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凄厉的警笛声就像传说中洞穴巨魔的哀号,粗野地撕扯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勘探队员和米格尔手下的保安们闻声纷纷钻出睡袋、冲出帐篷,活像是一大群被人用水灌进了巢穴的蚂蚁。
“在这儿!”当佩特诺夫和宋汤姆赶到那个被触发的探测信标所在的石笋柱旁时,米格尔手下的保安们已经赶到了那儿。米格尔·佩莱莱端着一支装有战术手电的防暴枪,警觉地四下张望着,而他的两名部下则各自将一把泰瑟手枪扔给了佩特诺夫和宋汤姆。
“你们找到什么没有?”佩特诺夫一边打开泰瑟手枪的保险,一边问道。
“还没有,不过从信标所拍到的红外影像看,那应该是一个人。”米格尔打开个人终端的投影仪,将信标在那一瞬间所捕捉到的图像展示给了他的两位上司:在黑白相间的红外照片上,一个闪亮的、足有近两米高的影子正从石笋旁疾奔而过,由于速度很快,信标只来得及拍下了一个模糊的残影,“我已经让费尔南多和佩雷斯去追它了。”
“会不会是我们的队员?”宋汤姆盯着那热成像影子看了一会儿,“也许……”
“不是我们的人,”米格尔用确凿无疑的语气答道,“所有勘探队员都随身带有定位设备,不会触发信标的警报。”
“但那家伙打算去哪儿?”佩特诺夫看了看那张红外照片,又从个人终端里调出一份几小时前刚绘制完毕的二号洞窟立体结构图,迅速地将二者进行了一番比对,“难道是营地……”
另一阵及时响起的警报声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一次,发现异常的信标位于洞窟的西北面,那儿是一片与营地隔暗河相望的,没有任何古人类遗迹的茂密石笋林。
“有意思。”佩特诺夫与米格尔对视一眼,随即冲上了勘探队早些时候搭在暗河上的一座简易索桥,赶向了警报响起的位置。紧接着,另外两个信标也有了反应,很显然,无论入侵者是何方神圣,它似乎都对勘探队的营地不感兴趣,反倒在一步步地接近位于二号洞窟一角的一处小型溶洞。这个洞是开凿出“埃勒博斯”溶洞群的暗河的一条小支流所留下的唯一遗迹。在先前的搜查中,佩特诺夫完全没有注意这个空空如也的小洞。
但很显然,事实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谁?!”在接近洞口的过程中,装在佩特诺夫右眼上的便携式热成像仪开始捕捉到越来越多的残留在石灰岩上的热能信号。其中一些信号的轮廓再清晰不过地表明,造访这里的是一个人类。“从里面出来!表明身份!我们会保证你的人身安全!听得到吗?”
那个躲在洞内的不速之客没有回答佩特诺夫的问题。而当米格尔用英语和西班牙语将这个问题又重复了两遍之后,逼狭的溶洞之内才传出了断断续续的让人心头发麻的低沉哭泣声。
“让你的人看住洞口,米格尔。”佩特诺夫打开了泰瑟手枪的保险,让一发以惰性高压气体推动的金属镖弹进入了待发位置。接着,他双膝跪地,开始朝洞内爬去,“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
与“埃勒博斯”溶洞群壮丽的主洞窟不同,这处由暗河支流凿出来的小型溶洞只有二十码长,高度甚至不能让一个成年人站直身子。尖锐的迷你钟乳石和石笋悬挂在洞的边缘,看上去就像是巨蛇口中的利齿。在考虑片刻之后,佩特诺夫关掉了便携式热像仪,转而打开了头戴式照明灯——虽然这样做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但过去的经验告诉他,灯光同样也能安抚那些陷入黑暗的惊慌失措的人,避免他们在无谓的挣扎和逃避中伤害自己;而如果有谁藏在角落里欲行不轨的话,也会因为迎面而来的强光陷入瞬间失明,从而让他有时间做出反应。
随着佩特诺夫一步步深入洞内,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也变得更加清晰了。很快,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就出现在了照明灯的光线之下:这人穿着一件非常破烂的、似乎是医院里才会用的宽松白大褂,却又套着一条看上去很不般配的橡胶防水裤和一双防水靴;一只工地上的橘色安全帽歪戴在蜷曲油腻的污秽乱发上,上面还有黑色胶带胡乱绑着一支电量几乎耗竭的手电。这个人面色蜡黄、眼眶深陷,充满血丝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两团在黑暗中闷烧的余烬,正因如此,佩特诺夫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曾经见过此人。
就在圣何塞的精神病医院里。
“是……是你?!”佩特诺夫惊呼。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停止了,但这个人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自从佩特诺夫发现他时起,这人就一直用一块浮石卖力地刮擦着溶洞的洞壁,活像是古代大帆船上那些用“圣经石”打磨甲板的水手。无数细碎的碳酸钙粉末洒落在他身上,让这家伙看上去仿佛一个苍白的鬼魂。
“木村教授?!”
瘦得皮包骨的男人终于看了佩特诺夫一眼,暂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你是……”
“我是安东尼·佩特诺夫,我们以前见过面,”佩特诺夫解释道,“您忘了?”
“我记得……但这不重要……”木村敏郎眨着湿漉漉的眼睛,泪水在沾满灰色石粉的脸上划出了两道痕迹,“别过来!”
“好的,教授,”佩特诺夫把泰瑟手枪放回了腰带上的枪套里,平举双手做了个“别担心”的手势,“我不过来。但您也别害怕,我是来帮您的。”
“我知道,但你帮不了我!太迟了!明白吗?!”
佩特诺夫当然不明白,“教授,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您现在不是应该在医院里吗?”
“这……也不重要!”木村敏郎拼命地摇着头,又开始打磨另一面洞壁,“关键不是这个。我……我们都犯下了错误,致命的错误。我们的理性和贪婪共同设下了一个陷阱,就像猪笼草的蜜汁,吸引我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蚂蚁自投罗网……混蛋!我必须尽快纠正这个错误!”
“错误?!”
“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消灭掉种子!趁毁灭之种还没有扩散!”前考古学家语无伦次地吼道,“你!快出去!不要看这里的任何东西!这些都是错误,我的错!这是为了你好,知道不?!”
“可以,但也请您和我一起出去。”佩特诺夫朝着对方伸出了一只手,“您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必须尽快接受检查和治疗。我希望您能够配合,不要——”
不幸的是,佩特诺夫没能来得及把话说完。
当那块硕大的石头迎面飞来时,他虽然下意识地做出了躲避的动作,但额头正中央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一阵阵嗡鸣声与钝重的震感一道传来,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在教堂顶上被人用力猛敲的大钟。
当他的双眼重新可以视物时,那位瘦骨嶙峋的前考古学家已经消失了,米格尔和两名安保人员正坐在他身旁,为他脑门上的伤口绑上一卷浸透了消毒剂的绷带。
“该死的……我不是在做梦吧?”
“当然不是,我们所有人都可以作证。”米格尔说道,“特别是塞巴斯蒂安——木村在逃跑时用你的泰瑟手枪打中了他,现在费尔南多正把他往营地抬呢……”
“妈的。”佩特诺夫嘟囔着,“木村怎么会在这儿?”
“我们联系过医院了,他们对此也很惊讶。”米格尔耸了耸肩,“在被送进病房之后,自动监护记录显示,木村教授从没离开过……”
“可是——”
“我知道,医院的人被他们的电脑给骗了——木村教授利用某种他们目前还不清楚的方法篡改了程序,让系统误认为他一直都在病房里。医院的医护人员是按照系统自动生成值班日程表照顾病患的,而他们得到的日程表都表明,负责照顾木村教授的是其他人。他们估计,这位教授很可能已经逃脱了大约一周时间。”
“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米格尔的一名保安队员摇头道,“但他回这里来干什么?”
“我想,他似乎试着要破坏掉某些东西。”佩特诺夫揉着肿起的额头,手足并用地爬到了木村先前用浮石摩擦石壁的地方——不出他所料,在那些被磨得粗砺不堪的岩石表面,果然还残留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字迹。其中一些似乎是用勘探队的防水记号笔写下来的,另一些则是以锐器直接雕刻而成。从木村打磨掉的面积来看,原先记录在溶洞表面的信息量显然颇为可观,但现在却只剩下了一些断断续续、毫无意义的零星字符。一部分残存的字迹是英文,还有一些则是数字,甚至是外形圆润的古印第安象形字符,但唯一还算完整的句子却是一行颇为潦草的日文。
在考虑片刻之后,佩特诺夫打开个人终端,用摄像头拍下了这行字,然后启动了自动翻译软件。
“……我必须尽一切努力保留这些信息,因为此乃结局之开端。在开始之前,总要有个结束。”米格尔凑上前来,皱着眉头读着终端翻译出的语句,“当种子萌发之时,万事万物的本质将会明了。该死,这他妈的是什么鬼话?”
“我不知道,”佩特诺夫说道,“但我觉得,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6
木村的造访让二号洞窟内的勘探队营地热闹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里,所有人员都被组织起来、对洞窟内的每个可以容下一个成年人躲藏的角落进行了第二轮全面搜查。而搜查的结果只证明了一件事:木村敏郎教授已经离开了这里。
“那家伙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在所有搜索小队都完成报告之后,勘探队长宋汤姆恼火地攥起了拳头,“从医院里逃出去是一回事,但进到‘埃勒博斯’里来可是另一回事了!他也许能混过几个医生和门卫的眼睛,但要进来……”
“你自己之前似乎也说过,要想进来,路可不止一条。”佩特诺夫一边吸着高热量罐装流食,一边说道,“或许,当年那些印第安人进入这里的通道仍能使用,而木村教授在勘探过程中碰巧发现了其中之一。”
“有这个可能。”米格尔点了点头,“照这么说,他肯定是从三号和四号洞窟那头进来的。而他现在肯定正打算原路返回——毕竟,从一号洞窟离开这里的唯一方式是乘坐潜水器。也就是说,要想找到木村教授,我们必须继续前进。”
“我同意。”宋汤姆说道,“不过话说回来,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擦掉那些写在石头上的东西——根据初步笔迹分析的结果,那些东西就是他自个儿写的。”
“你们难道分析不出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吗?”
“恐怕不行,剩下的那点儿东西实在太少,也太零碎了,不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宋汤姆双手一摊,“但我有种预感,他恐怕不止留下了这么一点儿东西。”
事实证明,宋汤姆的预感是正确的。几小时后,当佩特诺夫率领着一支由他自己挑选出的十人小队,沿着暗河进入连接二号与三号洞窟的狭长通道时,他们又在洞壁上发现了至少三处被打磨过的痕迹。在这些痕迹附近,佩特诺夫还找到了一些很可能是木村留下的物品:一些廉价压缩饼干的塑料包装袋、一只被挤瘪的墨西哥产矿泉水瓶、一块似乎是从胶靴底上刮下来的胶块,当然,还有从洞壁上磨下来的遍地粉末。
“这玩意儿还有点儿热气……”在第三处被磨掉的字迹旁,宋汤姆捡到了一只一次性自热饭盒。用过的发热剂袋子就扔在一旁,仍在众人戴着的热像仪的视野中散发着点点幽光,“他肯定没走远。”
“保持警惕,各位。”佩特诺夫和米格尔同时取出了泰瑟手枪,打开了挂在枪口下的激光瞄准器——在第一次碰面时,木村曾经从他们手里抢走过一把这玩意儿,他们可不希望冷不防地挨上一下。“两人一组互相掩护。无论如何,尽可能不要伤害木村教授,明白吗?”
“你们当然在伤害我!正如你们也在伤害自己一样!”就在佩特诺夫发号施令的同时,木村敏郎就像被耶稣从坟墓里召唤出来的拉撒路一样从不远处的一座石笋下跳了出来,朝着寻找他的人大声宣告道,“听我说,现在就回去!种子正在萌发,我不知道我们未来有多少机会,但现在阻止它——”
“别激动,教授!您如果有什么话必须要说,等我们回到地面上再慢慢谈也不迟。”
“地面?不,我不能回去!”木村喊道,“‘种子’就在我的脑子里,是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对抗它多久!如果……不……它一定会成功的。我的好奇心已经害了我!我现在是个传染源,一个祸害!明白吗?!我必须设法消灭……”
“教授?!”
“快回去!我只说这最后一次!”木村用颤抖的手举起了一只小型无线电遥控器,“回去!求你们了!”
“别这样!”
“抱歉。”
随着木村摁下遥控器上的按钮,佩特诺夫和其他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吸引了他们注意的是从洞穴顶端传来的一连串鼓点般的巨响。尽管在通常情况下,洞穴探险活动严禁携带爆炸物,但赛斯-科赫基金会设法通融了哥斯达黎加的相关政府部门,让第三期勘探队获准携带了一小批填充有惰性炸药的锥形定向爆破装置,以便用于“应对紧急情况”。
而现在,这些危险的小玩意儿却被木村用在了他们始料未及的地方。
“当心!”佩特诺夫一把拉住宋汤姆,让后者堪堪躲开了被一块落石砸开脑门的命运,不过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随着溶洞脆弱的洞顶结构被爆破装置破坏,无数花费了数万年时光方才凝结而成的钟乳石开始随着塌方的岩块接连落下,以一种足以令“穿刺公”德拉库拉①赞叹不已的残忍效率将几名躲闪不及的队员生生钉在了暗河的河床上。唯一能令人感到些许宽慰的是,这些人没有像当年落入德拉库拉手里的土耳其兵一样遭受太久的折磨,随着整段脆弱的洞顶开始塌方,他们很快就得到了干净利落的解脱。
而那些仍然活着的人则开始与死神赛跑。
虽然早已了解到了第三期勘探队带有定向爆破装置这一事实,但佩特诺夫做梦也想不到,只要在合适的位置起爆,那几件不起眼的小玩意儿竟也能造成如此可怖的破坏——当那场连锁反应式的塌方终于停止时,曾经连接着二号与三号洞窟的狭长通道内已经堆积了十来米厚的落石,而它们同样也成了两名宋汤姆的勘探队员、三名米格尔手下的保安队员和一名法医小组成员的坟墓。其实对那些侥幸逃生的人而言,眼下的情况也实在不怎么值得庆幸。
“光靠用手挖的话,要清理掉这些玩意儿起码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当头顶终于不再有要命的玩意儿掉下来后,米格尔浑身瘫软地坐在了地上,长长地喘了口气,“而且前提是不发生二次塌方。”
“我同意。”同样灰头土脸的宋汤姆丧魂落魄地说道,“现在我们只能去找木村教授进入这下面时所走的那些通道了——如果他没把它们也炸掉的话。”
米格尔摇了摇头,说:“我想不至于。刚才我总共听到四声爆炸——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勘探队总共只带了四枚定向爆破装置。”
“好极了!”佩特诺夫掬起一把冰冷彻骨的地下河水,擦掉了脸上沾着的粉尘。接着,他突然走到了米格尔身边,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对了,米格尔先生,考虑到目前的情况,或许您应该把您知道的事全部交代出来了,对吗?”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米格尔惊恐地说。
“关于你的老板的事。比如说,他们为什么对‘埃勒博斯’溶洞群为什么如此感兴趣……”佩特诺夫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赛斯-科赫公司的主业似乎是大数据、人工智能与人机工程学,它名下的基金会居然会对在溶洞内发现的古人类遗迹感兴趣,并且扔进来这么多真金白银只为自己人搞到两个勘探队名额,这可不大寻常。”
“所以呢?我只是个被雇来干活的保安,鲍尔和林才是真正知道内情的人——而他们现在已经上天堂了。”米格尔一脸无辜地摊开了双手,“你指望我能说些什么?”
“别和我装蒜,伙计。”佩特诺夫一点儿也没有退让的意思,“也许你只是被雇来干活儿的,但你的‘活儿’肯定不只是保护你的雇主派来的那两位先生。在他们确认死亡之后,你的保安小队却还留在这下面,我猜,这大概不是因为你的雇主特别仁慈宽厚,希望给你多发几天工资吧?”
米格尔的表情凝固了片刻,接着,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记住,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佩特诺夫说道,“也许你知道的东西能帮我们从这地方逃出去,顺便弄清楚在木村教授和其他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事儿绝对不仅仅是简单的事故。”
“好吧,但我知道的真的不是很多。”在一番思想斗争之后,米格尔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赛斯-科赫基金会的人并没有告诉我们多少底细。他们只是说,在‘埃勒博斯’溶洞群里可能存在着他们想要的极具价值的东西,而我们的任务就是保护他们派去的人,确保他们把东西拿到手。但是他们拒绝透露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不过,我和鲍尔先生的关系还不错,在进入三号洞窟考察前那天晚上,他喝多了龙舌兰酒,在和我聊天的时候说出了一些我本来没必要知道的事。”
“很好,”听到这儿,刚才还面色煞白的宋汤姆一下子兴奋了起来,“请继续。”
“鲍尔先生——愿他可怜的灵魂安息——告诉我,‘埃勒博斯’溶洞群里的东西与他的专业或许存在着某种关系。我想你们也知道,他的主要研究方向其实是人工智能程序架构……”米格尔继续回忆着,“这件事还得从他的朋友,佛罗里达州立大学的正牌考古学教授林光宇说起。在几年前,林教授偶尔从黑市上买到了一些古代卷轴,卖家声称,这些卷轴来自一个古代特拉斯卡拉贵族的后代,而且曾经是蒙特祖玛二世皇帝的私人收藏。但在经过初步研究之后,林教授认为,这些卷轴其实并非出自阿兹特克或者特拉斯卡拉人之手,而是玛雅人的作品。它们很可能是阿兹特克帝国在向东南方向扩张时从某个玛雅部族手中缴获的战利品。”
“有意思。种种迹象都表明,当年那些在‘埃勒博斯’溶洞群里大兴土木的人,很可能正是玛雅人的一支——毕竟这里离尤卡坦半岛并不算远,而且我们所发现的建筑与雕塑风格也有显著的玛雅前古典时期特征。”宋汤姆补充道,“不过,阿兹特克帝国的崛起是这里废弃十多个世纪之后的事了。就算那些卷轴的成书时间要更早些,也不可能是这里的居民写的。”
“的确。鲍尔先生说,那些卷轴可能是10世纪前后的产物,但其中却记载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当然,他那时还说了点儿别的,但我实在是搞不懂那些人工智能方面的术语。”米格尔说道,“总之,他告诉我,‘埃勒博斯’溶洞群的存在其实早已被记录在那些卷轴之中了;他还说,如果林光宇对卷轴的理解是准确的,那么我们将能在这里找到‘超出我们这个时代的东西’。”
“就这些?”宋汤姆瞧了一眼佩特诺夫,“好吧,探员先生,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佩特诺夫耸了耸肩,“我们必须找到木村教授,越快越好。”
7
三号洞窟是个相当大的地方。
尽管在进来之前,佩特诺夫就已经了解到,在“埃勒博斯”溶洞群的四座主要洞窟中,三号洞窟的容积仅仅比最大的一号洞窟略小不到百分之五。但在最初一瞥之下,这里看上去甚至比一号洞窟还要更大。与仍然残留着大量未被清除的石笋、钟乳石与钙华水池的一号洞窟不同,在三号洞窟内,这些溶洞内特有的地形地貌在千年以前便被居民们清除殆尽,至少五座有着陡峭阶梯的高度在二十米上下的小型金字塔,规则地排列成了一个五边形。在这个五边形的中央是一座由暗河水汇成的小湖,数十座外形千篇一律的圆形石屋鳞次栉比地矗立在湖畔,看上去活像是佩特诺夫曾在家乡的森林中见过的蘑菇环。但数以百计的房屋却只剩下了地基——它们并非因为日久年深或者自然灾害而被破坏,而是被人自行地、有计划地拆除了。
“和我预料的一样,这些建筑的年代肯定早于一号洞窟内的遗迹。”尽管不到两小时前才刚从一场杀死了他好几名队员灾难中死里逃生,但宋汤姆的心思已经全都被眼前的遗迹吸引住了。在踏入这座洞窟后不久,他就开始忘情地研究这些金字塔与房屋,甚至将这附近还藏着一个危险的疯子的事实忘在了脑后。
“看这个!”他在一座金字塔的塔基附近来回徘徊着。与一号洞窟内那座未曾完工的金字塔不同,这些建筑的表面全都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文字与抽象的图画,“这儿有一幅星象图,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它的时代至少是公元前500年,甚至更早。那些地基也能说明问题——在这里的建设完成之后,居民们就拆掉了它们,用来在一号洞窟里建造新的房屋。”
“但他们费这劲儿又有什么意义?”佩特诺夫问道。
“因为这里的工程已经结束了,”宋汤姆的指尖在一行行排列紧凑的方块状象形文字上划过,“这些房屋从本质上讲更像是工地上搭建的公棚,仅仅是让修建金字塔的工人们能够临时居住的场所。在一号洞窟内,我们就注意到,所有房屋里的生活设施都被简化到了极点,整个镇子的人吃同一座公共食堂提供的大锅饭,在同一个厕所方便,而且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家庭、未成年人甚至老人的存在。我们没有发现化妆品和首饰,没有找到玩具与摇篮,总之,正常的社区应当有的东西,在这儿都没有。这仅仅是个工地而已。”
“有道理。”佩特诺夫嘟哝道,“那么……”
“佩特诺夫先生?!”米格尔的声音从他耳蜗内的植入式耳机里传了出来,“听得到吗?”
“怎么了?”
“我们找到第三期勘探队剩下的人了,先生,”米格尔说道,“就在正南边的金字塔下面。”
在许多年前,当佩特诺夫刚刚干上刑侦这个行当时,他曾经连着接过几件凶杀和自杀案,也见识了好几处焚尸灭迹或是自焚的现场。与一般人的想象不同,把一个大活人烧个干干净净,其实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儿。毕竟,除非你在死后能有幸享受到拉美西斯大帝的待遇,否则一具尸体几乎可以看成是个搀进了少数蛋白质、磷酸钙、金属离子和氨基酸的大水包。大多数被焚烧的尸体,其实只是被烤到半干、烧光毛发、皮肤碳化,只有在火候极猛的情况下——比如火葬场的焚尸炉,或者被白磷弹引燃的装甲车里,一个人才能真正做到“灰飞烟灭”。
而降临在第三期勘探队成员身上的也正是这样的命运。
“上帝啊,上帝啊……”当佩特诺夫和宋汤姆赶到曾经是勘探队员们露营地的地方时,米格尔的保安小队中仅有的一名幸存者,一个叫罗德里格斯的秃头年轻人正紧紧地攥着一本袖珍《圣经》,像一只被遗弃的小鸡般跪那片早已冷透的灰烬旁瑟瑟发抖。
在这个年轻人身边几码开外,几座被高温融化的充气帐篷已经凝成了硬邦邦的一团,在其中一座帐篷的出口处,两团混合着松脆白骨的灰烬在地面上依稀勾勒出了两个人类的轮廓,尽管所有有机质都已经在剧烈的燃烧中焚化一空,但佩特诺夫还是能看出死者生前奋力向帐篷外爬行的姿势。
“现在没有任何疑问了,这就是一次谋杀!”在绕着这片营地走了一圈之后,佩特诺夫捡起几只空空如也的氧气瓶,它们的气阀外还接着细长的尼龙管,“有人趁其他人睡觉时往帐篷里充进了氧气,然后把这玩意儿点燃扔了进去。”他从帐篷的残骸里翻出了一只已经融化成金属锭的固体燃料罐,“大多数人肯定还没从睡梦中醒过来就被烧死了。”
“那么,至少他们没遭多少罪。”宋汤姆接口说道。
“除了那几个反应比其他人快些,在被烧死之前冲出了帐篷的人。”佩特诺夫俯下身去,查看着残留在地面上的一连串灰烬——那是勘探队员们所穿的制服上的橡胶和化纤面料燃烧后剩下的东西,“他们本能地跳进了地下湖,结果被暗河的水流冲到了你们在二号洞窟的营地。”
“所以,这一切都说得通了。”米格尔在那一团团碳化的残迹附近徘徊着,不时用脚尖拨弄着灰烬中的残骨,“所有下落不明的勘探队员都在这里。换句话说,凶手只可能是那个人。”
“我也倾向于这么认为。但出于谨慎起见,我们有必要……等等,这里有东西!”佩特诺夫弯下身去,从一堆曾经是一个大活人的灰烬中扒出了一只用耐高温材料制成的黑色匣子。这只匣子装有一只带有电子报警器的密码锁,不过这在眼下算不上什么问题——用攀岩镐进行了一番“说服”后,它很快就乖乖地让了道。
“这是林光宇教授的!”米格尔很快就认出了佩特诺夫的发现,“当然,他一直都不肯向我们这些所谓的‘无关人士’透露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现在可由不得他了。”佩特诺夫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打开了黑匣子。装在匣子里的是一叠装订成册的文件,佩特诺夫瞥了瞥最上面的一页,却发现自己连半个字儿都看不懂,“这是啥?”
“是那些卷轴,是林教授从黑市上买到的那些玛雅卷轴的影印本。”宋汤姆迅速地翻动着一页页文件,“这后面是他们的初步翻译和研究结论,还有这些——瞧,这些象形文字与抽象画和前面的那些有显著的差别,它们都是从那些金字塔上临摹下来的。”
“上面都说了些什么?”
“按照林教授的研究结论,那些卷轴的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宋汤姆迅速浏览着一页页潦草的笔记。虽然佩特诺夫并非鉴定笔迹的专家,但他也能通过匆匆一瞥看出来,这些文字显然出自不同的人之手。“第一部分是写下这些卷轴的玛雅城邦的传说。讲述他们祖先的某个兄弟氏族受到‘真理之音’的感召,在‘九泉之下’建立起城市与金字塔的事迹。”他将文件翻回了前面几页,指了指一系列画风抽象得足以让后现代主义涂鸦艺术家自愧弗如的简笔画。靠着那些写在画面一侧的批注,佩特诺夫勉强辨认出了这些画的内容:最初的四幅画是司空见惯的玛雅人传说,描绘天空、大地、人类和万物的诞生,而第五幅画则描绘着一个戴有华丽的巨大头饰的似乎是祭司的人站在一座山顶仰望苍天,看上去像是在观测星辰的方位,又像是试图探究宇宙的本质。在第六幅图上,祭司穿过了湍急的河流、巍峨的群山和鳄鱼遍布的沼泽地,来到了海边的一座小山下,在这里,一颗星星从天而降,坠落在他身边。而在接下来的两幅图中,祭司伸手举起星星,将它放在了自己的前额上。他的身材变得高大、伟岸,身边也环绕了一圈圈诡异的光环,看上去活像是从万神殿中降下的泰坦巨人。成群的民众聚在他身边,向这个手捧星星的巨人欢呼跪拜。
“如果根据比较神话学的理论推断,这些图画可以被理解为一位伟大的智者通过接受试炼而取得智慧,从而受到社会成员崇拜的过程。但我个人认为,这些卷轴上的图画并非象征与比喻——虽然中美洲人较其他文明而言更喜欢使用这类表现手法,而是对事实的直接描述。”佩特诺夫逐句读出了林光宇写在这些图画下的评论,“换言之,这一切都是真的!一位玛雅部族的祭司或者巫师偶尔得到了一枚来自地球之外的,星空之中的物件,并让它成为了社会崇拜活动的核心。”
在这之后,画卷变得愈发抽象难解。那枚星星在接下来的几幅图中越来越小,最终消失无踪,但随后的图案却都被绘制在刻意画成星型的边框之内——云雾构成的巨人在群星间漫步,铺满天空的巨型独木舟在飞鸟的簇拥下航行于云端,无数穿着华服的人无忧无虑地在玉米、鲜花和溪水间舞蹈,极小的昆虫与蜘蛛被画得极大,而它们的肢体上却矗立着一座座城市。最后,紧随在星形边框内的图案之后的又是一连串写实主义风格的图画——人们先是在地面上筑起金字塔、雕像与石碑,但狂风、火灾和敌对部落的侵略很快破坏了它们;于是,这些锲而不舍的人经过一处洞窟来到了地下,开始在这黑暗的世界中依样建立之前所造出的一切。为了供养大量不参与农业生产的人口,留在地面上的部落成员——主要是部落中的女性——不得不竭力劳作,但饶是如此,随着工程的推进,建造者们的生活状况还是越来越差。饥饿窘迫的人们首先开始吃掉无用的老人,然后又将多余的儿童变成了盘中餐。再往后,当三号洞窟内的金字塔建成后,随着地表那些原本就不甚肥沃的雨林红壤因为过度开垦逐渐耗尽肥力,更加可怕的饥荒开始席卷整个部落,疾病与食人成了家常便饭,可即便到了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些人仍旧没有选择离开洞穴迁徙到别的地方休养生息,反而将剩余的农业劳动力也抽调进了洞中,加班加点地在已经建成的金字塔上镌刻数以百万计的文字,并疯狂地修建新的金字塔。
在画卷的末端,这个部族终于彻底毁于自己的疯狂举动。深邃的溶洞中只剩下了已经刻满文字的金字塔,以及遍地的白骨。除此之外,这幅画还描述了另一样东西:一枚光芒万丈的种子,正深埋在金字塔与白骨之下,在种子上方,作画者用虚线画出了一棵植物幼苗的形象,似乎暗示着这枚种子正等待着在合适的时机萌发。
“第二部分的内容相对简单一些,但也正是这部分内容吸引了赛斯-科赫公司的注意。”宋汤姆继续翻动着文件,“由于这些文字与在蒂卡尔或者玛雅潘等地发现的后期玛雅文字差别巨大,一开始时,林光宇似乎对此一筹莫展。但他的朋友,赛斯-科赫的高级研究员鲍尔却提出了一种猜想——由于出现在卷轴中的象形文总共只有二十个,而且排列顺序相当特殊,因此他大胆地猜测,这或许是某种基于二十进制的特殊算法。”
“算法?”
“没错,就是算法。”宋汤姆继续翻动着那些记录,“看看这个,在将卷轴后半部分的内容转化为二进制机器语言后,他们得到了一个可以运行的程序。”
“干什么的程序?”
“这个……恐怕赛斯-科赫的人自己也不清楚。因为那些卷轴能记录的信息实在太少,所转化出的程序能够实现的功能也寥寥无几。”宋将那份记录翻到了最后一页,“但林光宇相信,卷轴上的文字,事实上源自这些玛雅人旁系祖先所建造的金字塔,只要找到这里,他们就能获取完整的程序。而且……看这个,在记录的最后部分,鲍尔博士声称,那个程序出现了一些变化。”
“哦?”
“他说,它似乎会自我增殖。”
8
草草将不幸的勘探队员们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点儿残迹装进证物袋之后,佩特诺夫把幸存的四人分成了两组,轮流执行任务和看守营地。
在第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们谨慎地对被焚毁的勘探队营地周围进行了搜索,安装了监控信标,还找到并修复了通信光缆——正如预料之中的那样,这条通信线路确实是被人蓄意割断的。
第二天,幸存者们继续在营地周围展开探索,同时与二号洞窟内的留守人员取得了联系。尽管对于他们的生还感到喜出望外,但留守小队确认了一件事:爆炸所造成的塌方比佩特诺夫先前估计的还要严重,虽然专业救援队已经抵达,但要打开通道,起码还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当然,佩特诺夫一行人倒不是等不起这半个月,他们随身携带的压缩食物和维生素片是按照一周的分量携带的,只要停止活动、节省体力,多坚持一倍的时间也不算太难,而三号洞窟内的地下湖则让他们完全没有缺水之虞。然而,过去的经验告诉他们,“起码”这个词儿的弹性空间有时候会大到可怕的地步,而且就这么在帐篷里一躺半个月,等着被救援人员抬进医院,也不是佩特诺夫的作风。
于是,在第三天的早晨,佩特诺夫和宋汤姆离开了营地,在一台高灵敏度气压计的协助下,开始寻找木村敏郎先前进入这里时所使用的入口。
经过半天的搜寻,他们循着气流的方向在距三号洞窟不远的面积最为狭小的四号洞窟内,发现了三条可能通向地面的通道——其中两条都可以直接通向地面,但却在很久以前便已经被塌落的石块堵死;而第三处入口则是一个位于溶洞顶部的窟窿。来自地表的微弱阳光从这处直径只能勉强容纳一个人通过的裂隙中透入洞内,滋养了一小片叶片发黄、营养不良的蕨类和杂草。
“木村就是靠这东西下来的?”宋汤姆在那处小小的植物丛中用脚尖戳了几下,挑出了一条在建筑工地上常见的廉价尼龙安全索,以及一条沾着些许血迹的头巾。安全索的一头系着一只带有遥控装置的已经打开的电子自行车锁。很显然,木村从下来时起就没打算回去,所以才用这玩意儿将安全索固定在了洞外的某个东西上,并在进入洞内后打开车锁,让安全索掉了下来。“算了,至少这也是个出去的办法。说不定我们的无线电求救信号能从这儿传出去,要是外面的人能收到,就能确定这处出口的位置,然后放条绳梯下来。”
“我也这么认为……”佩特诺夫点了点头,开始在草丛中设置带来的无线电信标。但紧接着,一阵如同火焰灼烧般的疼痛感突然从他右手中指上传来,让他发出了一声痛呼,“该死的!”
“怎么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复杂——因为它现在正用一对三分之一厘米长的大颚紧紧地咬着佩特诺夫的指尖,悬挂在他的手指下方。这只大头蚂蚁是中美洲地区诸多进化程度不算太高的原始蚁类之一,瘦长的躯干上还残留着不少它们在白垩纪的肉食性蜂类祖先的特征。当然,和那些以狩猎为生的古代膜翅目昆虫一样,这家伙咬起人来也非常疼。
“混蛋东西!”佩特诺夫小声咒骂着,把这只可恶的小虫子从手指上拽了下来。但紧接着,另一只大蚂蚁又咬上了他的手掌。在连着挨了两下之后,佩特诺夫才注意到,这片病恹恹的植物丛里到处都爬满了蚂蚁,至少几十只像这样的虫子正用大颚紧咬着那些蕨类植物的枝叶与茎秆,将自己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悬挂在上面。
“这些家伙在干什么?”佩特诺夫问道。
“哦,它们被真菌寄生了。”宋汤姆弯下腰查看了一阵,然后摘下了一截蕨类植物尖尖的叶片——两只大蚂蚁正紧咬着它不松口。在这两只小生物的脑袋和胸节之间,一丛乳白色的真菌菌丝已经从内部撑开了它们的几丁质甲壳,就像从躯体内逃离的灵魂般竭力从中钻出,“我在探索发现频道上看过这个……有些真菌会寄生昆虫,强迫它们在五脏六腑被掏空之前尽可能爬到高处,这么一来,真菌成熟的孢子体就能散布到更远的地方了。”
“你是说,这些真菌能支使蚂蚁为它们做事?”
“当然!从本质上讲,生物的大脑就是一台有机计算机,它们能够输入信息,按照预设程序进行处理,然后再进行信息输出。”宋汤姆拈起了一只不幸沦为真菌牺牲品的蚂蚁,“只要知道该怎么以恰当的方式输入正确的信息,就可以很容易地控制生物的行为方式。这种办法可以是信息素,也可以是光学、声学或者别的什么信号。”
“有意思。”佩特诺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人也一样吗?”
“从理论上讲,确实如此。”宋汤姆说道,“当然,真菌对人类可没法做出和这些蚂蚁一样的事,因为脊椎动物的脑结构比昆虫复杂得多,而且它们的体温也不适合真菌生长。但是,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手段,控制人脑也并非无稽之谈——简单的光学信号就能欺骗人的视觉系统,造成光敏感性癫痫或者眩晕。而精心安排的信号输入更是能达成催眠的效果,要是配合上宗教体验的话……”
“……就像那些不惜一切代价在这些溶洞里建起金字塔的印第安人一样。”
“呃?”
“现在我有点儿明白了,”佩特诺夫说道,“木村教授所说的‘种子’,卷轴里的最后一幅画里的种子……能够自我增殖的程序……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把人脑视为某种计算机,那么要想对它发号施令,是否只能通过某些特殊的手段,比如前几年刚投入使用的湿件-硬件接口这样的装置才行?”
“这可不一定。对于你的大脑而言,通过一切途径输入的信息其实都是一回事——因为它们最终都会被转换成神经电讯号加以处理。如果我们将大脑视为人类的‘本我’,那么这个真正的‘我们’,这辈子事实上从没有真正听到、看到、闻到过任何东西,一切让我们得以了解外界并进而引发我们相对应的行动的感知,都只不过是对通过神经传来的电信号进行的解码与还原罢了。从理论上讲,只要干涉得足够巧妙,有节律的光信号和声音信号就足够了。”宋汤姆说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要问的可不只是这个。”佩特诺夫看着那两只被真菌变成牵线傀儡的蚂蚁,随即将它们扔在地上,用鞋底碾得粉碎,“我还有一些问题,一些更重要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如实答复。然后,我们还得去解决一些问题。”
三个小时后,当佩特诺夫和宋汤姆返回营地时,他们发现营地里多出了一个人。
“基于我的职责,木村敏郎教授,我应该通知您,由于涉嫌谋杀,您已经被捕了。”佩特诺夫掂了掂手中的泰瑟手枪,对那位正端坐在他的帐篷外,注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的枯瘦男人说道,“不过现在我明白了,这件事并非如此简单。”
“确实,这些溶洞内隐藏的秘密……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木村说道。就在他说话的同时,佩特诺夫注意到,这个男人与早些时候相比已经完全不同了。虽然仍旧面黄肌瘦,活像是那些皮包骨头的印第安式木乃伊,但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惶恐与紧张,也不再神经质地颤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然的理性与镇静。“如果你们要对我提出指控的话,我会承认的。没错,是我破坏了通信光纤,并且谋杀了全部的第三期勘探队成员,对于这一点,我很遗憾。”
“你很遗憾?我可看不出来。”宋汤姆插话道,不过佩特诺夫立即用眼神示意他安静了下来,“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们?”
“因为我无处可去,而且我的良心也很不安。”
“但你之前可不是这么想的,否则你不会处心积虑从圣何塞的医院里跑出来,跋涉上百公里来到这里。”佩特诺夫说道,“你说你‘良心不安’?在将你的队员们烧成灰烬时,你似乎并没有这种感受。”
“我可以解释。”木村敏郎的手指仍然在计算机键盘上跳动着。米格尔和罗德里格斯就站在他身后,但这两位保安的表情看上去和这位考古学家一样古怪。
“说吧。”
“你们应该知道,这些古迹曾经被建造它们的人视为圣迹,被当作与神灵沟通的场所。即便当创造它们的文明灰飞烟灭,化作被遗忘记忆中苍白的暗影之时,他们仍然没有忘记留下某些防护措施。”木村敏郎缓缓说道,“其中一些防护措施……是活着的。”
“是吗?愿闻其详。”
“第二和第三期勘探队的成员中都没有微生物学专家,也没有携带防护设备,这实在是一大失策。直到对那些金字塔进行了全面勘探之后,我们才注意到,在金字塔表面生活着一种类似麦角的真菌。它的孢子会在我们的呼吸道内沉积,并分泌侵蚀我们神经系统的致幻性物质,让我们不自觉地陷入了幻觉与疯狂之中……”木村长长地叹了口气,“正是这种幻觉与疯狂让我在癫狂之中做出了那些可怕的事——我误认为我们在这里的金字塔上发现的古文字是魔鬼的诡计,于是在疯狂中杀害了所有同伴。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查看医院的检查记录,在入院的第一天,他们就在我的呼吸道黏膜里检查出了那些孢子,任何生物实验室都能对孢子样本进行培育,然后就能证明……”
“不错的故事,木村教授,就连我几乎都相信了。”佩特诺夫打断了对方的话,“不过,故事毕竟只是故事。”
“你不相信我吗?”木村问道,手里的活儿仍然没有停下来。
“的确。虽然你现在看上去比之前要‘正常’得多,但事实往往和‘看上去’有那么些差别……”佩特诺夫举起了电击手枪,“现在,请把双手举起来,教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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