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窗外雨雾乍起时,米娜就喜欢发呆,她会一边绕着自己短短的银发,一边想着自己的孩子。她有三个孩子——两个永远也见不到的,一个正待在她腹中的。
她清楚,这第三个孩子也将被那些穿白衣的人从自己身边带走。
有人说,儿童眼中的世界最为纯洁,长大后,成熟和智慧就让世界变得混沌而危险。不过,米娜是少数到了二十几岁依然以儿童的目光看待这个从未真正被她理解的世界的人。米娜的心灵简单又纯粹,黑暗浸不进去。那些负责严格检查孕体质量的医生说,她的身体完美无瑕——强有力的心肺、健康强大的免疫系统、优良的骨架结构、光洁柔顺的银发,连肌肤也白洁如瓷,没有任何遗传缺陷……除了她的智力障碍。
但医生们说那不是问题。作为单纯的代孕者,染色体的异样不会影响到胚胎,就像孵蛋的母鸡不会影响到蛋里的小鸡。当客户派人来检查的时候,那个大胡子的主管开玩笑时就是这么说的。
胚胎的基因完美无缺,与米娜毫无关系,米娜只是贡献了自己的生育器官。仅此而已。
可为什么,米娜总是能感觉到自己的孩子呢?
每次分娩的过程都很轻松,因为她那优秀的骨盆形状和苏生集团顶级的医疗技术。但是米娜的痛苦不在身上,而在心里。尽管没人觉得她有完整的心智,但当孩子隔着帘幕在那一端,连面孔也不能看上一眼就被人抱走之时,她会流下泪来,腹中的空虚感像野兽一样吞没了她。米娜能完整说出来的话只有两三句,其中一句是:我的,孩子。
她会反反复复念着这句话,这是被绑在产床上的她表达情绪的唯一方式,虽然她也知道,没人会在乎她说什么。
那些人都把她当作工具,而她总是执拗地认为自己是母亲。
是了,若非母亲,她怎能在散步经过新生儿护理房时,从上百个躺在恒温箱中的婴儿里,一眼就认出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呢?
她一向很安静,不哭也不闹,面对照顾自己的白衣人永远挂着傻气的微笑。可是那一天,她像发了疯似的,不停地捶打护理室的强化玻璃,甚至还用头去撞。到身强力壮的男护理过来把她拖走时,那面玻璃上已满是她的血迹。
她习惯了一无所有,从小时候被遗弃在收容所起她就习惯了,不管别人从自己这里拿走了什么,又出于怜悯给予了什么,她都不大在乎。
唯独孩子,是一个母亲无法不在乎的存在。
那是她仅有的一切。
窗外的雨雾没有散开的意思,迷蒙之外仍是迷蒙。她有时候能一整天望着外面,但也许是因为临产的原因,她稍稍有些不安,把视线收了回来,看向放在腿上的平板电脑。
平板电脑里没装多少东西,除了与病床连接的随时监控她身体状况的程序,就只有两个打发时间的小游戏:一个数独游戏,还有一个控制小鸟砸东西的游戏。
她比较喜欢前者,虽然收容所里绝大多数跟她一样的孕体都更爱玩小鸟砸东西,但她就是对数字情有独钟。基础摒除、单元摒除、余数测试,这些没人教过她,而她的直觉总是灵敏得让护理员们啧啧称奇。
游戏和其他所有程序相同,都是和苏生医院的中心电脑联网的。护理员和医生们闲暇之余偶尔也会在游戏上比试比试,而数独游戏的最高分永远都属于她——107号孕体。
她只用五分半钟的时间就解决了第一局,随机生成,难度二级。结束界面落下,惯例是显示排行榜,米娜对这些分数不感兴趣,它们对她来讲什么都不是,但今天她扫了一眼,就被排行榜吸引住了。
最顶上的那个分数,不是她的。
她刚刚得到的分数是10400,排在第二。排名第三的是个在大学里拿过国家数学竞赛季军的医生,8900分,而第一是 ——
77777。
理论上的最高分!ID处是空白。
米娜不知道修改数据一类的事,换作别人看了,多半会这样想,因为这不是正常人能够玩出的分数。米娜只是呆呆地盯着那五个7,以她单纯到极点的头脑,她很自然地认为这是某个人玩出来的。
会是谁呢?
有个护理员进房来给她换病服,后面跟着一台小型的智能运输车,上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服。这个金发的年轻女孩是米娜经常见到的,米娜把平板电脑举给她看,半张的嘴里发出些含混不清的声音。
但护理员根本没在意,她不耐烦地挥开米娜的手。平时她也许会笑着和米娜讲两句话,但今天她心情不好。这是智障者和普通人永远没法平等的一面。
米娜有点儿失望地放下平板电脑,随即她又对那台智能运输车产生了兴趣。她小心地伸手去摸它,那纯白光洁的外观让她心里很喜欢,而且它从来不会露出烦躁的神情。智能车的内部轻轻震动,像是在回应她。
年轻的护理员拉开米娜的那只手,例行公事地给米娜换上新病服,动作不粗暴,但绝对算不上温柔,她受的训练便是如此。
智能车安静地换走床下的便器。
做完这些事,护理员径直离开了。智能车却停了一会儿。米娜盯着它,它好像也在盯着米娜,那只黑亮的3D摄像头转了一圈。就在护理员从门口疑惑地探进头来时,智能车终于动了,它原地转身,朝房间外嗡嗡开去。
米娜一直望着它消失。过了一会儿,她低头拿起平板电脑。
上面的内容有了变化。
在最高分77777的后面,出现了一个卡通化的黑猫脑袋。
米娜发不准“猫”这个名词的音,不过她认得这是只猫。三角形的耳朵,毛茸茸的脸,两只翡翠似的绿眼睛,图像非常逼真,好像会随时跳起来。
猫眨了眨眼,然后叫了一声:“喵呜。”
它从排行榜的平面上“走了出来”,不是指穿透平板屏幕,而是从二维的图像变为了三维的模型。它迈着优雅轻盈的猫步,走到排行榜的正中,蓬松的黑毛挡住了排名。
“不要,告诉,其他,人。”黑猫对米娜一字一句地说,它好像明白米娜的理解能力低下。黑猫抬起右前爪,一个小窗口弹了出来,上面播放起卡通风格的动画——代表米娜的坐在病床上的孕妇,对着来检查的护理员和医生,一只手捂住嘴巴,一个鲜红的叉打在上面。
“不要,告诉,其他,人。”它重复了一遍,再次眨眨翡翠似的眸子,那双眼睛看上去和普通的猫有点儿不一样,里面有着智慧的光彩。
米娜呆呆地看着屏幕上的黑猫,好像看见新玩具的小孩。她微微笑起来,接着伸出食指去抚摸它。
米娜当然触摸不到猫,只能摸到冰凉的高分子屏幕,但猫却很享受一般伸起了懒腰,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尾巴也翘起来,像个大大的问号。它的四爪和尾巴尖都是雪白色。
“谁,是……”米娜有点儿艰难地开口,“谁?你?”
“我就是,我。”猫扬起脖子,舒服地抖擞了一下,“我是你的,朋友。”
它的声音很奇妙,说不上是男是女,但顺畅得一点儿都不像电子合成音。
卡通画再次变换,配合着猫的话语,这回是一只猫亲热地舔米娜的脸的画面。一旁写着很醒目的“朋友”两个字。
“朋……友……”米娜慢慢地说。
“我是你的,朋友。”虽然米娜面露困惑,猫却一点儿都不着急。它改为蹲坐的姿势,直直地凝望着米娜的眼睛。
“我是来帮你的。”它不疾不徐地说。卡通画继续播放,尽可能清楚地向她传达意义,“你的孩子,腹中的孩子,有问题。”
猫停顿了一下,“他们,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会给你做人流,清除,你的孩子。”
二
唐若今天来的稍微有点儿晚了,为了跟丹尼尔争论那件事,她一整夜都没怎么睡好。经过五楼停车场的拦岗时,值班的保镖有些诧异地跟她点头打招呼。
是不是有黑眼圈?她忍不住想掏出镜子来检查一下。
她在电梯口走下了她的午夜蓝谷歌车,通过激光雷达指引,无人驾驶的谷歌车的内置电脑会自动找位置停好。在物联网以及人工智能的高速发展下,诸如停车之类的烦恼早已一去不复返。
但有些最传统也最根本的问题,却不是技术进步可以化解的,比如:是不是应该要一个孩子。
磁轨电梯载着唐若往大厦118层升去,平稳得感觉不到一丝颠簸,但她的内心却波澜难收。电梯是全玻璃观光电梯,外面的都市景色一览无余。那些高耸的写字楼,在她眼里都缩成了一根根插在地上的钢架筷子,路上的车辆如蚂蚁般渺小。苏生集团的总部医疗大楼是全市最高的建筑,也许设计师当初选用全玻璃观光电梯,就是为了让搭乘者体验到凌驾众生的气势。但唐若从来都不喜欢坐电梯的过程,特别是一个人坐,她感受到的只有空虚,只有无边无际的孤寂。乌晦的云层从头顶降下,隐去大地万物,更加深了这种寂寞感。人类修建的大厦,似乎要直通天国。
但这只是很短暂的错觉,进入云层二十秒后,电梯停住了。她觉得空气一下顺畅多了,便深吸一口气,理理衣襟,踏入医院大厦。
唐若在苏生集团的提拔速度很快,年纪轻轻便坐上了项目副主管的位置,一部分原因是她聪颖的头脑和清华与圣迭戈的双重博士学位,还有一部分原因,则是她在攻读博士期间钻研的那项课题:提升人脑特定能力的多重基因改写策略可行算法。
简单来讲,就是如以前的科幻小说里设想的那样,通过基因技术强化人脑智商。不过,唐若负责的并不是实际技术的部分,而是研究如何让多个基因改写同时在一个胚胎上进行,同时保证彼此之间没有严重冲突。
本质上,她认为自己的研究不关生物太多事,反而是更接近计算机程序算法。人脑就是一个世界上最庞大复杂的程序,而如今苏生集团在做的,就是要将这个程序升级,让它变得更强、更有效率。唐若就是保证升级的步骤不会互相干扰的那个人。
这个机密项目的名称是“天人”。
苏生集团给她开出了数百万美元的年薪,但相应的则是严格到不近人情的安保措施——除开雇佣如今已不多见的真人保安外,参与项目的人手臂下都植入了微小的射电信号器,这是为了监控员工的去向,提防可能出现的商业间谍与绑架胁迫。同时,这个信号器还是唐若出入苏生集团大厦的身份证明,她的个人信息都储存其中。
唐若讨厌这种时时刻刻被监控的感觉,但她实在没法拒绝这份工作,她想象不出世上还有哪家企业或者科研所,能够让自己如此完美地施展才华。对人类胚胎的非必要基因改写,从21世纪初就是个敏感话题,一方面这项技术可以挽救无数先天缺陷的胎儿,一方面却又给基因上的歧视分化埋下隐患。故此,政府的态度一直很暧昧,虽然没有像对克隆人技术那样划定死线,但相关的申请批准非常难拿到。也只有像苏生集团这样在世界上都举足轻重的企业,才能成为特例。
当然,这背后铁定少不了金钱和政治的龃龉,但唐若尽量不让自己关注那些事,这是改变人类文明进程的机会,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重要。
通过层层严密的安检,她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在综合交流-区间拆分的现代办公理念下,私人的办公室已经很少了,员工们都聚在宽阔的大厅里,带着自己的移动办公单元,随心所欲地拼接合并。但这里毕竟是进行医学研究的地方,有些事依旧要遵循老旧的规矩。人员纪律比什么都重要,科研区域和休息区域也是分割开的。
每次想到这件事,唐若就觉得很有些滑稽—— 一座全球最前沿的大厦,反而要在管理上使用最落伍的方式。
她今天心情说不上愉悦,办公室的四壁自动换成了苍凉的原野,碎絮般的灰云在远处飘着,四周都是及膝的蓑草,被风吹得摇曳不止。心情不佳时,刻意阳光明媚的场景只会让人更阴郁,唐若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一般来说,休息场所的投影布置是不可以和公共区域太格格不入的,但唐若的身份让她有这种特权。
她刚换上白色制服,大厦内网的个人资讯就发出了提醒。她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本以为又是哪个男同事发来的晚餐邀请,不料那上面的消息却令她一下子僵住了——
107号孕体的状况出了问题。
芬格斯叫几个项目核心人员马上过去。
唐若都来不及去看其他几条消息,那些无非是关于基因改写技术所受到的民众游行示威。她匆匆出了办公室,朝会议中心赶过去,一路上碰见好些相熟的人,她都只是敷衍地打个招呼。此时此刻,107号孕体的状况是她最关心的。
“天人”项目的前期实验胚胎——他们团队这段时期努力工作的结晶——就在107号的腹中,可以说,107号的价值比唐若脚下这座集团总部大厦还高。
会议中心的门自动打开,她一走进去,耳边就传来了芬格斯的怒吼。一般来说,到了需要召开真人会议的地步,芬格斯都会火气不小。
“你们几个不长脑子的白痴!”项目主管唾沫横飞地冲面前的人咆哮着,“植入前那三次检查,你们都是拿脚趾头来思考的吗?那套检验程序我早就说过不要搞什么改进……而且居然一直到现在才检查出来!”
“出什么事了?”唐若问。
芬格斯看了她一眼,好像才注意到她的到来,“不是你那边的问题。”这个蓄着大胡子的前哈佛大学分子遗传系系主任努力调整情绪,虽然知道唐若有男朋友,不过他从见面那天起就在坚持不懈地想打动唐若,这会儿也不愿意表现得太失态,“我本来没想给你发消息的,肯定是气得疯了……107号的胚胎有问题,基因改写错误!”
“怎么会呢?”唐若怔了一怔,“是第几期改写步骤?为什么现在才——”
“只有上帝才知道这些吃白饭的编程员到底在干什么,你自己看吧。”芬格斯把桌上的平板电脑递给她,他和唐若都是没有做视网膜植入物手术的人,所以总是离不开平板电脑这样原始的工具。“全是废物!一点用处都没有!”他朝面前围成一圈的研究员猛力挥手,那些人被骂得头都不敢抬。
唐若不是遗传学家,但平板电脑上显示的问题有多糟,她一眼就看明白了。
SNP。CHD。
先天性心血管畸形,这种重中之重的点位,本来是每次改写后的初查就该注意到的,选用配子的亲代双方基因都很优秀,这种问题肯定是改写导致的。“天人”项目的改写程度非常深广,从受精卵第一阶段,到胚胎前期分裂的第二阶段,再到发育过程中靠病毒导入的第三阶段,数万次DNA的剪切拼接工作,不可能以人力完成,高自动化的实验室流处理设备是这一切得以实现的基础。但再完美的程序,也是由不完美的人编写的。
出错在所难免,但,唐若没想到会是这么低级又严重的疏漏。
“还有挽救的机会吗?”她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问,“我可以再重新调整策略组,寻找合适的方案……”
“太困难了。”程序设计部的负责人尴尬地说,“前期的策略设计就已经是那样,胎儿发育到现在,连超声波检查都能查出问题,很多生理条件和基因表达还要考虑进去,光是模拟测试就要一段时间,很可能在这段时间内,那孩子就会死掉……”
“不是孩子。”芬格斯阴沉地说,“是实验品。只要它还没从那个孕体女人的两腿之间钻出来,就是‘它’,而不是‘她’。准备人流吧!早点解决这个烂摊子……”
在场的人都没吭声。
像有一阵冷风吹过,唐若的身体有点儿发颤。
三
今天来见自己的女人很陌生,米娜不认识她,但觉得她长得很好看,而且她身上似乎有种忧愁之情。
“她是第几次怀孕了?”那个好看的女人问身边的护理员。她长长的乌发扎成松散的马尾,晃来晃去的,不像米娜一样,永远被医护人员修剪成齐颌的短发。米娜有点儿羡慕她。
“第三次。记录显示,前两次的胚胎都不合格。”
乌发女人没有说话了。她沉默地注视着米娜,米娜还是那副有点儿傻气的笑容。
对方突然俯下身来,一只手轻轻搭在米娜高耸的肚子上。
“我记得,”她道,“以前好像出过什么事,就是107号……她有自己的名字吗?”
“有的,她叫米娜。”护理员视线的焦点稍微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是在通过视网膜植入物查询,“您说的事,是她在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去冲击恒温护育室。大概是想找到自己的孩子吧……当时闹得挺吓人的,护育室那边都是她的血。”
“想找到……自己的孩子吗?”唐若轻声问。
“没办法,毕竟她只是个智障者,不管是合同条款还是规章制度,她一概听不懂的。她的智力和四岁小孩差不多,连我们现在的对话也无法理解。”
米娜有些不解地看着面前的护理员和乌发女人,脑袋微微歪着,目光里满是茫然,她只能隐约感觉到对方是在谈论跟自己孩子有关的事。
她们会带走自己的第三个孩子吗?米娜担心起来。
“她听不懂,也算好事吧。”乌发的陌生女人叹了口气,“人流会在明天进行 ——”
米娜猛地抓住了她放在自己腹部的手。
乌发女人吓了一跳,她想后退,但米娜死死拽着她不放。
后面的护理员马上走过来,却没想到两个人加起来也扳不开米娜那只纤细的手。米娜的指甲陷进了陌生女人的手臂里,令她痛呼出声。
护理员拿起了神经麻痹器。
递质阻断剂从高压针头注射进米娜手肘,米娜顿时力气全失,胳膊落下来,在床沿边摇晃。病床自动弹出拘束带,把她的手脚牢牢束缚起来。
乌发女人终于挣脱出来,直往后退了好几步,用惊魂未定的眼神看向米娜。护理员在一旁跟负责监管的医生报告。
米娜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不要,拿走。”她摇着头,反反复复说着这两个词,“不要,拿走。”
她只听懂了一个词,猫告诉过她的那一个词:人流。
卡通画的配图,是冰凉的机械器具伸进她的下体,硬生生地拖出孩子。
那是,死亡。
就算是智力残缺的米娜,也绝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面临如此下场:连开始都没有,就要迎接终结。世上最残酷的事莫过于此。
米娜被带子绑住,动弹不得,只能以乞求般的目光望着乌发女人,嘴里呜咽不止,她觉得这个女人和这些护理员不一样,她也许会帮自己……
可乌发女人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惨淡的阳光从天窗射入,米娜躺在病床上,眼泪滑过脸颊。
随后赶过来的医生给她使用了安宁剂,然后放开了她的手脚。他们不在乎米娜是不是精神状况有问题,现在更不在乎药物是否会对胎儿造成影响——反正上面已经指示过明天就要让她流产。
米娜没有搭理任何人,无论护理员还是医生。在被注入药剂时她也一点反应都没有,往常每次打针她都会跟小动物一样害怕得缩起来。
她只是一直一直望着窗外的茫茫云雾,双手放在腹部,像要守护自己的孩子。
她其实明白,这是徒劳。
临近黄昏,智能车进来给米娜送来晚餐,她一眼也没看。
但在摆好餐盘后,智能车并未立刻离去,而是停留在她床前,机械臂递出来一样闪光的东西。
一把餐刀。
米娜被吸引住了,她有点儿讶异和好奇地拿起餐刀。这把刀和她平时用的不同,不是3D打印的一次性塑料制品,而是不锈钢做的,并且开了刃。
这时,她丢在床头柜的平板电脑突然亮了。
黑猫出现在屏幕上,它舔了舔爪子,接着用明亮的眼睛盯着米娜。夕阳的光芒刚好照在平板电脑上,使得猫像是裹在一团金色里。
“你,有选择的,机会。”猫对她说。卡通窗口跳出来,画中的米娜站在两扇门前,一扇是手术室门,背后是光明;而另一扇前面则有只猫,背后是灰与红的混沌。“保护孩子,逃走,但可能,死。或者留下,孩子,死。”
米娜长久地凝视着猫,后者也回看着她。不像那些跟她讲话的人类,猫没有催促或劝诱之意,只是静静地等她决断。两者的目光在某种程度上有些相似,深邃之处都是那样沉静和单纯。
米娜不是一个勇敢的女人,多数时候她甚至自己就像个小孩,连吃穿都离不开旁人照顾。而离开这座大厦、独自踏入陌生的外界,对她来说更是不可想象的事。
但她是个勇敢的母亲。
这就够了。
米娜坚定而缓慢地点了下头。
“逃。”她吃力地说,“我要,逃。”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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