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索何夫 图/元哲
来自行星地球的人于纪元1969年7月第一次在这里踏上月球。我们是代表全人类和平地来到这里的。
——久远的过去,第一批踏上地球唯一的天然卫星的现代智人个体所留下的文字记录
1
“喂,老兄,你倒是说说,我们大老远地跑到这地方来,到底是为了啥?”
在休息室内黯淡的灯光下,“命运垂青号”飞船上的二级外交官罗克在铺着舒适的凝胶状衬垫的座椅上转了个身,将兵线最右侧的小卒朝左前方推出一格,吃掉了对方的白格主教,然后这位还兼任机械师的外交官像一只大猩猩一样挠了挠自己那一头有着严重违规嫌疑的乱发。
从法理上讲,使节船上的每名人类船员,最起码也都顶着三级外交官的头衔,而在人们的印象中,外交官这个行当,无论何时都应该是仪表堂堂、威严整洁的。不过,在经历了事实上已经超过十四个地球年的漫长航行之后,任何规定在这个缺乏监管的地方都会落得个被“通融”的下场——头发与着装的相关规定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例。毕竟,对一个理应在岗位上值班却溜到休息室的人而言,这样的小问题实在算不上什么。
“那还用问?就像咱在上船之前念叨过的那样:代表全人类的和平而来。”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帕尔举起了棋盘上的骑士,把位于对手兵线底部的兵扫下棋盘,同时也让对方被不合时宜地卡在角落里的主教变得无处可逃,“你也知道,交流啊,互帮互助啊,携手共进啊……诸如此类的。当然喽,关键还是为了和平。”
“唔,当然了,和平。”罗克嘟哝着把另一个兵往前推了两格,同时往嘴里塞了一块含有微量安非他命的口香糖。在旅途中,大多数人都已经或多或少地养成了对这东西的依赖,“不过你觉得,那些家伙真的像上头保证的那样热爱和平吗?”
“官方的说法是,很热爱和平。因为咱们人类与生俱来的良心,所以咱们有义务相信每一个自称‘追求和平与幸福’的家伙说的话,而且还要在背后被捅上一刀之前对他们拿出足够的诚意来。”在用骑士换掉被对方放弃的那个主教后,帕尔晃了晃脑袋,试图摆脱充塞着脑海的倦意——不过这么做显然没什么用处,“但实际上嘛……要是那些管事儿的真的那么死心塌地地相信他们的诚意,那又为啥要把咱们这些人派出来?”
“因为我们的专家们到现在还没发明出足够方便而且高效的通信手段——而且已经和我们建交的那几个外星文明也没做到这一点。事实上,它们的大部分技术甚至比我们还要落后。”罗克答道,同时把皇后从角落里移了出来,落在了对方成排士兵的后方,“相对于要花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时间的通讯往来,直接和使节团打交道通常要方便得多,也更不容易导致不必要的误解,而且一支使团的眼睛怎么都比道听途说更能搞明白对方的状况。在电报和电话发明之前,古代地球上的那些国家就是这么做的——顺便说一句,将死了。”
帕尔耸了耸肩,沉默地打量着他刚刚输掉的这盘棋局。在“命运垂青号”飞船上,总共搭载着一百○五名计划前往那个临时代号为3-22的行星系的使团人员。不过,在这些使节中,狭义上的属于灵长目人科的“人”,却只有六名,另外还有七位伙计来自人类目前已知并且已建交的“友好”智慧种族,而其他那些则全都是寄宿在仿真躯壳中的为了任务专门设计的人工智能。尽管从理论上讲,使团的主体是那十三个顶着“外交官”头衔的广义上的“活人”。但他们很清楚,大多数正事都是由那些从未真正“出生”过的家伙负责完成的:除了专精沟通与谈判的顾问小组外,这些机器“助手”还包括了语言学专家、生物学专家、社会学专家、行为学专家,以及一大群就连他也弄不明白到底要干些什么的专家。一旦抵达了目的地,这些人会立即对这个自称“热爱和平”、急于加入崭新的星际文明大家庭的新文明和它所在的行星系展开全面的摸底调查工作——自然,是在得到对方许可的范围之内。相较之下,飞船上的这几名屈指可数的自然人志愿者,反而更像是阅兵式上装饰用的指挥刀。他们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一项有些无聊的古老传统:大多数人至今仍然坚持认为,只有当两个活生生的个体面对面地交谈(最好再有某种象征性的身体接触)之后,两个种族才算正式完成了“第一次接触”。
不过,除了研究对方之外,这些使节还负有另一项同等重要的任务:向这个文明大家庭的新成员介绍他们自己所属文明的状况。为了确保这项任务能够顺利完成,“命运垂青号”的系统里储存着一系列完备的文明资料库和大百科全书,随时可供使团人员查阅参考。
从理论上讲,“命运垂青号”上的人工智能和值班人员会随时监视并维护数据库。但现在,当一串代表着“检测到未经授权程序”的警示代码在值班人员的专属控制界面上亮起时,却没有任何人对它做出回应。在循环数次之后,负责自动维护数据库的那个低级程序认定,值班者已经默认了这次对资料库的修改的合法性,于是便停止了告警,并将这次意外事件载入了自动生成的任务日志之中。
接着,在确信已经留下记录之后,它的短期记忆体就将这件事“遗忘”了。毕竟,船上还有太多急需处理的任务,为了这样的小事继续浪费存储空间既不明智,也不必要。
2
“有意思……你的意思是,船上的资料库在一百二十个小时前曾经发生过未经授权的操作?”五个标准日后,在“命运垂青号”飞船上那摆满了象征着各个不同文明成就的装饰品的会议室中,3-22使节团的首席代表杜尚,一边用指节敲击着用坚硬的纳德黑木制成的会议桌,一边问道,“此话当真?”
“我一开始也觉得相当不可思议,首席代表。毕竟,资料库都有着完善的保护措施,进行这样的操作并非易事。”奥拉-迪翁鼓动着位于宽阔下颌下的袋状革囊,用他的种族特有的瓮声瓮气的声音答道。
作为人类最早遇上的“友善”种族,迪翁的种族有着以人类审美标准而言颇为不友善的相貌:粗糙且遍布节瘤的皮肤,因为硕大的弯曲牙刃而无法完全闭合的嘴,以及覆盖着细密的锥状鳞片、尖端还布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绒毛的四对肢体。不过,杜尚很清楚,迪翁和他的同族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值得信任的,“但是,系统记录没有理由说谎。”
“可当时应该在岗的值班人员却没注意到提示信息,对吗?”杜尚一边抓着自己下巴上的胡茬,一边说道。严格来说,这其实并不是个问句——作为使团的负责人,他实在是太清楚大部分规定会被“通融”到什么程度了:船上寥寥可数的自然人船员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处于静滞休眠状态,以躲避时光流逝的影响。他们象征性地轮流醒来“值班”,更像是为了表明这艘船上确实还有活人存在,而不是因为真的要做些什么工作。由于预算不足,使节团里那些非自然人船员数量也只是在理论上刚刚达到了“可以操作”这艘巨舰的最低标准。而众所周知,理论与实际之间的鸿沟往往足以让火星上的水手谷都相形失色。正因为这样,许多在理论上应该由自然人和非自然人船员实时负责监控的系统,都被交给了飞船的自动化程序,尤其是那些相对不那么“关键”的部分。
“关于这一点,三级外交官帕尔已经承认,他在此事上确实……负有一定责任。”迪翁继续用那种仿佛被浓痰塞住喉咙似的调子说道,“但他可以保证,这次非法操作的规模不大,也没有导致严重后果。”
“哦,为什么?”
“因为他当时正待在三号休息室里,那儿与他负责的控制室相邻。按他自己的说法,当时他只不过打算花上几分钟时间弄杯咖啡提提神。”迪翁晃动着最长的一对肢体上的膜状赘肉,表示自己对这种说法的可信度存有疑问,“在离开控制室和他负责的终端期间,他让二者之间的门处于开启状态,这样一来,如果终端响起警报,他就能听到。”
杜尚点了点头。这种原始的声音警告装置其实是一种效率很差的设计,在那些完全由人类控制的飞船上早就已经没了影子。只不过,在像“命运垂青号”这样的多种族飞船上,采取一些过时设计往往很有必要——虽然没人公开承认这一点,但那些技术水平较低的种族的确不太喜欢人类当着他们的面炫耀那些“奇技淫巧”。当然,为了防止过于频繁的警报干扰船员的正常执勤,系统的自动告警装置与一个专门设计的分析程序相连,只有当侦测到了真正的大麻烦——比如说,有人对飞船的航行参数、生命保障系统参考数据、内部环境实时检测报告或者诸如此类要命的关键玩意儿动了手脚,那种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疯狗嚎叫一般的警报声才会传遍每一个船舱。
而在这趟旅途中,像这样的极端状况迄今为止都还没发生过。
“总之,首席代表,需要我把帕尔先生叫来吗?”
“不必了。迪翁先生,”杜尚摆了摆手。他很清楚,在这件事上,就算是帕尔本人的陈述也不可能让他知道更多,“我会亲自处理此事,请您暂时不要对船上的无关人员透露消息,以免引发不安。”
“是的,首席代表。”异族人瓮声瓮气地嘟哝了一句,随即像被收回阿拉丁神灯中的精灵一样消失了。
接着,杜尚摁下了手腕内侧植入器上的一个控制钮,由幻影织成的整间会议室立即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他身处其中的那间逼狭如墓穴——而且还是穷光蛋的墓穴——的个人办公室。
没错,那些外星友人不喜欢看到人类在他们面前四处炫耀高科技,但在虚拟会议室这一点上例外:在每一立方米空间都弥足珍贵、连为执勤人员保留休息室也已经勉为其难的“命运垂青号”上,这也是唯一可以让高级外交官们举行看上去正式一点儿的会议的办法了。
在喝下一杯名为“咖啡”,但除了含有咖啡因外和那些真正用咖啡豆煮出的液体毫无相似之处的饮料之后,杜尚让自己在躺椅上放松下来,以此舒缓从持续近一年的静滞睡眠中醒来后的不适感。
但还没等他做完第一个深呼吸,他的个人电子助手华生便已经将一行字符悄无声息地呈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主题:得到授权的高保密级非公开调查
长官,对2034400时异常记录的初步调查已结束。目前可以确认,此异常/非法操作未涉及船上关键部门或重要资料,对本船安全航行及执行最高优先度任务威胁为0。
经进一步调查确认,此异常/非法操作涉及区域为资料库B-D部分,操作内容为未经授权的数据篡改。此篡改不涉及任何应用程序,也没有直接危险性。
正在等待进一步行动的指示。
“别急,伙计?”杜尚用只有他自己——当然,还有那个呆头呆脑、事实上并没有什么智能的程序——能够听得到的声音低声说道。虽然在被紧急唤醒后不到一刻钟,杜尚就与其他几个文明在“命运垂青号”上的首席外交代表逐一进行会面、商讨对策,但他之所以这么做,更多是基于礼节与形式,而不是真的指望能解决什么问题。早在和第一位异星人代表开始讨论之前,他就已经授权华生开始了秘密工作,正如他预料中的那样,这个程序干得相当不错。
“资料库B-D部分……嗯……”在又一次审视了这份简报之后,杜尚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命运垂青号”上搭载着一个极其庞大的资料库,而其中超过95%的数据都来自资料库B到D部分——这些部分中储存着的是每艘使节船都必然携带的大百科全书,是对人类和他们已知的每一个文明的概述,用以确保他们交上的“新朋友”能对这个初具规模的大家庭有最起码的理解。然而,即便只是所谓的“概述”,这部大百科全书的信息量仍然超过了人类在纸质书籍时代曾经生产出的全部印刷品的总和,纵然有计算机的协助,要逐个字节地排查和校对可能被动手脚的部分,也是一件极其费时的麻烦事。
“没有编辑修改日志吗?”
“没有,应该是被抹除了。”
当然,这在杜尚的意料之中。
不过,在旅程中,时间其实并不算是一种稀缺资源。虽说3-22行星系已经近在咫尺,但“命运垂青号”仍然需要继续航行上百个标准日,才可能进入位于它最外侧的行星轨道之内。“真正的问题是,到底是谁做了这件事?”在对华生下达指令的同时,“命运垂青号”上的最高负责人埋首沉吟道,“而他做这件事的目的又是什么?”
必要信息不足,此问题暂时无法回答。
“当然,当然,我也不指望你现在就能答得上来。”杜尚嘟哝道。很显然,这个呆头呆脑的程序检测出了他的语气,并把他刚才的自言自语当成了提问,“你说你想要进一步指示?好,我现在就给你……”
华生对杜尚的这番言语没有任何反应。就算是呆笨的它也能判断出,它的所有人刚才并没有对它说话。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这个低级程序接收了一系列缜密、甚至可以说有些烦琐的任务指令和行为规范,然后,它侦测到杜尚的脑部活动从清醒转入了睡眠状态,然后又很快转入了静滞状态下死水般的绝对平静。
华生立即按照指令将自己重新接入了“命运垂青号”的系统,开始执行它的使命。
3
对于处于静滞睡眠状态下的人而言,外界时间的长短几乎毫无意义——这并不是某种比喻,而是事实。
与烦琐且总是带有难以预测的风险的老式人工冬眠舱不同,只要能源供应稳定、没有遭受外部破坏,基于时间翘曲系统的静滞睡眠舱可以货真价实地让使用者做到“十年一觉”: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它可以将内部时间的相对流速减缓接近两千倍甚至更多,而且在使用时也不需要接受人工冬眠那样的烦琐身体检查、药物注射和植入器改造。
不过,这样的方便,也有那么一点儿坏处:当杜尚被注入血管的微量兴奋剂从静滞睡眠舱里唤醒、揉着发酸的双眼爬起来时,他不得不花了好一阵工夫来重新拼凑自己变得支离破碎的记忆。在平时,由于有华生的帮助,这项工作并不是难事。但这一次,他却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孤身一人。
“华生?该死的,华生!”杜尚揉着额头,一边与脑子里那块被打乱的记忆拼图做斗争,一边按下了静滞睡眠舱内的通讯器,“听得到我吗?!”
收到。我来了,长官。
这行字在杜尚眼前出现,是他摁下按钮大约三秒钟之后的事,但对他而言,却更像是等待了足足半辈子——在多年执行公务的经历中,他早已习惯了和这个死板迟钝的家伙“呆”在一块儿,像刚才这样的情况可不多见,尤其是他刚从睡眠中醒来时。
“小子,你刚才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
执行高优先级任务A-09,任务执行状态:未完成/执行中。
“哦,哦,好的。”杜尚用力晃了晃脑袋。虽说华生并不是个真正“聪明”的家伙,但在这个人工智能以及它所依托的舰载计算机系统的协助下,他脑子里的记忆总算以最快的速度按部就班地回到了原位,先前困扰着他的迷茫感也随之消失无踪,“未完成?也就是说,我交给你干的活还没干完?”
华生礼貌地保持了沉默——在花了足够长的时间学习杜尚的语言模式后,它已经能够理解这并不是个真正的问句,也能推测出对方待会儿还有话要说。
“那你为什么现在把我叫醒?我不是说过——等等,我明白了!难道……”
舰上时间2037307时,亦即距目前116秒前,系统检测到了一次未经授权的非法操作。该非法操作与您要求我展开调查的上一次非法操作在形式上非常相似。按照您下达的指令06款,我在未唤醒其他任何乘员的状况下单独唤醒了您,长官。而在您醒来的过程中,我正在修改自动记录,并阻止系统对值班人员发出告警代码——这也是您在同一项指令中所提出的要求。
“干得好,伙计!”杜尚点了点头。曾经暂时隐没在遗忘阴影中的记忆,现在已经全部回来了,其中也包括了他曾经对自己的这位助手下达的秘密指令。
“值班人员呢?”他问道。
不在岗,长官。所有值班人员的终端机上载/下载数据量在过去三十分钟内均趋近于零。
杜尚没有浪费时间去继续查询那几位偷奸耍滑的伙计的下落。看起来,这些人与这事儿无关,这就够了。
“执行下一步计划。”他随手将一件宽松的外套披在了身上,从静滞睡眠舱中一跃而起,“开门,华生。”
遵命。长官。
杜尚大步流星地穿过“命运垂青号”布满导向指示灯、花花绿绿的箭头、各种警示图案和用半打以上文字写出的标识牌的走廊,沿着最近的道路,迅速接近了这艘使节船的核心部位——被层层装甲与自动防护措施保护、储存着无价的知识财富的中央资料库。
一路上,华生用杜尚的权限码逐一打开了每一处大门,并小心地在它们的控制终端上抹去了这次开启的全部相关记录。除此之外,在离中央资料库只有一门之隔的地方,它还顺带开启了一处嵌入走廊墙体内的紧急武器库,让杜尚从里面取出了一支电击手枪,并迅速装上了备用电池与激光瞄准器。虽说这件简陋的小东西并没有多大威力,但在十米之内,它足以暂时使一个没有穿戴护具的成年人的行动瘫痪。
“好了,”在准备完毕之后,杜尚点了点头,仿佛在对一位真正的同伴说话似的,“开门!”
保护着中央资料库的装甲大门开启了。
与许多外行人士的想象不同,使节飞船里的中央资料库,其实是个狭窄、简陋而凌乱的地方。除了一排排墓碑似的立方体资料存储设备,以及几台用于应急处理的固定终端外,这地方别无长物。充满了清洁剂不友好的苦涩味道的陈旧空气让任何进入此处的人都感到憋闷至极,而几盏昏暗的照明灯看上去倒更像是在公墓里徘徊的鬼火。
杜尚将手指搭在扳机上,近距离瞄准用的激光束扫过干燥、沉闷的空气,可是却只碰到了冰冷的塑料地板和存储器的高强度碳素外壳。
“这里没人。”
判断正确,长官。已接管室内闭路电视系统控制权限,未发现入侵者。
“怎么可能?”一滴温热的汗珠从杜尚的前额表面渗了出来,接着是第二滴。他抬手抹了一把汗水,摇了摇头,“难道那家伙已经逃了?”
正在调阅周边各监控设施此前一小时内的全部录像资料。目前未发现人员出入,安全门无开启记录。
“可恶!”挫折感就像是一杯落入喉中的酸腐乳液,让杜尚感到了一阵恶心。他原本以为,自己这次有相当大的机会能够抓住那个捣乱的家伙,没想到却只是白跑了一趟,甚至连对方留下的一丁点儿蛛丝马迹也没见着。
但是,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作为“命运垂青号”上级别最高的负责人,这艘船理应对杜尚毫无秘密可言。而就他所知,要想接入船上的资料库并对其进行操作,能用的方法无非只有两个:要么利用执勤人员或者指挥官的高级验证码从特定终端接入;要么以“发生紧急状况”为名直接进入中央资料室,在这里实施操作。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第一种可能性显然已经可以排除——那些压根儿没有认真值班的执勤人员已经用实际行动确保了这一点。但既然资料库里也空无一人……
“啊,我现在知道了。”杜尚放下了电击手枪,扭了扭酸疼的颈部关节,“不必调阅录像资料了,这么做是没用的。”
遵命,长官。
“看来,我还忽略了一种可能性……好吧。华生,激活我的静滞睡眠舱,从系统里尽可能地消除掉今天与我有关的所有事件的相关记录,”在考虑片刻后,杜尚说道,“在那之后,我还有些新的指令要给你……”
4
在那天之后,杜尚又从静滞睡眠中被唤醒了两次。其中的第一次发生在他上次醒来不到八个标准日后,华生告诉他,资料库又发生了一次来路不明的非法操作。这一次,杜尚甚至没有费劲去中央资料室查看,而只是调阅了几段录像和日志,利用他的权限从记录中抹消了它们,随即便返回了无梦的睡眠之中。
第二次唤醒则是二十三个标准日之后的事了。这一次,华生唤醒他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发现了新的非法操作事件,而是为了报告一个他等待已久的好消息:对大百科全书那浩如烟海的巨量文档资料逐个字节进行的排查检测工作,终于告一段落,而被篡改的部分也已经得以确认。
那个非法程序所篡改的是坐标,更准确地说,是地球以及人类的各个盟友种族们的母星和他们所拥有的所有殖民世界在银河系中的坐标——为了体现己方作为文明种族应有的开诚布公,每艘使节飞船的资料库里都必然会携带这些数据,并在与加入“大家庭”的新文明正式建立外交联系后第一时间交给对方。
但现在,这些坐标全都被修改得面目全非。更可恶的是,修改者还恶意粉碎了所有相关的原始数据备份,让数据恢复变得困难重重!
“那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在看完华生的汇报后,杜尚恼火地抬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在担任外交使节的过程中,他一直对自己优秀的推理与分析能力感到自傲,可眼下的情况,却第一次开始让他伤起了脑筋。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修改行星坐标这件事,都是没有丝毫意义的。没错,这会对那个新入伙的文明造成一些困扰,但常规星际通信手段(虽然比派遣超光速飞船慢上一些)很快就能将这些小小的错误纠正过来。难道有谁认为,靠这种手段就能够在联盟和新加入的文明之间制造隔阂与猜疑?杜尚觉得,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这么想。
想来想去,杜尚意识到,唯一可能的解释只有一个:这是一场纯粹的恶作剧。
可如果以恶作剧而论,这档子事又太过复杂了些。他在大学里选修过科技史,也知道在信息时代的黎明时分,那些纯粹为了证明自己“有本事”的黑客们的所作所为。可在如今这个年代,要找到这样的人,甚至比在地球的亚洲大陆上发现一头真正的野生动物还要困难得多。
“华生,再去替我核实一遍。”冥思苦想一阵后,这位“命运垂青号”上的第一负责人郁闷地摇了摇头,“我需要再……”
警告,系统接入失败!
“什么?!”杜尚惊讶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这行小字,“怎么可能?!再试一次。”
重新接入尝试结束,被系统拒绝。可能原因:系统不再承认您所持有的授权码和访问代码。
“这不可能!我拥有的首席代表访问代码是最高级权限!这艘船上没有哪个人有权撤销它——”
“您说对了。”随着杜尚的住舱门缓缓开启,一群形态各异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外狭窄的走廊上。由于其中两位体态庞大,远超过一般人类,走廊内目前显得格外拥挤。
“根据使节团协议,首席代表所拥有的权限确实无法被任何人撤销。”站在这群人最前面的一个小个子说道。
杜尚认出这家伙是吉翁一族在船上的代表。就像它的同类一样,这个出身于半水栖种族的矮子,把自己整个儿包裹在环境防护服里,靠一套特制的翻译/播音设备对其他人讲话。
“不过,首席代表这个职位是可以撤销的。”半水栖的小个子说道。
“只要能够得到船上三分之二的自然人使节同意,即可撤销。”一个人类接着解释道。
“所以说,你们显然已经达成了这项条件。”杜尚撇了撇嘴,“真是可喜可贺……不过这么做的理由呢?”
“根据安保条例33-20款。我们很不幸地发现您存在疑似失职行为。”穿防护服的矮子说道,“虽然这一失职行为没有造成多少实质性危害,而且本身也有存疑之处,但出于谨慎,我们仍然决定暂停您的职权。希望您能够谅解这种做法。”
“我当然会服从任何基于安保条例的合法决定。但在那之前,我要亲眼看看你们有什么证据,以至于认定我存在失职行为。”
“可以。”“命运垂青号”上生命维持系统的首席技术员,一个长着球根状脑袋的乌伦族成员,用位于脑袋两侧的发声震膜“说”道。他那沉闷而刺耳的话音刚落,一台碟状影像投射仪已经悄然漂到了这群人前方,开始播放一段录像。
“这段影像是船上的安保系统自动拍摄的,我们有充足的证据可以证明它的真实性。”乌伦族技术员解释道。
“的确……”杜尚嘀咕道。出现在正在播放的这段录像上的,确实是他本人,而且也的确没有半点儿后期剪辑加工的痕迹。事实上,他很清楚自己当时在做什么。
那是他前两次被唤醒后进入“命运垂青号”中央资料室时的影像。
“我承认这是我本人。”在短暂的录像播放结束之后,杜尚点了点头,“录像完全真实,没有加工造假。不过恕我直言,这也说明不了任何事:作为首席代表,我随时都有权进入中央资料室。”
“这是当然的,不过,结合之后发生的事,你的行为就构成嫌疑了——根据‘命运垂青号’飞船计算机自动开展的安全检查的结果,每次你被计划外唤醒之后,船上的某些日常记录就会被抹除。我们至今也无法还原其本来面目。您能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一贯冷静的杜尚头一次意识到,他已经一脚踏到了危险的悬崖之外。更糟糕的是,他现在完全没有合适的理由来回答对方的问题,而如实说出自己的动机,至少在眼下也同样不可取。
更让他疑惑的是,为什么这段录像没有被抹除。
“我只是想删除一些重复和无意义的东西,没别的意思。”在情急之下,他不假思索地随口说道。
接着他就后悔了。
“重复和无意义的东西?很不幸,按照规定,所有船上的监控录像和自动生成的航行日志都是严禁删改的,就算是首席代表也没有这个权限。”“命运垂青号”上的法务官欧拉夫简洁明了地为这次对话定了调,“更何况,您删除的那部分录像与日志恰好涵盖了您两次被计划外唤醒的整个时间段,只有少数几份备份文件——比如您刚才看到的那段录像——被遗漏了。虽然缺乏进一步证据,但您无法为这些行为提供合理的动机解释,这本身就已经构成了重度嫌疑……”
“等等!你说整个时间段?可我绝对没有删除那么多!”杜尚打断了对方的话,“我的人工智能助手华生的记录可以作证!”
“恐怕它的记录并不足以作为有效证据——因为从理论上讲,您有权任意修改这些记录。”法务官双手一摊,“我实在很不愿意这么做,但从即日起,您必须被临时解除职务,并处于限制行动和全面监视状态下,您的全部权限都会被冻结,私人人工智能将被关闭并接受检查,您的一部分隐私权也会处于暂时撤销状态。您可以选择配合调查或者保持沉默,但无论选择前者还是后者,您都会在本次任务结束后第一时间被遣返地球,并接受正规法庭的正式开庭审判。请问您有异议吗?”
“没有。”杜尚无力地点了点头,将首席代表的徽章从制服的胸前摘了下来,扔给了对方。
舱门又一次关上了。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9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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