,就当赔给公子了。”
      景若接过那扇子,小小的不过一尺,展开来看,是描金的面,一面用颜色极正的青金石粉画着月明潮汐图,另一面题着一首七言绝句。“到底是折扇的起源国,真是精致可人。只是如今我还哪配用这样的扇子。”芳踪看他梳妆的案子上,只放着几串绢花是私物,不过那支点翠的凤钗还在,被收在匣子的最下面一层,翠鸟的羽毛上沾着一些鲜血,不知是谁的。景若所有家当没收的没收,典当的典当,已然不是当年那石板路上随便颠簸就能从车上落下一支凤钗的八旗少爷了。
      “大师接下来往哪里去?”
      “四处走走,也许往东北游历,也许直至海边。”芳踪说道,“看完了公子演出的这一折就启程。”
      台上唱的这一折正是《长生殿·小宴》。唐明皇望着那凤冠霞帔的佳人,念白道:“妃子,朕与你清游小饮,那些梨园旧曲,都不耐烦听他。记得那年在沉香亭上赏牡丹,召翰林李白草《清平调》三章,令李龟年度成新谱,其词甚佳。妃子可为朕歌之,朕当亲倚玉笛以和。”
      杨贵妃道声“领旨”,展开那把描金扇子边舞边唱道:“花繁,浓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干……”歌舞之间,浅斟低酌,频频劝饮至微醺,圆润唱腔、曼妙身影引满堂人叫好喝彩,只有角落里那沉默的僧人,思考着当日感叹历史沉重的贵族少年,人在大局中,随波浮沉,无力挣扎半分。他不忍将这一折锦绣旖旎的风情看尽,不到这一支《南泣颜回》结束便悄然离去了。
      从此和尚辗转各处,直至转过年来又是春夏交接的时节,终于到了海边礁石之上。海面波光粼粼,晴空之下,视线极好,能看见远方黑烟起处海面上十数条白色的水纹,浪花翻涌。
      “原来在这里啊。”芳踪自言自语,既然找到了也真是不枉此行。本来六乙一直跟随芳踪,但这次来烟台有人跟着自然不太方便。所以从东北入关,三月份再过京城时,芳踪说惦记景若,让六乙回去照顾,并想把留在广化寺的那箱子旧书托付给景若。六乙也不推辞,就此告别进京去了。芳踪独身一人,这一路有些艰难,行路劳顿,僧鞋也破旧了不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突然发现一道影子投在他脚下,猛地回头,却是个面色黝黑笑容憨厚的年轻人。
      “大师,你说了什么?”年轻人问道,芳踪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不小心说了日本语。
      “我说,哪里的海风味道都一样啊。”芳踪说,“我是出身福建的。这味道让我想念家乡了。”
      “明治27年6月,潜行至烟台海岸,以观北洋水师军容。北洋战舰众多,每出港列队皆不下十数。定远镇远威猛之名,早播亚欧,主炮口径12寸,3 000米内能当其一击者,亚洲尚无。舰队另有两艘装甲战舰,各配备两座7寸炮台,为主要战斗力。另有速舰两艘,目测航速15节之上。水师出航列队并无出奇,惯成雁字,重舰居中,两翼进退灵活,只队列靠外致远靖远两舰,变阵之时航位略有古怪,以其航速射程主炮口径推测并不合理,似运转机构大有改造,一时不能详见。”
                                            ——《芳踪见闻随录》
                                              28582
      正是颐和园最美的时候,水绿风柔,花繁似锦,丝竹之声顺风而来。消瘦的人影站在窗前,用手指拨弄着面前那占了大半间房子的金属架构上一颗小小的齿轮,丁冬转动之声清脆悦耳。突然水面有船桨拍打之声,一条小木舟悠然而至。
      “太后懿旨,将香山上母子石移至玉澜堂,供圣上赏玩。”小太监低着头,官帽遮住眉眼。又有一条小船挂着拖船紧接着靠岸。
      “大戏楼唱的又是一台十天唱不完的连本子戏吧。朕不喜欢。请景若进宫唱牡丹亭。”年轻的皇帝眼睛望着外面,手指依然落在那颗齿轮之上。
      “圣上念着景公子,景公子也一定盼着再有进宫献艺的一日。”
      “景若倒是将这修好的戏本库送来了,跟朕新得的机器正好配用。他一定没想到这玉澜堂连去年冬天取暖的煤炭都不够了。”玉澜堂原为光绪寝宫,可是现在却成了监狱,雕梁画栋还在,只是梁间已经有了些蛛网。陈设珍宝一应俱全,却都蒙着一层灰尘,搁在院子里的蒸汽设备疏于保养,早就锈成一堆废铁了。跟着皇帝伺候的也不是那班御前的人,只是一个杂役太监。那唯一跟外界相通的水路码头上的看守却好几人一组,按时辰轮换。
      说话间,后面船上的两人已经将拖船上蒙的雨布揭开,将上面的山石挪到岸上。那船上除了山石却还有一个物件,装在约两尺见方的木箱子里,打开箱子能看见里面的东西用布条扎着草捆,有金属的零件从草捆中露出来。那两人将这样东西挪进屋内,加上先前在皇帝跟前的那个太监,三人在那台最新的64位差分机上安装起来。皇帝竟然像没看见似的,依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眼前的小太监聊着。
      “李大人的蒸汽磨坊出的事情平息了吗?”
      “回圣上,平息了。并不是暴民放火,京城还太平得很。是那面粉的扬尘积在空中,见了明火产生的事故。死伤的人也都安抚了。老佛爷不曾因此事动怒,所以奴才们才能得李大人安排,前来见驾。”
      “那就好。康有为可被捕了吗?”皇帝眼睛扫过小太监的顶戴,最终还是没让他抬头。
      “并未归案。想必已经被人引渡日本了。只是万木草堂学馆的弟子们多有牵连,六人处斩。”
      “唉……是朕想错了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势,我却轻信康有为这种空谈之人。”皇帝说。
      “圣上不要过于自责。”太监劝解说。
      皇帝又问:“先前六乙从和尚那里带回来的纸条子可看出端倪了吗?”
      “回圣上,并无进展。只看出那些数字是某种暗码,要剔除其中干扰,使之有所指,必须知道对照原本和换算方法。原本倒是可以推测,只是已知数百种算法,每种算法都要计算几十阶的矩阵,如要穷举,并非人力能为。最新的差分机倒是能算,可眼下能调用如此多缓存单元和数据库的,只有北洋水师舰艇上的两台,是李大人也无法私自动用的军机。”
      皇帝愁眉紧锁,不再多问,本来就深陷的双颊更显得苦愁。小半个时辰,两人将那机械与差分机装配完毕,又在外面用家具稍作遮挡,让人不能看出。
      “你们且回去吧,太后再有恩典,你们再来传旨。”
      “嗻。”来的三人一起行礼,弓着身子退去。那小太监又多说了一句,“圣上,先前那件事,李大人还在等着圣上示下。”
      “朕再想想。”皇帝朝外挥挥手,踱步走进屋子的阴影里。
      小太监捡起船上的木桨,贴着水面划了一下,眼睛却有些看不清了。另一艘船上的人见他犹豫,过来了一个替他执桨,劝道:“景公子需快些回大戏楼去,多耽搁一刻就多一份危险。”
      光绪细看那角落里的小机械,并不是方的,而是雪花的形状,六个柱状管道连在一个腔子上,一体铸成的工艺,材料是某种很厚实的合金,管道中似是活塞,六道连接杆伸出来接在差分机的联动装置上。整个机器散发着一种很好闻的煤油味,就像彻夜看书的时候灯盏散发出来的那种温柔可靠的气息。
      “圣上请看,这连着六个管道的金属腔其实很小,底下的容量却很大,装的是煤油。”跟着皇帝的人拿一张图纸给他看,“需要人力转动这轮子,让这些煤油通过管子上的喷嘴变成雾气,再由高压空气喷到金属腔里去,同时这里有个机械带动火石打火。这煤油的喷雾便会在金属腔内爆炸,推动飞轮转动。六个活塞被飞轮推动,就能带动差分机了。”
      “正是像面粉爆炸一样的道理。”光绪说。
      “圣上圣明。”
      “景若为了朕,费尽心思。”光绪端详着那机器,想象着这小小的金属空间内发生着一次又一次的爆炸,像是一颗跳动的心脏,“这机器叫什么?”
      这太监显然是李鸿章换进来的人,老实答道:“奴才留洋时在国外见过类似的,叫内燃机。”那太监又说,“只是这机械动静较大,这些煤油所支撑的时辰也不长,还是请圣上慎用。”
      “朕知道了。”
      然而直到两个月以后光绪离开玉澜堂,也并未真正动用这个机器。
     “明治27年8月,战况紧张,丰岛海战之后北洋水师固守不出。盘桓烟台数月,终于探得9月12日,北洋舰队出威海卫奔赴鸭绿江口大东沟。”
                                            ——《芳踪见闻随录》
      芳踪在烟台停留很久,中国局势最终还是按照日本想象的演化了。丰岛遭遇战后,清朝朝廷动乱,朝中分为两派,李鸿章一派主和,“保船制敌为要”,实知北洋水师建成以来疏于操练管理,武器船只陈旧,一战必折。另一派主战,认为北洋水师畏缩之举,有损大国风范。两派争执不下,慈禧只好暂缓了光绪皇帝的禁足,准他回宫居住,然而还是严密看管,不让他接触外臣。这时芳踪却探听到重要的信息,那就是北洋水师奔赴朝鲜水域备战的时间。大清最终还是要战了。
      芳踪沿着海岸线从烟台往西,想去看看戏文中住着神仙的蓬莱仙岛是怎么个风土人情,却有人这时候找上了他。同样也是和尚打扮的人,走近他用日语唤了他的名字,“宗方大人。”
      那人说:“宗方大人贡献卓越,天皇亲自召您回国,进行战后统治中国土地、感化中国人民的政策编纂工作。中国国内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这些人就行了。一周之内请将工作与我交接,届时将有船送您归国。”芳踪不由得感叹,十几年苦心经营终于有了成果,煽动两湖两广汉族人反清也好,发展间谍网络以监控中国的方方面面也好,都是为了这一战啊。如今先机终于被我日本占尽,帝国将倾。自己虽然故意留下线索,果然还是不能触动两国之兴衰半分,大势面前,人如蝼蚁。他却不知中国内廷之中,正在发生着细微但充满力量的变动,就像火山喷发之前地表那一丝丝通红的裂缝……
      “皇帝这是怎么了?”天气暑热,老佛爷正歇在榻上,一左一右两个宫人打着蒲扇。
      “儿臣在这宫里也于国家大事无用,离了玉澜堂反而惶恐,恳求亲爸爸恩准儿臣回去居住一两天。”皇帝齉着鼻子,眼圈红着。
      “皇帝说的这是什么话!一国之君怎么能说自己无用!”
      “儿臣知道不该在国家动乱之时只图自己清净。但每天不摸一下玉澜堂那套机巧就不得安枕,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着了。请亲爸爸①恩准。”
      “连叫人搬来都等不及了?”慈禧厉声问道,但接着又说,“算啦,你去吧,也指望不得你。”皇帝谢恩退下后,太后又吩咐李莲英,“多派几个人跟着!”
      跟着的人倒是不少,足有二十个,两艘小舟渡到天黑才渡完,在玉澜堂所在的小岛上站满了,走都走动不开。光绪也顾不得别的,只叫人快将那机器开动起来。那架差分机上好像又连上了什么新东西,需要人用手摇动连杆驱动。有人看着皇帝行为古怪,赶紧回宫去报信,却发现往返用的小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夜里点上了灯,那些金属的物件在摇晃的灯光里映射出明晃晃的光,伴随着内燃机轰鸣,一排一排卡片输入差分机,机器认识那卡片上的空洞,计算元件开始跟着运动,一层一层迭代计算,写着0和1两种数字的齿轮飞快转动,显示出不同的状态,零件摩擦和运转的声音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夜晚。皇帝命令那手摇摇杆的太监不能停手,那纺车一般的机器在差分机的带动下,发出了有节奏的滴答声,仿佛在跟虚空中的什么人,诉说着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语言……
      是只有它们才能听懂。李大人家今夜有客,是京城最近最红的戏子,景若。两个人正在李大人书房之中喝茶,但是盖碗中的水都冷了,谁也没有喝一口。因为李大人家那台小差分机正在房间角落自顾自地飞速转着,所有的运算单元和缓存单元像得到了什么召唤,根本没有程序卡片的输入,它们就疯狂地运算起来了。在此同时京中洋务大臣们,家有一台小差分机的,哪怕是从来没有用过,只是摆放在家里以显示主人品位的,也在拼命地工作中。
      “那假和尚百密一疏,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留在广化寺中了。”李鸿章虽然穿着家常的衣裳,但气质威严,话语有力。
      “芳踪是故意的。他嘱咐我府中以前的下人六乙,将这东西从广化寺拿出来交给我。”景若说道,“想必他这时已经人在烟台许久了。不知北洋水师此时封锁消息,是否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呢。”
      “这时已经知道他真实身份,该叫他宗方小太郎吧。”
      “是。不过也幸亏李大人早先从国外运回几台来保存,不然这发报机单凭他留下那一台却不能成事的。”景若说,终于还是故意避开那人的名字,用了个“他”字。
      “凡是新鲜发明,都命人带回来库存。但始终未派上用场,说明还是技术不足,监管不力啊。”李鸿章感叹,“欧洲诸国早就用着发报机将信息在千里之间往复传递了,我们还是远远落后于人,甚至落后于东洋小国。”
      “我收到那箱子居然一扔就是几个月,都没想着打开看看,也是误事。”景若说。其实本来以为无非是些经书戏本,又怕睹物伤情,便不曾打开,谁知那些旧书下面却收着一样机械,和数本整理好的手抄戏本。“听机匠说,这发报机能用一种语言讲出差分机想做的事情,用一种人听不见的声音传递出去,而另一台差分机要也能装上同样的装置,调整到同样的频道,方能接受命令,协同运转。”
      “正是。这听不见的声音被洋人称作低频电磁波,差分机之间用来交流的语言就是通过电波的通断来表示0和1。电波就像是编织渔网的丝线,而差分机就像是渔网上的结,将这些线汇总又发出。”李鸿章说,“科技当真如法术一般。不知我大清之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培养更多机匠,修习这种法术了。”
      “所有事都跟戏本子一样,自会有个结果。只看这故事能不能打动得了人心。”景若说着站起身来,“大人,我要先告辞了,明天要备着升平署传戏呢,精神不好可不得罪了主子们。”
      “送景若公子。”李鸿章送至门口,自有家仆一路引至门外。
      而当夜李鸿章不曾入卧房安睡,在书房听着那齿轮机括转动的声音,坐了一夜,天色刚由黑转深蓝就吩咐道:“来人,取我的朝服,更衣。”
      “老爷,天色还早呢。”
      “不早了。再不准备就迟了。”
      待李鸿章收拾停当,拿起官帽戴正,有下人过来把帽子上的绳子在他颌下打结,颐和园里派出的人就到了李府,那人捧上一张条子,李鸿章接过来看,上写着一首填好的曲词:
       十年落拓君休笑,胸里常蓄一片奇。
   草鞋曾凌岱岭顶,匹马遥饮鸭水湄。
   此行不知何所得,怀抱只有哲人知。
   君不见东洋今日太多事,邦家前途累如卵。
     先则制人后被制,毕竟此言不我欺。
   谁取禹域献君王,谁扫边尘绥四陲?
      正是光绪面前的活字轮盘上整整齐齐排着的字。那跟发报机一起留下来的几本戏本正是密码的原文。所有算法穷举之后,差分机根据计算结果自动从戏本的数据库中调用汉字,显示在轮盘之上,只有这一阕是通顺的汉字,其余算法得到的都是乱码。那密码内容是此词无误。同时景若也接到了同样一张条子,他已经在妆镜前面上妆完毕,穿的是杜丽娘的行头,看着芳踪和尚这一阙词心中各种感情翻涌而至,这词中并无什么军国机密,只是和尚一直以来的心怀抱负,故意留给景若,让他总有一天能知道。景若想了想,又将芳踪送他的描金折扇放入袖之中,和那把蒙古短刀放在了一起。
      日光乍盛,草木上还带着露水,二十个太监在玉澜堂前跪了一地。光绪立于水边,看着李大人乘着小舟从对岸而来,年轻的皇帝依然消瘦疲惫,只是那初升的日光落在他眼中,自有一种神采奕奕。之前李鸿章斗胆请奏立宪一事,光绪犹豫不决很久。然而经过这一夜,他终于被法术般的科技打动,下定决心。
      李鸿章跪地请安,以为皇帝有很多旨意宣布,没想他只笑笑,大声吩咐道:“回宫。传戏!”
      “清之立宪乃大势所趋,不可逆也。之前对中备战十数年,倾尽全国财力、人力、物力,战时伤亡损失惨重,已无元气再战,何况伤人使臣,与舆论不利。再,欧洲诸列强对亚洲土地虎视眈眈,一旦入侵,必成瓜分之势,我国亦不能独全。亚洲局势,岌岌可危,望长利而弃短见。与清政府协同合作、共谋繁荣乃当务之急……”
                                    ——《宗方觐明治天皇陛下书》
      光绪二十年七月,光绪帝一早在慈宁宫传戏《游园惊梦》,请太后共赏。然而杜丽娘袖中藏刀,太后受到惊吓,一病不起。光绪以仁孝之礼,移太后于瀛台修养,所有人非召不能入见。同月光绪命李鸿章大人起草宪章,效仿英帝国制度,改封建王朝为君主立宪。光绪四岁登基,其生父醇亲王曾经进宫伴读,然而因为和皇帝过密而遭到太后训斥,被迫退出朝政。买下昆曲名班恩荣班以打发时日,也借机和宫中多有联络。时至今日,帝党一支韬光养晦十六年,苦心经营两代,终于得见天日,扬眉吐气。
      8月29日,芳踪登船离开之时,烟台所有码头戒严,对出入之人进行严密盘查。乐善堂间谍机构上百人落网。领军盘查此事之人正是景若。那是芳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景若身着大清武官服制,少年英气,蓬勃威武。然而不知为何,芳踪的通缉令上使用的却是日本真名,因此他并未被识破,得以顺利上船,但芳踪在甲板之上,透过人群回望,却总觉得那立于码头的戎装少年在一直望着他。
      9月17日,大东沟海战,北洋水师虽有防备,但在日本针对性的进攻下,伤亡惨重。中日两败俱伤。日本以战胜国自居,要求大清派出使臣往下关市签订不平等条约。李鸿章奉命前往日本谈判。
      次年一月,李鸿章在日本遇刺,面部中弹。借此要求日本将三亿白银赔款,减少到两亿。双方谈判受阻,僵持不下。然而李鸿章接到朝廷召回旨意,谈判破裂。双方战局一触即发。
      李鸿章日本归来,奉命在威海卫登陆。时值隆冬,海风猎猎,乌云密布,饭粒般的冻雨漫天飞洒,刺骨生疼。却见北洋水师全部尚能行动的战舰于海湾列阵,舰上不分官阶等级,全军缟素,明黄色大旗立于旗舰之上,光绪亲临甲板相迎。自康熙二十七年来,历经七朝,共两百余年之后,大清皇帝再次亲征,以壮军威。悲壮之感,令李鸿章老泪纵横。
      自此,虽大清两次海战以来战舰残破,死伤无数,再无可战之兵,但欧洲列强本来对清就有忌惮试探态度,此番光绪亲征以表必死卫国之决心,欧洲各国再不敢冒进。日本态度转缓,主动提出合作意向。
      光绪二十二年,李鸿章再赴日本签署《中日友好平等协定》,日方起草人宗方小太郎在场。宗方借机向李大人问及故人,李大人答:“去年张之洞大人办京师图书馆,将藏书收在广化寺,景若公子辞去一切官职封赏,领了一个修书的文职,长住广化寺中。” 
      许多年以后,京城已不是当年模样。街上建筑风格繁杂,各肤色人种众多,各种口音外语嘈杂不已,倒像是盛唐时期的长安。只是春末夏初时节,还是多雨,景若身穿长衫,细雨蒙蒙中走过后海边上的青石板街,见一对舞子身着华丽和服,袖边衣襟绣满了樱花纹路,敞开的后领露出雪白细长的脖颈。她们踏着木屐,撑着油布伞,轻巧地从他身边经过。景若一时不知想起什么,竟然看得呆了。等缓过神来,那对舞子已经走远,模糊视线中只有如飞雾般的雨珠,氤氲着一团繁花细柳的粉红嫩绿。
      这氤氲雾气之外,却似立着一个头戴斗笠的僧人,穿着浆洗干净的旧海青衫子,一手拄着禅杖,一手却拿着一柄无字无画的素面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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