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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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蛋 罗际扬
2014-09-24 11:15:48 这是颗经过繁复工序才做出来的水煮蛋。
更精确的说法，这是颗外表看起来像水煮蛋，实质上却是将一颗精选的无菌生蛋破壳后拆成蛋白、蛋黄，个别调味并在精准的控温下保持液状加热到凝固之前的温度，再以食用胶包裹重组成看似一颗水煮蛋的料理。
精心调制这道菜的人，将其命名为“玲珑出奇蛋”，自认为食客吃了一定会感到无比惊奇。然而负责端菜上桌的管家光听这名字就想吐嘈，心底直念这家伙该不会连某种巧克力蛋的品牌都没听过吧？这下今天可不好过了。
果不其然，放在特殊保温餐盘的玲珑出奇蛋一上桌，坐在主位上的老爷立刻产生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替我把做这道蛋的厨师叫来。”
这句语气冰冷的指示，在这座宅第里正确的意思是“叫这个厨师快滚，不然我要让他后悔当上厨师”。
就职十年的管家董博，当然早就摸透老爷的脾气，所以他只会带看不顺眼的厨师过来。
“不对！这不是我要的！”
当看到那个名叫曹琉的厨师，原本以为要接受赞扬的不可一世表情在瞬间僵硬如丧考妣一样，董博心里除了痛快，居然还有一丁点的同情。
当然，那丁点同情心并不是放在这个虽然有一点实力，但多靠奇技淫巧让媒体吹捧的年轻厨师上，而是让曹琉今天能来此上桌的审核新手上。最糟的场合，对方丢了工作也说不定。
表情僵硬的曹琉好半天才接话道：
“请问哪里不合您意？”
“这是你自己的问题！”
“你连一口都没尝啊！”
眼看曹琉的脸色由白转青，再整个涨红，董博已准备要送客了，然而他终究慢了一步。
在水晶灯照耀下，玲珑出奇蛋发出珠玉般的光芒，以一个优美的弧线划过餐厅上空后，准确地命中了愤怒、扭曲的脸孔，蛋白泡沫跟蛋黄汁液随即爆散出来。
“你们是在整人吗？我从没受过这样的羞辱！”
遭蛋洗的曹琉已经不顾对方年龄超过自己三倍的事实，怒气冲冲地只想上前修理老人一顿，但他才踏出一步，就被凑上来的董博搭住肩膀动弹不得。
“放手。”
“曹先生，我们老爷脾气是硬了点，但你没做功课就自以为是地赴约也有所不对。今天就各退一步，所有损失我们都会估价赔偿，请回吧。”
“我叫你放手。”
“请回吧。”
“放手！”
“恭敬不如从命。得罪了。”
说要放手，董博却先把对方提了起来。
只凭压在肩上的一只手，董博就把曹琉整个人举了起来，而后顺势从其他侍从预先打开的大门甩了出去。
“呜啊啊啊啊啊！”
“不送！”
合上的大门中断了飞出去的惨叫声，管家身后的侍从这时也把混乱的现场清洁完毕，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小董。”
“是的，老爷。”
“叫新来的皮绷紧一点，别再让这种只会耍小聪明的假厨师进来。还有，跟甘莘说我饿了，不是蛋也没关系。”
“遵命，老爷。”
老爷名叫陶铁，是个退休的海外贸易商。嗜好是吃吃喝喝，只是他的舌头很挑，只凭寻常的山珍海味，难以满足他的口腹之欲。在他的名气逐渐在美食界响亮起来后，认识的朋友给了他一个毁誉参半的绰号“饕大师”，这个绰号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厨师间的权威称号，甚至有人形容如果能得到饕大师的赞誉，就如同得到某美食指南的星级封号一样。
就在半年前，饕大师罕见地主动向厨师们发起高额悬赏。
课题是煮一颗让饕大师满足的水煮蛋。
当然不是普通的水煮蛋，而是要能在加热后保持液状的水煮蛋。
悬赏公布后，怀着各种绝技的厨师们络绎不绝地来到饕大师的宅第试图完成他的课题。有的靠精炼的控火技术让蛋呈现半生不熟的状态，有的跟曹琉一样以重组加工的方式让蛋维持液状，但没有一个人达成这项挑战中真正严苛的条件——让饕大师满足。
“看来用悬赏的方式还是完成不了老爷的心愿。”
搭着电梯的董博看四下无人，忍不住出声。
当初提案发出悬赏的人其实就是他，讽刺的是，目前完成度最接近饕大师条件的作品，居然在发布悬赏之前就做出来了，而完成的人在这件宅第服务的年限和资历，董博远远不及。
饕大师早在董博应征管家前就想吃那样的蛋。
根据他亲耳从饕大师口中听来的故事，董博才知道，原来那是饕大师年轻经商时，无意间在南美某个小部落吃到的乡土料理。
据饕大师形容那蛋的滋味有如蜂蜜与奶汁混合成的琼浆玉液，温热甘甜又顺滑，还带着一股光是闻到就令人精神舒畅的特殊芬芳。
然而当饕大师事业有成，打算重游故地再尝滋味时，那个部落已消失在新建好的水坝当中，居民也都不知去向。
多年后，饕大师的专任主厨甘莘为了实现主子的心愿，不惜亲自跑了一趟南美，寻找任何可能的线索，最后在距离水坝百里的部落找到疑似的目标。
当地的土著会采集一种外表跟鸡蛋相似的蜥蜴蛋，将它埋进土里然后在上面点上营火，靠这种隔绝加热的方式将蛋焖熟。说也奇怪，可能是这蛋的成份特殊，在这样处理后居然没有凝固而保持液状。
满心欢喜的甘莘兴冲冲地带着新学会的料理而归，饕大师看到他端出来时眼睛也为之一亮。然而最后吃完整颗蛋的饕大师给的评语是一道轻轻的叹息附加一句“差了点”。这句化从此让甘莘陷入了摆脱不了的梦魇中，尽管他仍在饕大师府上工作，但大半的时间都在研究怎么克服老爷口中的“差一点”，但试了很多改良方法，至今仍一无所获。
从电梯出来的董博，来到设在饕大师宅第内专门给甘莘使用的料理研究室。这里面养着那些从南美带回来的怪异蜥蜴，甚至还特别打造了一个跟当地环境如出一辙的培养室。
研究室外头还贴满了各种尝试失败的水煮蛋资料。董博记得那是从甘莘认为关键在饲料后做的尝试，但不管喂那些蜥蜴吃什么东西，做出来的水煮蛋仍然是差一点。
想到这些，董博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然后作势准备敲门。
门却自己先打开了。
“小董，我不干了！”
看起来又不知多少天没睡好觉、留着一头灰白头发、体格却像运动家的大厨推开了门，仿佛早听到了董博前来，劈头第一句话居然是丢出辞呈。
“发生什么事了，甘大厨？”
“我不甘心啊！我的人生失去意义啦！”
“现在不是说冷笑话的时候，甘大厨，老爷正要你帮他做点吃的。”
“他可以找别人，不，不用了，所有的厨师都不必了。我们都要失业了！”
“甘大厨，冷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失礼了，甘大厨会这样是因为吃了我做的菜，只是我也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
研究室内传来一个董博没听过的声音。他探头进去，看到一个穿着实验衣的眼镜男子，约莫三十来岁。考虑到这里毕竟也是个研究室，董博想，该不会是甘莘新聘的助手吧？
“你好，我叫赛恩思，专精于脑神经应用科学，目前任职万象公司。今天是为了征求研究资料而来向甘大厨请教的。”
赛恩思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向董博递出名片。
董博印象中这好像是一家打算挑战虚拟实境产业的公司，只是这种技术到目前为止还是受限于成本问题，而始终只属于部分高薪阶层的嗜好。
“赛先生，还请您担待一下，我有要事要请甘大厨帮忙。”
“不行了，我再也做不了菜了。我不行了！”
“甘大厨！”
董博想不通的是，甘莘为什么会情绪崩溃到如此地步？他瞥到餐桌上甘莘吃剩的牛排，看起来虽不像外行人做的，但就看惯老爷尝尽美食的他所知，也不可能会让人吃了会有所感触。
可是现在他也无法质问赛恩思，真正重要的还是先叫甘莘帮老爷烧菜。
“董先生，我有个主意。”
赛恩思仿佛早就看穿董博的难处，提了一个董博觉得只能说是馊主意的提案。
“不知你们家老爷愿不愿意让我挑战一下他要的那道水煮蛋？”
“混账东西！你当我这是马戏团吗？”
果不其然，当赛恩思将他煮的那颗再普通不过的水煮蛋亲自端到饕大师面前后，脾气恶劣的老人二话不说又拿蛋洗挑战者。
老人实在不懂，为什么自己的管家居然会推荐这个来路有点可疑、怎么看都不像厨师的年轻人来煮蛋。
“小董，送客！”
然而管家却一反常态地拒绝了他的指示。
“老爷……恕我失礼，您太激动了，应该先让赛先生说完他的蛋该怎么吃。”
“你当我的眼睛是瞎的吗？这蛋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我要的蛋！”
“抱歉，抱歉，这是我的不对，陶老爷。”
尽管脸上的眼镜被水煮蛋的碎屑沾到，导致赛恩思看起来非常狼狈，但他却不以为意，仍然保持轻松的口气解释着。
“直接让您看到我煮的蛋，是我的不对，但恕我直言，您一直寻找的不过是个刻在记忆中的幻影。”
“你说什么？”
“我都调查过了。你要找的蛋，是南美巴拉那流域的一种乡土料理。采用当地的蜥蜴蛋藉由烧热的土壤余温熟成。”
“这我都知道了，不需你多费唇舌。”
“但您不知道的是，伊泰普水坝的设立，不仅让您曾造访过的部落迁移，同时也让成千上万种当地的特有生物永远从地球上消失！”
“年轻人，你到底要说什么？我可是非常没有耐心。”
“那我就直说了。能让蜥蜴蛋带有您当年尝过的那种味道的生物，恐怕已经绝迹了。就算甘大厨再尝试上万种饲料，也不可能重现您当年尝过的风味。这也就是为何我说您寻找的是幻影。”
“哼，看来你做了彻底的研究，如果我不肯放弃，你是不是还要拿出什么证据给我看？”
“不，我的目的不是要您放弃，而是让您找寻的幻影成真！”
说完，赛恩思拿出他推来的推车上的另一个餐盘，里面装的是一模一样的水煮蛋。
不知是被赛恩思夸下海口的态度给吓到了，还是觉得有趣，一向板着一张臭脸的饕大师，居然笑了。
“好大的口气，那我就照你说的来试试看又何妨？你就说说你的蛋要怎么吃吧？”
“感谢大师的赏光。”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始终在一旁噤声的董博看着这一幕幕的发展，不禁也佩服起赛恩思的胆大包天。只是他也不禁感叹起来，如果老爷接受了赛恩思的手法，那不就正如甘莘的顾虑一样，日后厨师都要失业了？
但自己之前既然也折服在这小子的“食物”手下， 就只能默视着老爷戴上赛恩思带来的实验装置。
只要戴上那个装置，就能刺激人脑记忆中对食勿的味觉、嗅觉、触觉记忆，从而能有栩栩如生的感触。
那是一颗蛋，一颗令他魂牵梦萦的水煮蛋。
老人贪婪地吸吮着，深怕漏掉任何一滴蛋汁。
尽管他知道在现实中那就只是一颗普普通通、只称得上卫生的水煮蛋，但那又如何？
他就只要吃蛋，回到他失落已久的美好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