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元16世纪上半叶,墨西哥,特诺奇提兰。
当熊熊烈焰在广场中央腾起时,苍老的神父伸手拭去了脸颊上的汗水,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作为一个在这个时代可算是饱学之士的人,他通常是非常爱惜书籍的,然而这些污秽邪恶的罪孽之物却另当别论。不,这些肮脏的玩意儿根本不配称之为“书”!这些东西不但内容邪恶透顶,充满亵渎意味,而且就连用来制造它们的材质也可憎至极——其中一些书卷的材质来自晒干的树皮或者植物纤维,但另一些却是用活剥下的人皮所制成的!虽然经过了干燥和鞣制,但在接触到它们时,神父仍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反胃。
“魔鬼的屎尿啊,滚回你们该去的地方吧!”神父从助手手中拿过了另一捧书卷,将它们喂食给了正在茁壮成长的火焰巨兽。植物纤维碳化的气味和动物皮革燃烧的焦臭混在一块儿,让神父本就强烈的恶心感又加重了不少,“消失吧,撒旦的谎言!”
在神父身边,两名副王①派给他的持戟卫士正在兴奋地笑着,显然在为罪恶得到了净化而感到快慰。但其他参与仪式的人可就没这么开心了。在人群中,神父看到了不少身材高挑,戴着怪异的华丽羽饰的特拉斯卡拉贵族,以及一群来自北方和西方、肤色黝黑的部落首领,甚至还有几个额头扁平、长着斗鸡眼的家伙。尽管那场围城战已经结束了几年之久,邪恶的异教统治也已在这片土地上终结,但神父仍然能感觉到不洁的幽灵在他身边徘徊。或许某些人愿意信任这些已经开始自称基督徒的印第安人,可在神父看来,他们仍然是一群异教徒。
“不!不要烧这个!”仿佛是为了验证神父的想法似的,就在神父从卫士手中取过另一捆卷轴时,一个特拉斯卡拉贵族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用生硬的西班牙语恳求道,“这个……不行。”
啊哈,这些撒旦的奴才果然还是露出了狐狸尾巴。神父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请问,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不是……不是异端。”
“你是说,这是上帝的福音?”
“不,不是。这只是……只是知识……”那贵族支支吾吾地说道。很显然,他想表达的东西比这多得多,但却缺乏足够的西班牙语词汇量,“和神……没有关系。”
神父点了点头,挥手招来了一位翻译,好让两人的对话能更顺畅一些。“您说,这些知识和神没有关系。我暂且认为您的意思是,它不属于神学的范畴。”他打开了系在卷轴上的皮绳,“那它们应该属于自然科学,没错吧?”
或许是由于不太明白“自然科学”这个时髦词儿的意思的缘故,一旁的翻译踌躇了好一阵子才开了口。
好在,这位贵族倒是弄明白了,“是,也不是。这……很难说清楚。”
“你可以尽量试着解释。”神父轻声说道。
“好吧,”那贵族展开了卷轴。与其他那些通常画着血腥的人祭、屠杀或者丑陋的伪神形象的卷轴不同,这些卷轴里几乎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方块状象形文字,以及一连串抽象至极、稀奇古怪的诡异插画,“根据传说,这些卷轴并不是我们的祖先留下的,它是三国同盟的先主多年前征伐东南方的敌人时缴获的战利品。虽然几乎没人能懂得其中的奥义,但据说,任何有幸参透它们的人……都能得到真正的智慧。他们不但可以获得其他人难以想象的知识,甚至还能看透这个世界的本质。”
“世界的本质?”神父问道。
贵族神情恍惚地点着头,仿佛正沉陷于某种狂热而诡异的梦境之中,“没错,万物的本质!结局的开端!一切存在之目的,万物之终末与起始,以及……最终目的之达成。”
“胡言乱语!也许这里面确实存在着某些‘智慧’,但它不过是又一颗撒旦的苹果、一块包着鱼钩的美味鱼饵!”神父瞥了一眼那份难以索解的卷轴,不屑地摇了摇头,“要从与生俱来的原罪中得到救赎,我们需要的是正确而坚定的信仰,不是这些所谓的……”
“那么,对不起了!”一把锋利的黑曜石匕首突然出现在了这名贵族手中。还没等神父将卷轴投入火堆,他的手腕已经中了一刀。接着,当神父在痛苦中跪倒在地时,对方已经夺过了卷轴,开始发足狂奔。
“抓住这个异教徒!”神父怒吼着对士兵们下达了命令。
守在附近的几名西班牙兵纷纷拔出短剑,试图挡住对方的去路,但数倍于他们的印第安人却突然挥舞着短刀、大棒和战棍,从不远处的一座石屋废墟里跳了出来,与他们展开了一场血腥的缠斗。守在广场出口处的火枪手一时间根本来不及装填弹药,一名弩手倒是立即瞄准了那个行凶贵族的背影。但就在他准备扣动扳机、射出箭矢的瞬间,却被一支迎面飞来的标枪刺穿了胸膛。
“异端,魔鬼的走狗……”神父捧着受伤的手腕,神志不清地嘀咕着。在更远的地方,精锐的枪骑兵小队已经加入了战斗——当然,他们是冲着那些持有武器的印第安人去的,而不是那个正在遁入城市废墟的贵族。而这也意味着,当这场小小的叛乱平息时,他们将来不及追回那份异端的文卷,并用火焰将其净化。
作为新西班牙副王辖区早期历史上的无数小规模叛乱之一,这起突发事件很快就淹没在了泛黄的历史卷宗之中,然后渐渐湮没无闻。就像许多曾在历史中溅起过微小涟漪的人一样,这个印第安贵族甚至没有留下名字,但他的所作所为并非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毕竟,涟漪的波纹仍在历史之河的水面上扩散,一切远未结束。
2
五百年后,加勒比海沿岸,哥斯达黎加东北部某个地方。
通常情况下,在海平面以下两百米开外才是所谓的“无光带”,但现在,虽然深度表上的读数只有二十五米,这艘小型潜水器的两扇舷窗之外却已经是一片漆黑。就连艇内的照明灯也只能勉强照亮窗外几码远的距离。而在这段距离中,除了一团团水泡、浑浊的腐殖质残片和淤泥,以及偶尔被潜水器航行造成的湍流惊起的小鱼小虾之外,安东尼·佩特诺夫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更别提继续饱览水下的景观了。
“别看啦,伙计。咱们请你来这儿可不是让你看风景的。”在潜水器货舱的另一头,“埃勒博斯”考察队的新任负责人宋汤姆说道。这个兼有东亚与南亚血统的男人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而堆满了货舱的各种物资更是让他的姿势显得颇为别扭。当然,这也怪不了他,在一艘排水量只有区区二十五吨的小型潜水器里塞进这么多物资外加四个大活人后,任谁都不会觉得舒坦。
“我明白我的工作,先生。”佩特诺夫费力地活动着因为长时间摆成别扭姿势而开始酸疼麻木的双腿。这个东欧人看上去就像特兰西瓦尼亚传说里的吸血鬼一样枯瘦高挑,皮肤的颜色像极了在阳光下曝晒过的鱼皮。除了那双目光锐利的褐色眼睛之外,他身上没有什么称得上引人注目的体貌特征。“但我的工作并不禁止我在暂时的空闲中寻找一点儿消遣——事实上,调整心态往往能提高调查效率、避免无谓的错误。”
“好好好,就算你是对的。”宋汤姆抿着两片蜡纸般的嘴唇,又细又薄的眉毛皱成一团,看起来活像是个坏脾气的老保姆,“那些我们提供的档案呢?还有报告和前三期勘查的记录?你都弄明白啦?”
佩特诺夫耸了耸肩,开始用一把三十年前生产的瑞士军刀剔起了自己的指甲,“请不要怀疑我的职业素养和专业能力,先生。否则您大可以去另请高明。”
瘦小的亚洲人张了张嘴,不过总算没有继续聒噪。佩特诺夫则只是哼了一声,事实上,在出发前的一周时间里,他确实没有认真读完对方提供的那些冗长琐碎,塞满了让人昏昏欲睡的专业术语的档案与报告,就连稍微有趣些的勘查记录也只看了个大概。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整体案情的掌握,毕竟,他的职业能力之一正是排除无用信息,从垃圾里找出有价值的东西。
这座离尤卡坦半岛西端不算太远的被称为“埃勒博斯”的水下溶洞群,是在一年之前由一队来自佛罗里达的业余潜水爱好者发现的。众所周知,在第四纪大冰期中,像加勒比海这样的陆缘海的面积要比现在小得多。就像大部分降水丰沛的热带地区一样,表层岩石成分主要由石灰岩组成的中美洲陆桥一直都饱受地下径流侵蚀,并留下了数量众多的溶洞。而随着冰川期结束海水上涨,其中一部分位于沿海地带的溶洞永远地被淹没在了碧蓝的波涛下。
“埃勒博斯”就是其中之一。
最初找到这个溶洞群的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发现的规模——“埃勒博斯”的入口位于水下近三十米处,与其说是个洞口,倒不如说是一处狭长的裂缝。在数千年前,通过千疮百孔的石灰岩层渗入地下,并在流动中带走大量碳酸盐的地底径流,正是从这处仅仅数米宽的缝隙中流出,并在穿过一段布满淤泥的沿海滩涂后汇入当时的加勒比海岸的。由于缺乏必要的设备,这些业余爱好者没能深入洞穴开展进一步探索,不过其中一个地质学专业的学生推断,在洞口后方应当存在着一条地下河道。
在四个月后,一支专业洞穴潜水小队证实了他们的猜测。他们穿过了那道不引人注意的窄缝,对“埃勒博斯”内部的结构进行了初步勘探,而接下来的发现则大大出乎他们意料!除了几处水下大厅和超过两千米长的已经被海水灌满的地下河道之外,这个溶洞群内的大部分空间并未被水灌满。疏松而遍布孔洞的石灰岩保证了洞穴内的空气流通,许多昆虫、洞穴两栖类、食虫类哺乳动物甚至真菌都在这片地下空间内繁衍生息,形成了一个具体而微、基于被地下径流和海水带进洞内的有机质残渣的小型生态系统。但真正令人们惊讶的是,在这些与外界隔绝了至少数十个世纪的洞窟内,他们找到了人类的遗迹!
对遗迹的进一步勘探工作,被交给了三个月后抵达的第二期勘探队。过去,人们也在其他地方——比如地中海沿岸——找到过存留有古人类活动迹象的滨海岩洞,但没有一座具有这样的规模:“埃勒博斯”岩洞内的最宽阔处足有数十米高,恢宏的岩石厅堂、弯曲的通道和巨大的坑洞,简直活像是托尔金笔下摩瑞亚的矮人地下城。装有高灵敏度声呐的扑翼式微型无人机很快探明,“埃勒博斯”被海水淹没的入口之后的空间大致可以分为四个主要区域,内部总容积很可能超过了十立方公里。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人类遗迹也远不仅仅是潦草的岩画、古拙的石制工具或者营火残留的木炭。在这座深处地下的溶洞中,勘探队员们所发现东西远比那要多得多。
“好了,我们到了。”当一阵轻微的震动透过潜水器的强化外壳传来时,宋汤姆手下的一名队员说道。为了避免在穿过曲折昏暗的地下暗河时发生碰撞事故,在第一期勘探结束后,工程人员在暗河河道顶端铺设了一条磁性导轨,用于引导潜水器的前进。而当潜水器抵达目的地时,则会被一张特别铺设的拦阻网给拦下来,“开始上浮。”
随着潜水器停止前进,舷窗外的黑暗也逐渐被光亮所刺破。这不是海面上那种充满活力的耀眼热带阳光,而是洞穴勘探中常用的大功率照明灯惨白色的光芒。就在潜水器破水而出的瞬间,佩特诺夫看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那是一只空的都乐果汁易拉罐,也不知是哪个缺乏公德心的家伙扔下来的。
这趟水下旅程的终点是一处高度与海平面相当的海水池,在滑溜溜的石灰岩池壁上,早些时候抵达的勘探队员们用塑料和波纹钢板材搭建了一座简易码头,一条足有四五米宽、深度齐膝的暗河从洞窟的远处蜿蜒流过,沿着一处结满钙华的小瀑布汇入池塘之中,发出阵阵悦耳的低沉嗡鸣声。一座迷你水力发电机被安装在瀑布底端,利用这免费的能源为勘探队营地提供电力。
如果换在别的地方,仅仅这些景象就足以让那些业余洞穴探险者们脑子里的多巴胺浓度飙升,像捕到肥壮猎物的原始人一样欣喜若狂了。但是,佩特诺夫并不是探险者,而这座洞窟内也不仅仅只有这些景象,在钻出潜水器舱口的瞬间,佩特诺夫就注意到了远处洞顶上的一片黑色,并敏锐地意识到了它意味着什么。
“当然,当然,”在踏上简易码头后,佩特诺夫自言自语道,“过去的人可是没有电用的。”
3
“第三期勘探队的副队长孙达龙教授相信,这里的建筑形式虽然与位于美国境内的阿纳萨兹文明有些相似,但与后者并没有直接关系。”当佩特洛夫踏过足有数千年历史的碎石小道,在一座石屋前驻足时,宋汤姆不失时机地解释道,“对出土的有机物进行的碳-14检测表明,这些遗迹的时代介于公元前450年与公元元年之间,正负误差二十五年左右。”
“也就是说,它和奥尔梅克文明在年代上是最接近的,”佩特诺夫点了点头,“怪不得会有像这样的东西。”他伸手抚摸着位于石屋旁的一尊面孔丰满的浮雕。年轻的时候,他曾在韦拉克鲁斯的奥尔梅克遗址见过类似的雕像。
尽管在接下这宗案子之后,佩特诺夫已经看过了数以百计的照片、素描和示意图,并阅读了数万字的相关报告,但当真正置身此地时,他仍然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惊讶与兴奋。在这座面积接近半平方公里的巨大洞窟内,数百座由石砖砌成、外形极其规则的矩形石屋,沿着两侧洞壁的地势层层叠叠地铺展开,看上去活像是一片特大号的蜂巢,各种各样的垃圾在小镇边缘堆成了一座几米高的腐殖质小山,而居民们经年累月燃烧柴火所产生的烟雾则让小镇上方的洞顶积累了厚厚的一层黑炭,活像是一片被凝固在时光中的乌云。在房屋与小道之间,混合着玛雅古典时期与奥尔梅克文明风格的浮雕和石像比比皆是,其中一些甚至直接以整座钟乳石或者石笋雕成。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位于这座地下小镇中央的那座建筑物——如果换在别的时候、别的地方看到这玩意儿,佩特诺夫多半会认为这是一座标准的玛雅风格阶梯金字塔。而与蒂卡尔城里的那些原装货相比,他眼前的这货只有两点差异:首先,它位于幽暗的地下;其次,它并没有完全建成。本该位于塔顶的上层建筑根本没有开工,而台阶和一部分顶部结构也只建好了一部分。
“我们管这玩意儿叫木村金字塔——没错,最早发现它的,就是你在圣何塞医院见过的那个可怜家伙。”宋汤姆的副手克里斯丁说道,“虽然咱和他不太熟,但那其实是个挺不错的伙计,只是……可惜了。”
“是啊。”佩特诺夫应和道。在奉命接手调查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本案仅有的两位目击证人之一,同时也是最重要的嫌疑人——木村敏郎教授。根据档案中的说法,来自京都大学的木村教授是参加第二和第三期勘探队的主要考古学家之一,除了对前玛雅时代美洲文明史的深刻研究之外,他还是个密码爱好者和半职业程序员,一直都在同行中以敏锐的观察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著称。但是,当佩特诺夫在医院的病床上初次见到那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时,他却完全无法从对方身上找出理性的迹象——这个穿着束缚衣的人,心智已经被疯狂的雾瘴彻底遮蔽,甚至连有条理地交谈都难以做到。每说几句话,他就会开始痛苦地抽搐,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哝着令人难以索解的语句。而在这些胡言乱语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是“种子”与“毁灭”。
当然,在那之后,木村的情况好了不少——这都得归功于医生们为他注射的镇静剂。按照医院方面后来提供的报告,这位可怜的考古学家在一个疗程的治疗后基本恢复了与他人交流的能力,只可惜说的仍然是些疯话。他不断试图告诉医生们,之前的自己被一些“邪恶的信息”感染了,而旨在发掘这些信息的“埃勒博斯”考古项目应该立即终止。在经过商讨后,医生们最终延迟了木村的出院时间,并威胁要将他重新拘束起来,而木村立即明智地停止了胡说八道。
万幸的是,除了木村敏郎,佩特诺夫还有另一位头脑正常得多的目击证人人选。“请问,米格尔·佩莱莱先生在吗?”在从最初的惊异中缓过劲来之后,他深吸了几口洞穴内潮湿的空气,询问道。
“我就是。您是佩特诺夫探员?”一个有着典型的梅斯蒂索人的褐色宽脸膛的身穿迷彩色战术背心高个子男人,闻声从不远处的一顶帐篷里钻了出来。这个名叫米格尔·佩莱莱的洪都拉斯人,并不是考古学家、地质学家或者洞穴生物学家,而是一名退役的前特警兼私人保安。他之所以会加入勘探队的行列之中,完全是因为赛斯-科赫基金会的缘故——这家由同名科技公司成立的基金会为“埃勒博斯”洞穴探险与考古活动捐献了超过两千四百万美元的经费,并且没有要求任何报偿。他们唯一的要求,仅仅是让公司技术部门的两名具有考古工作履历的高级研究员参加第三期勘探,并分享一切发现。除此之外,为了确保这两位仁兄的安全,基金会不仅花钱购买了一大堆安全设备,还雇来了由米格尔带领的一小队武装保安。
不幸的是,事实最终证明,他们采取的这些措施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有用。第二期勘探队在为期一个半月的工作中,仅仅清理并勘探了与被海水淹没的地下河道直接相联的规模最大的那座洞窟,而第三期勘探队的任务则是沿着地下河进一步深入“埃勒博斯”溶洞群深处,对另外三座洞窟展开全面探索。两个星期前,包括木村教授、他的两名学生,以及赛斯-科赫基金会的人在内的十九名勘探队员,穿过了位于主洞窟西北角落的狭窄甬道,进入了先前只由微型无人机进行过初步勘探的二号洞窟,他们在这里建立了一处小型营地,并在次日继续沿暗河而上向三号洞窟进发,只留下包括米格尔在内的五个人驻守营地。
“恕我直言,探员先生。虽然我明白您现在的心情,但我能告诉你的事真的不太多。”米格尔打了个响指,从戴在手腕上的便携式全息投影仪里调出了一幅地形图。在这幅依据微型无人机的初步勘探绘制的二维地图上,“埃勒博斯”的四个主要洞窟沿着暗河流动的方向排列成弯弯曲曲的狭长一串,让佩特诺夫下意识地想起了他小时候在保加利亚老家的农场里见过的从被宰杀的牛肚子里取出来的牛胃,“虽然我坚持要求陪同木村教授和其他人前进,但不幸的是,那些可敬的专家先生显然认为,像我这样缺乏专业素养的人跟着他们只能成为累赘。”
“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佩特诺夫说道。
“现在想来,也许正是这种安排让我捡了一条命。”米格尔耸了耸肩,“二号和三号洞窟之间的距离是最长的,由于一部分坚固基岩的存在,暗河在这一带是一条接近一公里长的狭窄隧道。在勘探队进去之后,他们拉了一条通信光纤与我们保持联系。”他指了指两座洞窟之间的那条羊肠般的细线,“不过,三号洞窟和四号洞窟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五十米,而且连接它们的通道相当平坦,很容易穿行。而且勘探队报告说,两座洞窟内都发现了古人类遗迹。”
“所以他们决定同时勘探两座洞窟?”佩特诺夫问道。
“没错,”米格尔说道,“他们在那儿分成了两组,木村教授带着一个小组进入了四号洞窟,剩下的人则在三号洞窟里继续工作。一开始,情况都很正常,我们在前一百五十个小时内都保持着规律的定期通信。但后来,鲍尔先生说,木村教授变得有些……不对劲,林光宇先生也证实了他的说法。”
“嗯……”佩特诺夫点了点头。鲍尔和林光宇都是赛斯-科赫科技公司的高级科研人员兼董事会成员,公司基金会以大笔捐赠换来了将他们安插进勘探队的机会,当然,这两位也是米格尔的安保小队最主要的保护对象,“我看过那些报告。他们似乎认为,木村教授有点儿精神分裂?”
“是的,探员先生。”米格尔关掉了地形图,“在最后几次例行通信中,木村教授说,他在那些遗迹内发现了一些文字,似乎是类似计算机代码之类的东西。一开始,他声称这是这个世纪最伟大的考古发现,但很快就又改口说他弄错了,那儿什么都没有。鲍尔先生在最后一次通信中告诉我,他们确实在三号和四号洞窟的遗址中发现了文字,可是木村却要求他们立即毁掉所有发现。”
“毁掉如此珍贵的文物?这可不像是考古学家会干的事儿。”
“没错。就在我们纳闷的时候,通信光纤突然断了,我们和其他人就这么失去了联系。我们等了一整天,结果等到了四个被暗河的水流冲下来的勘探队员——他们都是在三号洞窟工作的分队成员,而且除了副队长孙达龙教授之外,其他人都死了。我想,你应该读过他们的验尸报告。”
“是的。”佩特诺夫说道。所有死亡人员在被运出洞外后,又由从美国请来的专业法医团队进行了第二次尸检,结果很明显:他们死于重度灼伤造成的多器官衰竭。对呼吸系统的解剖则表明,其中三人——包括赛斯-科赫的两位研究员——比较幸运,很可能在几十秒内就被烧死了,但伤势较轻的孙达龙却被迫忍受了好几个小时的痛苦,最后才在被送往医院抢救的途中因为伤口的严重感染而过世。没人知道其他勘探队员的下落,只有木村敏郎是个例外。
“我们并不是不拿勘探队员的安危当回事,探员先生。但当时我们人手不足,难以组织救援行动,而且没人知道在洞窟深处到底有什么样的危险。我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暂时撤回一号洞窟是最合理的选择。”米格尔挠着脑门,下意识地避开了佩特诺夫的视线,“在撤回一号洞窟的途中,我们在地下河里拦下了一艘应急充气筏。那上面只有木村教授一个人,他身上只有一些轻微的划伤和瘀伤,很可能是自己弄出来的。在刚遇到我们时,他随身带着一本笔记,里面全是些我们看不懂的古文字和代码,在笔记本封面上还有他自己的批注,说那些东西是无价之宝,是揭开万物本质的关键。”他摇了摇头,“可就在我们回到一号洞窟后不久,木村教授就偷了一罐固体燃料,把他的那些‘宝贝’一把火烧了。接着,他还脱光了衣服四处乱跑,大叫大嚷说这么做是为了拯救我们的灵魂。”
“这么做简直就是犯罪!犯罪!”宋汤姆不失时机地插进来评论道,“我看过那些还没被烧光的残页——全都是古文字的摹本!是一种与玛雅文字密切相关,但过去从未有过记录的文字!这是无价之宝啊!木村那家伙肯定是疯了……”
“够了,这些事我都在你们的报告和档案里读过。”佩特诺夫摆了摆手,“米格尔先生,还有什么事是你知道但没有写进报告里的吗?”
“让我想想……呃,好像还真有。”赛斯-科赫基金会雇佣的保安想了想,“在刚被我们发现时,木村教授曾经对我说过几句话。虽然他那时情况很差,但神智却非常清楚,不像在胡言乱语。他说,他们的发现是一枚种子,一枚具有无穷可能性的种子。”
“种子?他有没有进一步的解释?”
“是的,他说过,”米格尔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听上去有些像是叹息,“他说,那意味着一切。”
4
按照事先制定的日程表,在进入“埃勒博斯”后的头二十四个小时里,佩特诺夫一边等待着他申请的物资运送到位,一边对留在一号洞窟内的所有工作人员展开了全面调查,录下了一大堆大同小异、没多少用处的口供;而一个FBI派来协助调查的法医小组则对失踪人员的一切个人物品,甚至是那些已经被打包收集、准备运回地面的排泄物,都进行了全面的毒理学与传染病学检测,但也同样一无所获。失踪者留下的所有文字记录、个人录像甚至自拍照,都被佩特诺夫搜集起来,作为附录与一份冗长的报告一道呈交给了待在圣何塞的那位哥斯达黎加共和国司法部代表——由于“埃勒博斯”溶洞群位于哥斯达黎加境内,从法理上讲,这位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子慵懒官僚相的仁兄,才是这次调查的首要负责人。至少,没有他点头,所有进一步的调查活动都不能开展。
当然,这位负责人需要做的也仅仅是点头而已。
尽管没有明文规定,但所有人都明白,在这儿真正说了算的是安东尼·佩特诺夫。由于失踪的“埃勒博斯”勘探队成员来自半打不同的国家,调查组的组成自然也颇具多元性,但在所有调查人员中,没几个人像佩特诺夫一样在年轻时代有过货真价实的洞穴探险经验,而具有相关的办案经历的更是仅他一家,别无分号——三年前,佩特诺夫就曾经在斯洛文尼亚破获过一起绑架游客案,成功地将一群被藏起来的背包客从波斯托伊纳溶洞深处的犄角旮旯里毫发无损地找了出来,顺带揪出了最后一个试图躲进暗河逃脱法网的劫匪。
不过,佩特诺夫很清楚,眼下的情况可不是逮住个把绑匪那么简单。考虑到种种可能存在的未知风险,他不得不尽可能谨慎行事。在结束了毫无收获的初步调查之后,他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制定行动方案,同时等待着那艘运载能力有限的小型潜水器通过一次次“蚂蚁搬家”将他申请的装备与物资分批运送到位。为了以防万一,佩特诺夫不仅准备了大量洞穴探险必备工具、食品、药物和应急用的便携式氧气罐,还利用所有能够利用的权限额外搞来了一批“特别货物”:八支可以在十米内用高压电击镖瞬间放倒一头水牛的T-20M袖珍泰瑟手枪、两支可以发射12号霰弹的防暴枪、两打防毒面具,以及上百枚动能自动侦测信标。一箱便携式干粉灭火器和许多警用电棍也被列入了装备清单内,以备不时之需。
在第三与第四天,二十五人的队伍组织了起来、并通过最原始的人力运送方式溯暗河而上,将这些物资分批搬进了二号洞窟——这支队伍包括了一个法医小组、米格尔的四人安保小队、宋汤姆手下的一队专业洞穴探险人员,以及佩特诺夫的专案组。第三期勘探队在二号洞窟内设立的营地成了他们的临时前进基地,在安顿下来之后,队员们立即对这处洞窟进行了全方位搜索,将自动侦测信标插到了每个能藏得下人的地方,灵敏度极高的微型浮标式声呐则被丢进了暗河最深的地方,以搜索可能隐没在墨黑色水面之下的秘密。
不过,除了从冰冷的暗河水面上捞到几片烧得面目全非的衣物碎片和一只在高温中变形的固态燃料罐之外,他们一无所获。
“天哪,真不知道当年那些印第安人是怎么跑到这地方来的……”在把那堆捞上来的破烂挨个编号,装进专案组带来的证物袋之后,佩特诺夫靠着一座光滑的石笋坐了下来,自言自语道。就像牛的第二个胃一样,二号洞窟是“埃勒博斯”溶洞群中相对最小、最窄的一个。除了暗河旁那一小片被当作营地的平地之外,这里到处都是发育程度极高,甚至联成巨型石柱的钟乳石与石笋,而暗河拐弯处则到处都是布满奇形怪状钙华的彩色水池,看上去活像是牛肚里的百叶。
不过就算在这么个逼狭的地方,佩特诺夫还是能看到古人类的遗迹:几座小小的、已经被洞顶的滴水覆上一层石灰质的石屋,就矗立在他们的临时营地边缘,而在石笋丛林中,古人类留下的生活垃圾和损坏的黑曜石与燧石工具也并不鲜见。
“我们目前的看法是,在开凿出‘埃勒博斯’溶洞群的那条暗河上游,亦即三号和四号洞窟那一带,肯定存在着通往地表的隐秘出口。”正在一旁用一台迷你红外摄像机四处拍摄的宋汤姆说道,“毕竟,地下河通往加勒比海的出口很可能在近一万年前,也就是白令陆桥消失之前不久,就被海水淹没了,而印第安人的祖先当时很可能还没有抵达哥斯达黎加。当然,那些出口目前有可能已经倒塌阻塞,无法让人通行了,但至少还留有能保证水与新鲜空气流通的缝隙。”
“我问的不是这个。”佩特诺夫摇了摇头,抚摸着石笋光滑的表面,“我的意思是,为什么那些印第安人会大费周章地跑到这下面来住?”
“这可是个好问题。”现任勘探队负责人将红外摄像机收回了随身携带的防水袋里,耸了耸肩,“我想你也知道,在远古时代,穴居曾经是古人类最主要的居住方式——当时的人缺乏建造比大猩猩的树枝窝棚更复杂的建筑物的能力与技术,除了篝火,也没有足够的手段在野外的夜晚保护自己。因此,无论是尼安德特人还是他们的表亲现代智人,都倾向于选择居住在自然形成的山洞中以寻求庇护。这也是为什么旧石器时代的人类文明遗址往往出现在山洞里的缘故。”
“这我知道。”
“但是,当农牧业成为经济活动的主体之后,再住在山洞里就很不划算了。”宋汤姆启动了手腕上的可穿戴式个人终端,用虚拟键盘往里面输入了一些什么,随后继续说道,“农业的发展让单个社会的人口规模大幅度膨胀,超出了洞穴的承载能力。而与狩猎采集时代相比,农业社会的人类自卫的能力与建筑技术也有了大幅提升,洞穴不再是必需的。最重要的是,黑暗无光的洞穴内不但无法开展农业生产,而且大量人口的居住意味着数量可观的燃料消耗,这不仅会成为严重的经济负担,也会大幅度降低人们的生活质量。更别说在近代医疗卫生技术出现之前,封闭潮湿的洞穴对于那些在农业社会产生的诸多传染病而言简直就是天堂……即便有一些人仍然选择穴居,那也是出于安全问题而迫不得已——比如土耳其和叙利亚境内那些隐藏在山区之内的饱经战乱威胁的马龙派基督徒。但我不认为住在这里的人窘迫到了那种程度。”
“的确。”佩特诺夫点了点头。他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一号洞窟里那被熏得漆黑的洞顶和高耸的垃圾山,“可这些人还是在这里住下了,而且按照你们的说法,他们还在这下面建起了一座城镇。”
宋汤姆挥了挥手,说道:“没错。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看得出来,这种浪费资源而且毫无经济利益和其他必要性的行为,不可能基于任何形而下的动机。换言之,他们的动机只可能是形而上的。”
“形而上的?你的意思是……呃,宗教吗?”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宋汤姆点头说,“在古代美洲社会中,宗教一直处于核心地位、甚至是决定性地位。为了满足宗教需求,他们可以将成千上万人的鲜血在金字塔上献给他们残忍而刻薄的神,或者不惜代价地建造缺乏实用价值的神庙式城市。对于宗教的狂热追求甚至扭曲了这些文明本身的发展轨迹。虽然很多人会把古代埃及与中美洲文明相提并论,但二者其实是不同的:埃及帝国曾经是旧大陆的贸易中心和最发达的大帝国,尼罗河的沃土、周边地区的丰富资源与那个时代最先进的科学技术让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大兴土木。而即便与古王国时代的埃及相比,中美洲也要原始得多。这里的金属冶炼技术极其原始,甚至连轮子与驮畜也没有,却发展出了发达建筑学与工程学,以及独特的文字系统、数学和天文学体系。不客气地说,古代美洲文明是一个瘸腿的文明。”
“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们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佩特诺夫伸手抹掉了从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虽然洞内又冷又湿,但他却一直流着冷汗——自打率队在二号洞窟中安营扎寨之后,他就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周遭的黑暗中窥伺着他们,这让他感到相当不安,“我是说,任何社会里的正常人都应该是大多数。人们也许会暂时一起发疯,或者有那么一小群人一直发疯,但经济理性最后总会把绝大多数人拽回到正道上来。”
“关于这一点,学术界目前还没有定论。”宋汤姆双手一摊,“有人说,人类社会或多或少都有些自毁倾向,不过中美洲人在这方面显然是最明显的——许多人都相信,正是无限制的宗教膨胀导致的社会资源浪费与自然破坏,造成了从奥尔梅克开始的美洲文明的周期性衰败。其后的玛雅、托尔特克无不如此。而第二期勘探队在一号洞窟内对遗址的勘察也证明了这一点:在年代最近的垃圾堆里,我们发现了大量食人的痕迹,包括被切割打碎的骨头和带有人肉肌红蛋白的粪便,许多被吃掉的人自身也都严重营养不良,这是社会即将崩溃的征兆。但讽刺的是,即便他们已经穷途末路,金字塔和雕像的建造工作仍然没有停止。最后的幸存者甚至用死者的骨头制成工具,徒劳地试图把金字塔建完——我们在工地上找到了很多这种东西。”
“这些人真是疯了!”佩特诺夫感叹。
“可不是么……而且我觉得,这该死的疯魔症……还会传染。”宋汤姆说道,“我知道你才是这方面的专家,探员先生。但就本人愚见,木村教授只怕正是第三期勘探队员们全体丧生的罪魁祸首!我认为,他肯定也是被这地方残留的疯狂给传染了,才会做出这么不理性的事。”
“单纯的‘疯狂’可不会传染。虽然某些病原体确实能破坏大脑机能,但有组织、有计划而且能持续几百年的愚蠢行为,绝对不是传染病能造成的。”佩特诺夫说道,“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在找到更多证据之前,我不会武断地将木村教授视为凶手,说实话,我倒觉得他是在目睹同伴丧生的惨况后,被吓疯的。”
宋汤姆抿起了嘴角,显然对佩特诺夫的说法不大满意,“那你觉得是谁把那些勘探队员烤了个外焦里嫩的?守护财宝的喷火龙吗?”
“谁知道呢?在这种鬼地方,就算是托尔金的故事看上去也没那么不靠谱了。”佩特诺夫仰望着不断滴落饱含钙离子的水滴的洞顶,有些出神地喃喃自语,“也许……等等!”
“又怎么了?!”
“是探测信标!”佩特诺夫瞥了一眼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低呼道,“它有反应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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