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杜尚并没有选择保持沉默。这部分是因为在他看来,沉默不啻承认自己的罪行;部分是因为他仍然希望能找出那个隐藏在这艘飞船上捣乱的“幽灵”。在之后的几次非正式调查中,他反复向那个临时组成的调查委员会解释自己的发现,但显然没什么用处。
由于迟迟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这种“调查”很快就停止了,调查委员会的人也不见了踪影,不过,在这段时间里,“命运垂青号”也再没发生过资料被篡改的事。
当然,这一事实只是进一步加重了杜尚身上的嫌疑。
在被解除职权三个地球月之后,这次外交航行的目的地——那个代号3-22的行星系,终于出现在了观景平台的舷窗之中。
在一个代行首席代表职权的三人小组指挥下,“命运垂青号”飞船上的通信系统开足马力,开始在所有的波长上进行信息收发工作,以便和对方尽快建立联系。
所接收到的信号(它们中的大多数都是长波无线电)清晰地表明:3-22行星系内的文明,是一个由常见的碳基生命形态建立,活动范围尚局限于母星周边的较低级工业文明,在大约一个世纪前才勉强跨过了电力时代的门槛。而这一事实,也与信息考古学家们在早些时候的发现基本吻合。
就像孩提时代的人类一样,大多数刚刚摆脱自然经济时代的蒙昧状态,逐渐开始正确认识到自己在宇宙中的角色与位置的文明,都会在第一时间尝试与外界联系,希望能在浩渺的宇宙中发现自己的同路人。而当无线电出现之后,各式各样的信号也会随之从这个文明所在的行星系中传出,如同落入水中的石块激起的涟漪一般,以光速对外扩散,最终变成文明的“年轮”。诚然,大多数信号——无论它们是有意与外界进行联系,抑或仅仅是星系内通讯的余波——都会因为宇宙射线和暗物质的阻隔而逐渐黯淡模糊,最终变得完全无从解读,但仍然有一些信号会被联盟的侦测站所发现,并最终被送到信息考古学家的案头。
3-22行星系文明的确认,正是其中一系列偶然发现的结果:在数个研究小组共同对数以万计的同源信号进行分析、解译与定向后,小组成员们认定这个文明仍然存在的可能性很大,并随后判定了它的大致方位。
在那之后的几年中,一系列试探性呼叫被发送向了这个方位,并最终得到了回应。
不过,直到使节团进入这个行星系的洛希极限①范围内为止,还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3-22行星系文明的伙计们到底长啥样。
随着“命运垂青号”飞船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近到足以连续收发高清晰度图像文件,这个问题总算得到了解答:本地人的面貌很有点儿像是赫伯特·威尔斯笔下那些吸血的火星来客。
这些章鱼似的生物,有着被柔性外骨骼束缚的、半透明的凝胶状躯体,以及三对显然经过了特化、足以在脱离水体浮力的状况下支撑躯体的腕足,两只巨大的玛瑙色感官块位于柔韧的半球状躯体顶部,下面还有一只鹦鹉喙和一对眼斑。不过整体而言,至少以地球人的审美水平来看,这些家伙不算太丑,甚至还有那么点儿特殊的美感。
接着,在另一个旬日的航行之后,“命运垂青号”接到了一项来自该行星的通知:出于谨慎考量,本地人要求“命运垂青号”在距离他们家乡一光秒的距离上停止前进,由他们主动派出的飞船进行双方之间的第一次接触。
在进行了一次简短的讨论之后,代替杜尚行使职权的小组同意了这项要求。
于是,在离那颗行星三十万千米的太空中,使节船关闭引擎,停止前进,开始耐心地等待对方的到来。
自然,本地人没有让他们失望。
虽然已经被限制了行动,但杜尚被禁足的地方并不包括位于“命运垂青号”顶端的观景平台。因此,当那艘本地飞船前来会合时,他自然也登上了这处拥有多重强化透明穹顶的平台,与其他十来名自然人船员一同见证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从高空轨道上向下望去,这颗没有天然卫星的类地行星,几乎完全被海洋覆盖着,没有一块面积大到足以被称为“大陆”的土地,只有为数不多的岛链星星点点地点缀其中,活像是维京人传说中潜伏在大洋之下的尘世巨蟒。由于他们面对的是行星的夜半球,这些景物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数以千百万计的灯火将应该是地表居民区的大多数地方映照得通明透亮。有那么一瞬间,这些灯光甚至让杜尚联想起了草丛与溪边飞舞的萤火虫,那是他儿时在地球的夜晚曾见过的。
“这儿是个很漂亮的地方,对不对?”一个杜尚绝对不会搞错的声音在他身后问道,“就像是我们的故乡几个世纪前那样。”
“没错,迪翁阁下。”杜尚扭头看了一眼正朝他走来的那个异星人,“看看这些灯光,这些无序的扩张与发展,这些缺乏规划与目的性的炫耀……又是一个标准的早期工业社会。刚刚意识到如何高效地对自然索取,却还没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贪婪与表现欲。按照那些宇宙社会学家的说法,大多数文明都注定会在这个阶段踏上不归路——他们的技术水平已经到了足以自我毁灭的程度,但他们的行为模式和思维方式却还处于相对原始的状态。许多这一阶段的文明,就像是一群胡乱玩弄机枪的孩子,在缺乏理由的乐观和愚蠢的自我膨胀中干掉了自己。”
“的确。如果不是及时与你们接触的话,也许我的老家、我的种族就会落得这个下场。”“命运垂青号”上的二号人物继续用那种仿佛嘴里含满泥浆般的语调嘟哝道,“不过,别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
“比如说?”
奥拉-迪翁翻动着遮住他口器的厚实嘴唇,却没再说话。与此同时,随着一个有着对称外形的影子从夜半球投下的阴影中缓缓驶出,观景平台上响起了一阵热烈而嘈杂的欢呼声,活像是有人刚刚烧开了一大锅热水——毋庸置疑,正在接近“命运垂青号”的是一艘航天器,而且是一艘极为标准的、充满了低技术时代那种标签式实用主义特征的航天器。
这艘飞船的结构缺乏美感,几乎没有哪怕一克质量是相对多余的,粗糙低效的化学能引擎和化学燃料储槽围绕在没有任何装饰的圆筒状主干结构上,就像植物的鳞茎一样;而那些主干则像昆虫的躯体一样被明显地分为几节,显然是为了执行不同的功能。
这艘飞船的表面,没有任何符号、标志或者装饰图案,这一点让使节团中那些希望领略一番异域文明风情的人有些失望,但杜尚倒是对此没什么意见。虽说它可能是3-22行星系文明迄今为止最伟大的科技成果,但杜尚注意到,这艘小小的飞船只有“命运垂青号”的十分之一长。这意味着“命运垂青号”正好可以直接将它收纳进位于自己船体底部的系留坞内,而不需要让船上的自动化制造厂大费周章地设计适合对方气闸门规格的刚性连接管。
“注意,相对距离已接近三十千米以内,底部气闸正在准备开启,系留坞内即将进行空气抽出与全面消毒作业,一切无关人员立即撤离。”随着对方飞船上的诸多细节在杜尚的视野中变得越来越清晰,“命运垂青号”的广播系统也开始了工作,这让他怀念起了自己还能使唤华生的那段日子。当然,现在华生作为他“涉嫌破坏活动”的重要证物,已经被隔离扣押,而他也不再是首席代表,无权在普通船员之前得知船上即将发生的事了。
“准备开始收容对方船只。”广播宣布。
“我猜,欢迎委员会应该已经在系留坞外面的会客厅里等着了……”奥拉-迪翁突然说道,“你觉得他们现在是什么感受?”
“我说不好。”杜尚诚实地摇了摇头。在当上首席代表之后,他还从没参加过这种“第一次接触”类的任务,“不过,这肯定是个历史性的时刻。”
“没错,阁下。”另一个杜尚不太熟悉的声音接过了话头说道。
在打量了说话者好几秒钟之后,杜尚才勉强想起这个叫帕尔的人似乎是“命运垂青号”上的自然人船员之一,当然,也是第一次非法操作发生时负责值班的那位。当时,正是由于他擅自离开负责的岗位(当然,别的值班者多半也这么干过),才导致了那次非法操作未能在第一时间被发现、拦截并制止。
“这确实会是个历史性的时刻,虽然未必会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帕尔说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杜尚问道。
“没啥,先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帕尔神情怪异地耸了耸肩,又朝着奥拉-迪翁凑近了一些——正好进入了两人可以进行私人“沉默通讯”的距离。
由于长期生活在狭窄的飞船内,一系列适应性调整措施十分必要。其中之一便是,大多数“命运垂青号”上的船员都有权领取一台与大脑语言中枢接驳的私人通讯器,可以在近距离内与某个特定对象进行完全安静、也几乎不可能被窃听的一对一双向交流。这一小小的改进,在很大程度上确保了船员们的隐私,也避免了许多日常生活中可能出现的小问题和小尴尬。
杜尚摇了摇头,重新将注意力转回了那艘正在靠近的本地文明航天器上。
随着一连串简陋的姿态调整,火箭接连朝真空中喷出炽热的等离子团,这个粗笨的金属大罐头正在调整姿态,以便与“命运垂青号”维持平行航向,看上去活像是一头准备靠上母亲的腹部吃奶的幼年鲸鱼。
而为了配合对方的行动,“命运垂青号”也开始以更加流畅而优雅的动作进行微调,以确保接下来的对接可以万无一失。
至少,在那排湛蓝色的锥形烈焰出现在众人头顶之前是这样。
尽管比起这艘只装有原始的化学能引擎的小玩意儿,“命运垂青号”的整体技术水平要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但出于以防万一的考虑,这艘使节船上也装有一系列可以手工启动的化学能火箭,用于在系统瘫痪或者被恶意入侵的情况下进行紧急机动。而其中一部分,就装在观景平台的正后方。现在,就在“命运垂青号”即将与目标飞船对接的瞬间,这些应该处于严密监控之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启用的火箭,突然被点燃了!
大量固态压缩燃料在瞬间被高温氧化剂引燃发出震天怒吼。尽管船壳外的真空使巨响无法直接传入杜尚的耳中,但当使节船的船体开始骤然倾斜时,他仍然感受到了这些大推力火箭的恐怖力量!
然而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当“命运垂青号”内部的人工重力系统完成应急自动调节,让聚集在观景平台上的人群可以站稳脚跟时,一些自然人发出了恐慌的呼喊声——由于相对位置变化的缘故,那艘正在进行对接准备的本地飞船,现在已经来到了他们的头顶,而且“命运垂青号”正在火箭的推动下迅速加速,朝着它直冲而去。虽然两船之间还隔着数十公里的太空,但所有人都知道,对于飞船而言,这点儿距离几乎等于不存在。
在碰撞发生之前,惊慌失措的自然人船员们只来得及尖叫和卧倒。非自然人船员们试图开启应急逃生门,或者试图用自己的仿真躯体保护自然人船员,但却毫无用处:尽管观景平台穹顶的护盾在过载失效之前坚持了大约一秒钟,卸掉了与那艘本地飞船碰撞产生的大部分冲击力,但穹顶本身仍然像一层薄脆的蛋壳般迅速破碎了。无数碎片先是在冲击力与人工重力场的双重作用下坠向平台表面,然后立即被喷涌而出的空气裹挟着调转了方向,飞向了寒冷寂静的太空。
在撞击发生前的瞬间,悠长的碰撞警报响了起来,但又立即消失了——它先是被嘶鸣的狂风啸叫声所盖过,而当这尖啸平息下来时,平台上的空气也已经稀薄得不足以传递声音了。
杜尚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因为他那被过量分泌的肾上腺素冲乱的头脑早已陷入了半瘫痪状态,只有遗传自千百代先祖的生物本能还在以万古如一的模式持续运转,指挥着他的四肢乱挥乱抓,希望能在一片混乱中抓住什么东西以固定住自己——然而这种尝试注定是徒劳的。令人窒息的飓风卷起了他,他不止一次撞上了东西,其中一些只是普通的小块硬物,另一些则带着恒温动物特有的体温,不过万幸的是,没有一样东西的质量大到足以在一瞬间夺去他的性命。
接着,空气消失了,而理智思维的能力也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一同降临,除此之外,返回杜尚大脑中的还有他曾经接受过的紧急状况应对训练。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腰间,打开了位于腰侧的一处开关,一层半流体的紧身保护服随即沿着他的躯干铺展开来,迅速固化,并在数秒钟内包裹住了他的身体。这套应急装备自带的空气过滤夹层可以让他维持一个小时的呼吸,而过滤二氧化碳产生的额外热能也能减缓穿着者在真空中丧失体温的速度。不过杜尚知道,这毕竟只是应急措施。如果救援不能及时到达,那么他最终的结果多半是被3-22行星的引力俘获,最终变成一颗绕着它旋转的人肉卫星。唯一的悬念仅仅是,他到底会先因为空气过滤夹层失效而被憋死,还是在那之前就被活活冻死。
不幸的是,就目前的状况来看,救援及时抵达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
虽然对方飞船的体积仅仅是“命运垂青号”的几十分之一,但这次撞击还是对这艘使节船造成了无可挽回的致命伤:它的前四分之一船体几乎被整个切断,大多数船员都在几秒之内命丧黄泉。
虽然飞船的其余模块还能勉强维持一段时间,但杜尚很清楚,个别侥幸未被冲撞波及的人,现在唯一能做的也仅仅是乘上逃生舱,逃向这颗本是他们出使目的地的行星表面。而就算他们能做到这一点,也显然不会有闲情逸致在成千上万四处飘荡的碎片中找寻可能存在的其他幸存者,他这回肯定是没救了。
但这一次,他又错了。
6
“感觉还好吗?首席代表阁下?”
“至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杜尚深吸了一口泛着清洁药剂特有的淡淡苦味的再生空气,把一大块已经变成固态的治疗凝胶从皮肤的冻伤创口上扯了下来。这个动作让他疼得够呛,但万幸的是,那些曾经呈现出可怕青紫色的皮肤表面,现在已经变成了健康的淡粉色,这意味着他至少暂时不用担心进一步感染导致伤势恶化了。
虽然人们总是说,那些有胆子以血肉之躯远涉星海,去拜访遥远而陌生的文明的人,有着超出普通人的幸运。但杜尚还是觉得,他在今天绝对透支了起码半辈子的运气:在不幸的“命运垂青号”被“斩首”之后,他仅仅穿着一件一次性保护服,在无数随时可能要他性命的碎片之间漂浮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几乎因为缺氧和体温流失而昏迷过去。如果不是眼尖的帕尔在他的过滤隔层行将失效时通过扫描设备发现了他的生命体征,他现在肯定已经永远葬身于那座冰冷的坟场中了。
就他事后所知的情况来看,只有寥寥无几的“命运垂青号”乘员躲过了那次灾难性的冲击,其中就包括了曾一度与他一起待在观景平台上的帕尔和奥拉-迪翁。这两位仁兄在撞击前一分钟离开了观景平台,来到了停放着逃生舱的C甲板上,并且及时地在“命运垂青号”完蛋之前搭上了逃生舱。随后飞船上的主通道内因为撞击而发生了火灾,导致C甲板被完全隔离开来,因此他俩,以及兼任机械师、当时正在保养逃生舱的二级外交官罗克,就这么成了除了杜尚之外全船仅有的幸存者。
不过,这些人之所以能活下来,却不能归功于运气。
“我必须承认,我们必须为之前发生的一切负责。”在用一对阿拉克尼机械臂把半死不活的杜尚揪回那艘逃生舱后,这是帕尔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无论您是否相信,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杜尚没有立即答话,不过这主要是因为他当时被冻得半死,就连动动嘴唇和喉咙也实在太过困难的缘故。
当他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之后,逃生舱早已穿透了3-22行星浓稠而富含水汽的大气层,并在计算机的控制下张开了滑翔伞,开始寻找合适的着陆地点。
“你们知道吗?”杜尚嘟哝道,“你们俩都是混蛋。”
“确实如此,阁下,”奥拉-迪翁说道,“因为总得有人来当这个混蛋才行。”
“可以告诉我这么做的理由吗?”杜尚问道。
“恐怕在目前的情况下,不太容易解释清楚。”帕尔答道,“因为雄辩总是不如事实更有说服力——尤其是在这种事上。”
“事实?!”
“或者更准确地说,一个推论。我们暂时还不确定这是否是真的,但仅仅是其中的可能性,就有足够的理由让我们这么做。”帕尔重新回到逃生舱的简易控制面板前,打开了位于舱体底部的摄像机——随着他们与行星表面的相对高度缩短到不足二十千米,原本只是些模糊色块的大陆轮廓,开始变得清晰起来,而从太空中看到的灯火也变得越发耀眼了,“当然,在这之前,我们得先确定降落位置。”
“就选在那儿如何?”机械师罗克试探着问道。这位负责维护逃生舱的老兄到现在还是一脸迷惘,显然并不完全清楚情况,但他的脑子倒还算清醒,“那里是离我们最近的一处陆地,而且没什么灯光,这样一来——”
“恐怕不行,”帕尔迅速键入了一系列指令,为逃生舱设定了降落航线,“我要降落到这儿。”他用手指敲了敲屏幕上光芒最盛的地方。杜尚估计,这儿多半是某座巨型港口城市的市中心。由于城内散发出的光源过于耀眼,附近的海水也蒙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降落在大城市的市中心?!你疯了吗?”杜尚讶异地问道。众所周知,故意将航天器降落在人口密集区是非法行为——因为这么做极有可能对地面上的居民以及航空器内的乘员造成致命的威胁,而在高层建筑林立的城市内尤其如此。“你知道外交行为准则——”
“恐怕那些准则在这里并不适用,”帕尔打开了一套辅助定位系统,似乎正在确定逃生舱与某件东西之间的相对方位,“更何况,那东西就落在城里,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必须尽快赶到它所在的位置。”
“那东西?你指什么?”
“您马上就会知道了。”帕尔继续检查着定位系统上的坐标与数据,控制着逃生舱继续下降。在一阵从海面上刮来的潮湿暖风的“热情襄助”下,这台气动外形颇为差劲的特大号飞行胶囊,竟也像模像样地转了一个急弯,来到了那座灯火辉煌的城市正上方。
一阵不祥的寒意突然爬上了杜尚的脊背。
他察觉到了异样。
尽管杜尚并不是外星社会学的研究权威,但最基础的日常生活经验告诉他,一座灯火通明的大都会绝对不应该是静止的,更不应该无声无息。照明的存在,意味着城里的居民们还在活动,意味着工作、休闲、贸易、交通……以及一切应该出现在一个文明社会中的东西。
但现在,当逃生舱以区区数千米的高度低空掠过这座城市上空时,杜尚却只发现了一片死寂。
是的,他们脚下的灯火确实亮得刺眼,但在可能是道路或者运河的细长线条上,他却看不到任何一个移动的光点。这里的夜空空旷得吓人,完全看不到任何一架人造飞行器,事实上,除了水汽、孢子、细菌与沙尘之外,逃生舱的外部气体分析仪几乎没有从空气样本中发现丝毫燃烧化石燃料所必然产生的有害氧化物——这是几乎所有工业文明都必然或长或短经历的一步。在一番分析推理之后,计算机里的程序洋洋得意地报告说,这颗行星表面的空气是“完全干净且足以维持生存”的,可以在无须任何防护手段的前提下安全呼吸。为了强调这一点,它甚至还在屏幕上摆出了红色的“恭喜”这个词儿。
但这只是让杜尚又打了个寒战。
“不可能……”就连一直搞不清状况的逃生舱机械师也露出了惶恐的神色,“怎么可能……一座这么大的都会,而且还是工业时代……这么多灯光,这么多人……怎么可能这么干净……”
“是啊。”杜尚说道。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逃生舱那有限的探测手段还在接二连三地抛出一个又一个“惊喜”,不断冲击着他的大脑:声学探测结果显示,除了呼啸的风声和拍岸的潮音,回响在下方数千米处的,就只有夜间归巢的动物的啼鸣;而避碰雷达也发现,附近上百公里的天空都空旷到了极点,没有任何翼展超过一米的飞行物存在。
唯一“正常”的,只有无线通信:无数一座城市应该有的讯号,正被发射向行星大气的电离层,或者位于行星同步轨道上的卫星与空间站,这些东西是杜尚一行人在高于地表的地方所发现的仅有的人工产物。
“找到了!”在最后确认了一眼定位系统后,帕尔朝着奥拉-迪翁比画了一个手势,后者则用包覆着鳞状表皮的大手拉下了启动自动着陆系统的控制杆。随着减速伞与一次性充气滑翔翼被抛弃在晚风之中,这台笨重的大家伙张开了缓冲垫,像一头表演溜冰的鲸鱼一样在城市的一条主干道上滑出了足足四分之一公里,然后才慢慢停了下来。
这一路滑行,他们没有撞上任何东西。
没有好奇或者惊恐的民众赶来围观天外来客。
没有赶到现场的军警或者欢迎队伍。
什么都没有。
“我们到了。”在确定逃生舱表面的热量已经散佚到不足以对人体构成威胁之后,帕尔打开了它唯一的出口。一股湿润的凉风从舱外涌入,其中富含的水分甚至让杜尚产生了一种溺水般的错觉,“这里就是行星表面。按照之前那些家伙在通讯中传给我们的行星情况概述,我们降落的地方,是整个世界最繁华的都市之一。”
“繁华?看上去不像啊……”在勉强适应了逃生舱外空气的高湿度之后,杜尚四下环顾了一圈,随即摇了摇头。没错,这地方确实是——或者说,曾经是——一座巨大的都市,高耸入云的球根状建筑就像丛林中的树木般矗立在他举目能及的每一个角落,其间还点缀着巨大的三棱状尖碑和相对矮小一些的圆柱状塔楼,以及用某种他不认识的矿物碎渣铺成的路面。不过,当帕尔打开一台应急照明灯,将水银色的光柱指向其中一座球根状的大楼时,他立即注意到,这栋建筑物的底部入口早已被一层厚厚的腐殖土所掩盖了。
不只是这座大楼,整座城市里都盖满了由一代代死去的植物所化成的尘土,那是需要经由数十个地球年,也许是几个世纪,才能积累起来的厚重腐殖土层。无数浅绿色和灰靛色的植物在这些泥土的表面欣欣向荣地生长着,巨大的掌状叶片上挂满了从海风中拦截下的水滴。但不知为何,在杜尚看来,这些植物却更像是无数只手臂——从腐朽的棺木中探出,伸向天空寻求空气与阳光的死者之手。
“果然如我所料!”奥拉-迪翁,这个身材硕大的异星人最后一个钻出了逃生舱,看上去活像是那些古老的奇幻游戏中爬出山洞、迎击企图夺取财宝的探险者的巨龙,“那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呃……”杜尚咽了一口唾沫,继续打量着这显然荒弃已久的巨城。
这里的街道上没有交通工具,也看不到行人——当然,它们很可能都已经被埋在厚厚的尘土之下了。一些建筑已经倒塌,露出了白垩色的墙体内部,另一些则整个儿随着地面的塌陷而消失在了地下。还有的建筑则是从内部破裂的——巨大的植物从它们表面的缝隙中钻入了原本密闭的空间,在里面艰难地生根发芽,最终撕碎了这些人造的樊笼。有那么一瞬间,杜尚回想起了自己曾在地球上见过的奇琴伊察的废墟。在生态灾难和政治经济体系崩溃后,那座伟大神殿城市的居民,最终选择了背弃自己的故土,逃亡他乡,而他们所留下的城市也同样被雨林所蚕食,最终……
不,这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
“您注意到了吗?”他的异星人同伴问道。这个大块头总是能用与他的外表不相称的细腻观察能力察觉其他人情绪的变化。
“是的……难道……”杜尚扫视着身边那些建筑的废墟。虽然其中一部分建筑确实毁于时光巨轮的碾压,但更多的则遍布爆炸、焚烧和能量武器轰击的痕迹。毋庸置疑,在许多年前,这里爆发过战争,经历过可怕的杀戮!而且那场大规模的破坏,显然是这座城市生命的终点——因为他没有发现任何重建的迹象。
“战争?”在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杜尚尝试着问道。
“否则还能是什么?”
“但这些灯光……”在走出一小段路之后,杜尚发现了一处足有数人高的三脚架,由成分不明的合成材料制成的黑色“腿”上撑着一只硕大的圆盘,朝着天空散发着刺眼的光芒。与那些年久失修的房屋不同,一小群胡蜂般的微型机器人停在它的表面,其中一些还在活动着,似乎是在对这座怪异的建筑进行检修。
在不远处的另一个路口,他又看到了一座像这样的东西,然后是第三座、第四座……
现在,他知道先前看到的、来自行星表面的灯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有谁能解释一下吗?”在发现第六座“灯塔”后,杜尚停下了脚步,望向了他的同伴们。一个答案的出现只是让他陷入了更多远超他常识范围的疑问之中,“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会来到这么一座战争废墟里?这里难道不应该是……”
“我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沉默片刻后,帕尔答道,“萤火虫。”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9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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