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芳雪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路边的排水沟中传来恶臭。苔藓斑驳,长满贴墙的地线。
不同往日的是,今天,街道的墙面上横七竖八贴满了通报。
“人类的叛徒,兰斯洛特!”通报上印着一张大头照,照片上那人胡子拉碴,脸部瘦削,眼神中透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芳雪走近了看,其他几张通报上写满大字,控诉此人的罪状:
“一切妄图……破坏当前和平的……都是十恶不赦……”“疯子!十足的疯子!”“此人目前在逃,极度危险,望知情者速与当局联系。”“重金悬赏!人人得而诛之……”
“芳雪,你在看什么呢?”
回头看,是两个高年级男孩。芳雪记得他们。两年前,芳雪以优异的成绩升入“F”班见习,当时这两人正在冲刺最后一次大考。芳雪不会忘记,在主考官宣布此次入选学员是另一个人时,这两人绝望的眼神。
他们已经到了变声期,这意味着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上去了。他们将在恶臭的地下过完自己的一生,每天吃营养饼干,干粗活,日复一日。
芳雪缩了缩脖子。
“芳雪,你不会对这种叛徒感兴趣吧?像你这样的天资,足以成为上等人。什么乌七八糟的世界,和你根本没有关系嘛。”男孩语气轻浮,说着抓起芳雪的手,“还是这么纤细修长啊……”
“放开。”芳雪反手拍开男孩的手,感到一阵粗粝的摩擦。也难怪,失去机会的人会被分配去技校学习,谋得一项能够让自己活下去的技能。听说技校的老师很严厉,稍有差池,就会被体罚。
“芳雪,你现在已经在G班了吧?G班的学生哦!你们是被选中的,这辈子再也不用吃苦头了。真羡慕你啊,以后也不必去技校。所以你可以一直顶着这张好看的脸,说不定连外星人也会被你的美貌征服哦……”这个男孩说完,粗鲁地伸手在芳雪的脸上拂过,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
“这不是第一名吗?”一道冰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拿开你的手。”芳雪用力拨开那个轻浮的男孩,视线穿过他们的阻挡朝声音传来处看去。班里的菊池中彦双手插在裤兜,正冷冷看着自己。
“除了唱歌好,其他方面这么弱吗?被人这样羞辱也无所谓?你听着,我绝不能容忍我唯一认定的对手,却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尊严。”
“不用你管。”芳雪朝菊池中彦说,随后紧了紧身上的连帽斗篷,将脸埋进兜帽,同时用力推开那两个男孩,“你们,给我滚。”
“力气很小嘛。”男孩不痛不痒,发出浪荡的笑声。
“没听见他叫你们滚吗?损伤G班学员是什么后果,我想不用我来提醒你们。”菊池的嗓音一直都是这样冷冰冰的。
“谁让你多管闲事了?臭小子……”两个男孩嘴上骂骂咧咧地看向菊池,却底气不足。
“滚,老鼠。”
“别让我们下次见到你!”他们一边说,一边走远了。
芳雪低下头,任额发分割视线。“菊池,我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就凭他们,根本不能把我怎么样。”
菊池冷哼一声,“我只是不希望在我超过你之前,你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不能再唱了。听着,我只对如何超过你感兴趣。”
“随你便吧。告辞了。”说完,芳雪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妈妈,我回来了。”芳雪推门进屋。
昏黄的灯光,昏黄的世界。
妈妈有严重的夜盲症,光线稍弱一些,就什么也看不清。听见芳雪的脚步,她看向门口的方向,高兴地问:“回来了吗?”
“回来了。”芳雪尽量令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开心点,“今天的营养补贴是猪肝!我看书上说,猪肝对夜盲症很有好处,就带回来给您吃。”
营养补贴是“G”班学生特有的优待。外星人来到地球后沿袭了人类部分美食传统,但对边角料实在没兴趣。于是将这些边角料打发给人类,作为一种奖赏。
“你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应该你吃才是……说不定以后你还能上去……要是没把你养好,那妈妈可就罪过大了。其实啊,妈妈吃营养饼干就可以了。”
虽然妈妈嘴上这么说,芳雪还是把猪肝递到她手上。这块猪肝煮的时间过长,显得又黑又硬。再加上是中午剩下的,此刻散发出一丝腥味儿。妈妈咬了一口后,脸上闪过皱眉的表情,但在芳雪说什么之前,妈妈就笑着吃完了。
“很有效哦,好像已经能看清楚点了。芳雪,放在门边的是你的书包,对吧?”
芳雪默默走到门口,将那个垃圾袋挪了挪。低声说:“是的。”
“你是在下面出生的,可能什么也不知道。不过啊……”妈妈对着那只十瓦的小灯泡仰起头,幸福地闭上眼,“如果见过阳光,就不会再忘记阳光的样子了。要说这辈子还有什么愿望,就是真想再去上面看一眼啊。”
“妈妈,我会带你上去的。”
二
孩子们通常五六岁入学,从C班开始学起,依次升级为C、D、E、F、G班。每一级没有固定年限,要通过考核,才能升入下一级。
有的孩子实在没什么歌唱天赋,训练五六年,也只能勉强不走调。如此,他们会在C班待到变声期到来,然后被踢出义务教育学校,去技校学一门速成的技能当手艺,过完老鼠般的一生。
G班学生是大考的种子选手,每名学员都有独唱一首完整歌曲的机会。F班则是作为替补,一曲大合唱,外加每人轮流一两句。其他班的学员,并没有资格参加大考。
被大考选中的人,就能去“上面”。
芳雪是G班的种子选手。老师们都说其歌喉之清凛,是自己活了几十年都没见过的好嗓子。
种子之中,除了芳雪,就是菊池中彦。因为芳雪的存在,任凭菊池怎么优秀,实力也只能永远排在第二位。
下一次大考就是决定他们命运的时候了。
没人知道下一次大考何时到来,有时一两年,有时两三个月。像等待天赐良机一样,每一位学员,都虔诚等待“上面”下达大考通知。
这次通知,与上一次相距了八个月。
留给学员的准备时间很短,通知说,大考在三日后举行。
希尔维亚比平时更努力了。她没日没夜地练习独唱曲目,甚至连午饭时间也不和芳雪在一起边吃边聊了。她的天资条件并不卓越,但十分努力,目前在班里排名前五——当然,是除了长期霸占第一第二的芳雪和菊池之外的前五。
今年她已经十三岁,这次再不被选上,变声期随时可能到来。
芳雪希望她能和自己一起被选中。希尔维亚,是他唯一的朋友。
因为长了一张比女孩子还漂亮的脸,男孩是从来不和芳雪一起玩的。又因为并不是真正的女孩子,男孩从来不介意从芳雪身上揩揩油。
每次要发怒,那些轻浮的男孩就说:“有什么嘛,反正咱们都是男的,让我们摸摸脸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滚开。”芳雪愤怒地说。可因为嗓音实在太干净,听起来一点也不凶悍。
如今这年头,嗓子是每个人最重要的器官,它决定一个人未来的一生是住上面还是住地下。再生气,也不敢拿嗓子撒野。再愤怒,也不能大吼大叫发泄。
但每个人的忍耐总有极限。
“芳雪,我听邻居说,你妈妈以前是妓女,所以根本不知道你老爸是谁哦!”
“你胡说。”
“别自欺欺人了,要不怎么从没见过你爸?而且,你妈妈又怎么会只有你一个孩子?”
“我爸是联络队的成员……”
“哈哈哈哈哈……”为首的男孩大笑着看向其他人,“联络队?别搞笑了。如果你爸在联络队,你们家就不会住在和我们一样的破屋子里了,你妈妈也不用身体都这么不好了,还要靠去别人家里做保洁来换取几块营养饼干。”
芳雪不知该如何反驳。说实话,他对父亲没有一点儿印象。说父亲在联络队,也只是随口编的。但他还是继续编下去,“你们不知道吗?联络队的成员禁止与普通人维持关系。进了联络队,就相当于和过往的生活诀别了。如果不是那些为了维护和平而选择忍痛放弃家人的联络队成员,我们哪儿能有和平日子过?”
联络队员备受尊敬,男孩们一时语塞。半晌,有人转移话题道:“不过啊,芳雪,你长得比女孩子还好看,无论父亲是不是联络队员,无论母亲是不是妓女,你都该感谢他们吧?就凭这张脸,以后就算去不了上面,也不用吃苦哦!”
“我听说古代有些贵族,专门喜欢美貌的少年……美貌的男孩,在市场上比女孩贵多了,贵好几倍!”
芳雪的脸憋得通红,这种羞辱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想证明自己也是男子汉,想像那些在劳作区里做工的工人那样发出男人的低吼,想一个结实的拳头朝男孩们狠狠挥去。他紧紧握拳,指关节发白,刚要发狂地大叫,一个女生过来护住了他。
是希尔维亚。
希尔维亚比芳雪大一岁,但女孩发育早,身高比他高出半个脑袋。她像姐姐一样严肃地呵斥男孩们:“够了!你们有本事欺负人,不如好好练习唱歌,以后去上面。芳雪是迟早要去上面的人,他未来的人生会比你们这些老鼠过得好一千倍,一万倍!”
这话击中了所有人的痛处。大家不吱声了,低声抱怨着散去。希尔维亚理了理芳雪被男孩们揉乱的头发,“你没事吧?”
“没事。”芳雪咬了咬嘴唇,“为什么帮我?”
“我知道自己不够优秀,我要和最优秀的人做朋友。这样,只要有坚定的不想和朋友分离的心,就会更努力地练习,直到去到上面。”
“你很想上去?”
“当然了。谁不想呢?芳雪,我们一起上去吧。一起努力吧!”
“嗯!”芳雪和希尔维亚击拳,两人达成了约定。
这一切被菊池看在眼里。他很不屑,以一贯傲慢的态度评价:无聊。
芳雪并不理会菊池的奚落。虽然希尔维亚和自己交朋友的目的很明确,但她确实是个值得信赖的伙伴。无论有谁欺负自己,她都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希尔维亚是法国血统,尽管人们都住进地下后,原先地球上的所有地缘政治概念都被打破了,但血统这种东西,赋予了每个人独特的相貌。希尔维亚生得一头红色短发,深邃的碧蓝色眼睛,高挺的鼻梁。
看着她没日没夜地练习,芳雪忍不住提醒:“让嗓子休息一下吧,明天就是大考了。”
“芳雪,我真的很想去上面。这次只有三个名额,你一定没问题。可我还是没什么信心……但我真的不想成为老鼠。你知道吗?我不想成为老鼠。”
没人想成为老鼠,最后却只有极少的人去了上面。命运如此,想与不想,都没有用。只能做一些收效微乎其微的抗争。
芳雪不愿说善意的谎言安慰希尔维亚。这一届的G班里有二十多个孩子,除了自己和菊池遥遥领先,其他人难分绝对的优劣。好在总有些慰藉心灵的事可做。“不如我们去祈求苏西女神带来好运吧。”
说完,他才发现希尔维亚胸前并未别有苏西女神像章。
希尔维亚察觉到芳雪诧异的眼神,像大姐姐那样把手插进芳雪的头发里揉了揉,俯身凑到他眼前说,“笨蛋,我从不期待好运,”她抽出手叉在腰上,挺直了胸膛,“我只依靠自己。”
还没等芳雪回应,她便挥挥手,“你回去吧。我们,明天见!”
“嗯。”芳雪释怀地笑了,想那么多干吗呢?简简单单就好了,“要一起上去哦!”
“是啦。”
后来芳雪总想起希尔维亚这天的样子。
他走出几步后回头,希尔维亚背后的灯光虚化成点点光斑。因为逆光,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可以看出她修长的身形,还有些细碎的红发摇曳在光影里。
她举着手朝自己挥别。
如果可以重来,芳雪一定会郑重地跟她道一声:“再见。”
再见。
三
即使希尔维亚拒绝同行,也跟妈妈约好了要一起去喷泉广场请苏西女神保佑。
芳雪扶着妈妈,慢慢走在湿滑的街道上。
苏西,是全人类的和平女神。这是一个没有幻想中的诸神,所有人只虔诚崇拜苏西的时代。
芳雪摩挲自己胸前的苏西女神像章,这是妈妈三天前别到自己衣服上的。每当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人们总是戴上像章,希望女神保佑自己。
公元2047,人类在茫茫宇宙中搜寻已久的外星人第一次大规模出现。
和所有的预想都不一样,没有天文监测台观察到异常,没有人造卫星预警,它们驾驶着庞然大物一瞬间出现在肉眼可见的空中,随后数以万计的小型飞行器像苍蝇般密密麻麻地涌出、着陆。
刚反应过来的人类发射出了几枚导弹,但如同投进海里的手榴弹,只掀起了几朵小浪花……
中国战略总署做出极快反应,朝遮天蔽日的外星巨型母舰发出超远程核导弹,结果核弹在击中母舰舰体前就汽化了,像一块冰温柔地融化在滚烫的沸水里。
还没等人类做出更有效的反应,全世界所有具备作战能力的基地都已被入侵者控制,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小时。全人类引以为豪的一切现代科技武装,就这样被外星人轻而易举地全盘缴械。
之后人类试图与外星人谈判,但它们并不理会。如同欧洲殖民者入侵美洲不需要和当地的昆虫打招呼,外星人入侵地球也无需征得人类同意。人类没有任何与它们谈判的砝码,最可悲的是连同归于尽的方法也没有。所有能摧毁地球的武器,在最初的那五小时里就被外星人销毁了。
人类连这些外星人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
这种情况下除了等死,没有任何出路。
外星人行事也很痛快,它们仔细而迅速地清理人类,没有对人类进行过多折磨——当然了,人类消灭蝗虫也只用考虑效率,不会去想怎么让蝗虫死得更痛苦。
战争……不,不能叫战争,“清除”停止的那一天,被后来的人们奉为纪念苏西女神的日子。
当时全地球的人口剩余不到一千万,所有大城市都被摧毁了,据后来统计,偌大的东京市,躲在废墟里逃过一劫幸存下来的,不过几百人……纽约、圣保罗、墨西哥城、孟买也都差不多这个数。幸存只是暂时的,如果没有苏西女神带来和平,连这点幸存者也活不下来。
“清除”工作接近尾声,只留下了一些人口稀少、分散、没办法集中处理的地方,还需挨个查漏。而苏西,住在挪威北极圈内的一个小镇上,那天是2047年12月24号,她正和家人一起庆祝平安夜。
最后一个平安夜。
能看到窗外地上的雪都结成了冰,又不断有新的雪覆盖上来。和往年的平安夜一样,餐桌上摆着火鸡、馅饼、苹果派。壁炉里柴火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父亲打开一扇窗户,风灌进屋里,刀子一般呼呼地吹。他背对着妻子和苏西说:“苏西,唱首歌吧。”
之前的每一年,镇上都举办平安夜聚会。苏西从八岁起,就开始在晚会上唱诗。她的童声,犹如天籁。
Silent night,Holy night.
All is calm,all is bright.
Round yon virgin mother and child,
Holy Infant,so tender and mild.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苏西闭着眼唱,壁炉的火光映照她洋娃娃般的睫毛在下眼睑上跳动。
父亲看着窗外,从天而降的外星人正举着清洗武器慢慢靠近。雪落在他的胡茬上,他抿了抿嘴唇。
Silent night,Holy night.
Shepherds quake at the sight.
Glories stream from heaven afar,
Heav'nly hosts sing Alleluia.
Christ the Savior is born……
父亲回头看妻子和女儿。他想把这幅画面定格在最后的脑海中。北极圈正处于极夜,此生应该再见不到太阳升起了。
“三,二,一。”他在心里倒数。
许久过去,却什么也没发生。
他睁开眼重新看窗外,外星人安静地待在原地,全身皮肤微微震颤着。待苏西一曲结束,那几个外星人竟离开了。
第二天,全球所有活着的人都听到了电子合成声念出的广播,用不同语言循环播放着:
“人类,问好。我们决定放生路。后十五天内,我们会建地下城,你们要搬住进去。我们不会再屠杀你们,但我们需要时,你们要让孩子上来,唱歌,我们听。”
语法生硬,声音冰冷,却是所有活着的人一生中听到的最动听的语言。
就像外星人承诺的那样,地下城如期建成。人类的地下纪元开始了。
“这就是和平女神苏西的故事。”妈妈终于讲完了。
面前是圆形许愿池,苏西的雕像在中央水台里。中央水台里的水循环溢出,坠入许愿池发出哗哗响声。
“那苏西后来怎么样了呢?”这个故事妈妈讲了无数遍,这个问题芳雪也问了无数遍。但妈妈从来没有回答。
“后来啊,后来我们住进地下,而苏西女神一直在上面。她为外星人唱歌,保佑着我们的和平。”
妈妈突然轻松地把结局说出来,还真是出乎芳雪的意料。
“既然有她在,那为什么还要选新的小孩上去呢?”芳雪不明白。
妈妈没有搭这茬儿,自顾自地说着:“所以,你也一定要去上面哦。去看看太阳,看看天。”
“嗯,我上去了,就带妈妈一起上去!”芳雪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投入许愿池,“苏西女神,保佑我和妈妈一起去上面吧。”
四
大考在区中心的礼堂举行。
联络员负责组织,评审团则是联络队中的几位直接与外星人接洽的高层。礼堂前方是舞台。舞台中间有一块圆形的独唱台,高出地面一米。评审团坐在第一排,后面依次坐着区里的行政官员、学员、老师。普通联络员四处巡逻,二层的无座站台上,则满是前来观看大考的区民。
芳雪仰头,看到身体瘦小的妈妈挤在亢奋的人群之中。她努力挤到最前面,双手抓住栏杆。而失焦的双眼表明,她其实什么也没看见。
大考还没正式开始。
啪的一声,礼堂表演灯组亮了,辉煌的光落在舞台上。在地下世界,很少有这么亮的时候。妈妈的眼睛,也一下子亮起来。
一个头发已有些花白却精神矍铄的男人站在光线的聚焦之中。
“十七区的区民们,欢迎你们到来。赞颂苏西女神!是她给我们带来谋求和平的机会,现在这机会正握在每一位学员手中。我代表人类地下城联盟,共六十七区的全体人民,感谢所有学员。无论今天你们入选与否,所有人都能看到你们为此付出的卓绝努力。”
他深深鞠了一躬,“谢谢。”
礼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有区民在吹口哨欢呼。毕竟对于经历过“大清除”的人而言,蜷缩在地下的老鼠生活也来之不易。
“今天的评审团由九位成员组成。请大家相信评审团的公正,他们将选出十七区里最好的嗓子。”接着,这位老先生依次介绍了评审团成员,随后宣布大考开始。
没有任何扩音设备,不带任何伴奏。大考要求纯粹的清唱。据说给外星人表演时也要这种纯粹的清唱。礼堂的圆弧形墙面设计,让声波不断折回反响,形成空灵的回音。嗓音的所有细节被最大程度扩大了。
如海边沙滩的白色细沙在摩擦一样的嗓音。
如春风吹过池塘池水荡起涟漪一样的嗓音。
如夏日涨潮的江水在瞬时涌起一样的嗓音。
每一名学员表演时,人们都悄无声息倾听着。
对于每天做工十小时,产生出的能量百分之十用于地下城运作,百分之九十输送到地面供外星人使用的可悲人类来讲,去观看大考是不可多得的艺术享受。孩子们天使般的童音让人回忆起地面上的好日子。地下纪元刚三十年,遗忘来得并不那么快。
这次大考有两次高潮。
第一次是菊池中彦登场时。他的考号是三,本来评审和观众都还在热身,但他的歌声像一把冰刀般直挺挺地插入了人们的听觉。
他的声音和冰块一样冷而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纯粹的冷,让听众战栗。他演唱结束时人群里一片死寂,好像整个大厅里的空气都冻结成了水晶一样的冰块。
第二次高潮是芳雪带来的。
他的考号是十九。十八号唱毕,在人群的掌声中走下舞台。芳雪紧了紧斗篷,将斗篷后背的兜帽拉起来戴上,轻轻走上去。
清了清嗓子。
抬头,任大得离谱的兜帽盖下来遮住半张脸,吸一口气,开始演唱。
每一个音,都像碎在浪尖上的阳光变成实体颗粒,串在一起成为温暖而明晃晃的珠链。观众里爆发出惊呼,很快惊呼又平息下去,人们都屏住呼吸,好像连呼气都会破坏这完美的声音。
天籁。
如果之前对这个词没概念,那么听了芳雪歌唱后,就会毫不犹豫承认这个词专属于他的歌声。
最后一个音唱完,人群久久地沉默。直到评审团一边情不自禁地流泪,一边激动地站起身鼓掌,掌声和欢呼随之排山倒海。
“听到了吗?你听到这孩子刚才的歌声了吗?”
“外星人说不定会因此恩赐我们,不让我们再吃营养饼干了。”
“救世主。”
“是苏西女神派来拯救我们的天使。”
欢庆的人群中,没谁注意到评审团里有一个男子抱着双臂,默不作声。
表演结束,还是之前那位老先生上台宣布评审团给出的评分结果。在等待成绩揭晓的一段时间里,芳雪一直在人群中寻找希尔维亚。
她的考号是七,发挥得不错,但唱毕后一转身就消失了。礼堂里人很多,又不能随意走动。芳雪四处张望,一直没发现她在哪儿。
“我现在代表评审团公布此次大考排名。第一名:十九号,芳雪。”
这个结果在所有人意料之中。芳雪只得暂时放弃搜寻希尔维亚,复又戴上兜帽在人群崇敬的目光中走上舞台。他仰头看看台上的妈妈,妈妈正朝自己比大拇指。芳雪冲妈妈笑笑,做了个OK的手势。
“第二名:三号,菊池中彦。”
菊池还是那张扑克脸,从容不迫地走上舞台。
“第三名……”
不是希尔维亚。听到宣布的名字,芳雪心里一沉。
芳雪现在居高临下,可以好好寻找希尔维亚了。扫视一圈,最后发现她竟站在第一排评审团的旁边。她紧紧咬着嘴唇,皱眉看向自己。芳雪和她眼神接触了一秒就低下头去。
“希尔维亚,对不起。”
不知不觉说出这句话。可是,在道歉什么呢?道歉自己太优秀占用了一个名额吗?可是,自己也有一定要上去的理由啊。所以——对不起。
这都不过是命运啊。
“真遗憾,似乎你和好友的约定不能达成了。”菊池在一旁说。
芳雪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菊池,“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菊池冷哼一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把自己的名额让给她不就好了?”
芳雪还想说什么,那位老先生走过来,说:“恭喜这三位学员入选。请跟我走,立刻准备上去的事。给你们家庭的奖励,随后会有专人送去你们家中。不必担心。”老先生一边说,一边朝后台做了个“请”的手势。
芳雪并没有迈步,而是说出了一句让所有在场的人吃惊不已的话:
“请等等。我……我有个条件。”
“哦?”老先生好奇地回过头。
从来只见过入选的学员欢呼雀跃,没见过谁还要提条件。要知道,外星人从不跟人类谈条件。
芳雪看着老先生,咬了咬牙说道:“我希望……能让我妈妈和我一起上去。”
老先生笑了,他想逗逗这个好看的男孩,“如果不呢?”
“如果不答应,我就不跟您走。”
这回老先生笑出了声,果然还是小孩子,幼稚。没人会拿“上去”的机会跟人谈条件,因为没人输得起。唱歌的孩子成千上万,有的是人。“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就带别人了。”老先生继续逗这个倔强的男孩。
“我答应了妈妈要带她一起上去。”芳雪说着,抬头去看看台上妈妈的位置。妈妈已经不见了。
人群里传来嘈杂的嘘声,“不行!哦,不行!”“凭什么?绝对不行!”“我的大儿子三年前上去了,我也没说跟着一起上去啊!”“第一名就了不起吗?提这种无理的要求,太目中无人了!”“这孩子是想挑战铁律吗?”“如果惹恼了外星人,这就是犯罪!”
……
只有通过大考的学员能上去。地下历三十年来,所有人都珍惜这到手的稍纵即逝的机会,没有人会提附加条件。
妈妈挤过嘈杂的人群,跌跌撞撞跑上舞台。
“芳雪,你疯了?赶紧上去啊,妈妈不要紧的!”
“妈妈,我是你唯一的孩子,我走了,你怎么办?说好要一起上去的啊。”
“那只是妈妈和你开玩笑!听话,快走!”
“妈妈!”
“你再这么倔,妈妈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妈妈!”
“行了,吵什么吵?!”另一个男人走上台,笔挺挺站到芳雪面前,用冷峻的目光盯着他。
芳雪也看向男人。他是刚才在评审席上抱着双臂默不作声的那个人。他头发漆黑,额发割碎视线。眼瞳是黑曜石一样的颜色。
妈妈看到这个男人的一瞬间便呆住了。她努力将眼睛瞪圆,想竭力在不那么亮的光线里看得更清晰一些。“你,你是……”她的眼里,涌出一种叫做希望的神色。
男人回头看了妈妈一眼。
“你是……春……”妈妈继续低吟着。
男人没有理会,转而拎起芳雪衣领,粗鲁地将他推到一边,“不想上去就滚。你以为这是儿戏?”
芳雪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才站稳。他去看妈妈,妈妈双腿一软,跌坐到地。她眼里的希望变成了彻骨的悲伤,一寸寸刻着那男人。芳雪跑过去将妈妈扶住。
“听到了吗?不想上去,就赶紧滚!”男人再次催促。
妈妈双唇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她最终没发出声。
此时另一道冷静的声音响起:“联络官大人,刚才问了评审团,我是这次大考的第四名……让我替补他吧。”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汇聚到这个声音的主人身上。
希尔维亚。
她一眼也没去看狼狈跌倒在一旁的芳雪,而是坚定地注视着那位老先生。老先生则上下打量着这个女孩。
“无聊。”菊池小声嘀咕一句。
“就让她去吧。”男人凑到老先生耳边说。
“那好,你跟我来。”
一行人朝幕后走。
“我不上去,我一点也不想上去。孩子不懂事,你们别跟他计较。让芳雪上去,他是第一名啊!”妈妈对着那行远去的背影喊。
“不上去就算了。妈妈,别求他们。”芳雪拉住母亲。
男人转过脸,投来一个冷漠的眼神。
那眼神像一根针扎破妈妈的表层。妈妈瞬间如泄气的人偶一样,焉了。(刊登于《科幻世界》201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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