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萤……萤火虫?!”
“这是一项理论,或者更准确地说,一项假说的名称。”奥拉-迪翁解释道,“当然,只有极少数知情者知道此事。”
“众所周知,萤火虫用生物光吸引异性,”帕尔说道,“但是,作为一种掠食者,不同属、种和亚种的萤火虫有时也会互相攻击并捕猎对方。一些萤火虫会故意模仿被它视为猎物的其他种类萤火虫的灯光信号,将不知情的雄虫诱进自己的死亡拥抱之中。”
“这……”杜尚瞥了一眼那一整排“灯塔”,“这么说来,3-22行星上的情况——”
“不过是一系列精心布置的伪装,甚至可能是一个陷阱。”奥拉-迪翁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在这支小小队伍的最前方,一边说道。他的步态仿佛地球上已经灭绝的兽脚类恐龙,这是他们种族特有的姿态。杜尚注意到,他的手中抓着一台微型定位设备,很显然,他们正在前往帕尔先前提到过的“那个东西”的方向,“这些灯光,还有无线电信号,都和已经灭绝的本地居民毫无关系。”
就在这时,杜尚的脚下突然一绊,一个凸出于泥土表面的硬物险些让他失去了平衡。在周围“灯塔”的光芒中,他看清了那东西的轮廓——这是一个直径与成年人手臂相当的,有着近乎完美的正圆形边缘的半球状外壳,已经因为掩埋在泥土之下的漫长时光而变成了黯淡的灰色。但即便如此,杜尚仍然能勉强辨认出,这应该是某种生物遗留下的残骸。
而且它看上去似乎有点儿眼熟……
“这些可怜的家伙。”帕尔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件东西,于是,他暂时停下了脚步,打开了装在手腕上的微型个人终端,投射出了一幅全息影像。
当“命运垂青号”刚驶入3-22行星系时,杜尚曾经看到过这影像:那是本地人所描绘的他们自己的形象——有着像直立行走的章鱼或者水母般身体结构。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块东西是本地人体内的主要骨骼,用于保护他们的‘脑袋’——或者更准确地说,集合了几乎全部重要器官的体腔。”帕尔说道。
“也就是说,这是他们的……残骸。”虽然早已料到此事,但在说出那个词时,杜尚还是哽了一下,“这些城市里的人……”
“无论他们是谁,都已经死了。”帕尔替他说完了这句话,“也许是几百个地球年之前,也许更久。他们被另一个文明消灭了,被有组织、有计划地歼灭一空。他们的文明也被彻底化为灰烬……虽然我们不知道是谁、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做了这些事,但无疑,能做出这种事的文明,有能力、也有意愿毁灭掉另一个文明。他们和我们、以及我们所知的任何一个文明都完全不同。”
“他们具有恶意,而且有能力实行这种恶意。”奥拉-迪翁补充道,“这座残骸城市,或者说,这座废墟星球,就是一座陷阱!那个具有恶意的文明利用它来引诱下一个消灭目标。而在目前,我们就是那个目标。”
“好极了。”杜尚喃喃自语道,“所以那些灯光,无线电联系,还有那艘飞船……”
“我敢打赌,如果飞船对接成功的话,也许我们的欢迎委员会可以在船上发现几个‘本地人’,至少是伪装成本地人的家伙,”奥拉-迪翁说道,“但我绝对不想冒险让那些家伙登上‘命运垂青号’,更不想让他们碰到我们的资料——从一开始,我们就有应对这种可能性的预案。”
“包括那次‘碰撞事故’?也包括让飞船上的人去送死?!”杜尚瞪大了眼睛。
“我们很抱歉。但从理论上讲,我们在志愿加入使节团时所签署的协议里,已经明确指出,我们愿意承担可能于执行任务过程中出现的致命风险。虽然我们的物种行为学研究专家们早在几十年前就论证了存在恶意文明,以及‘萤火虫’式陷阱的可能性,而我们也有某些手段可以将这类陷阱探查出来,但这些手段都有局限——在抵达这颗星球所在的行星系之前,我们对将会面临的一切全都一无所知。”帕尔解释道,“而当我们确认事实后,再扭头逃走已经太迟了。就算敌方不采取追击行动,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掉头逃跑,也会让它们意识到我们没有上当的事实。”
“所以你们只能选择……那么做?”
“我很抱歉,但这是不得已的牺牲——顺便提一句,在弃舰之前,我已经发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假通讯,这样敌方有很大可能误以为,这只是一次‘不幸的意外’,而不是因为我们在船上就注意到了这是个陷阱。”帕尔关掉了那全息影像,继续在定位仪的指引下奔跑着,“这信号是确凿无误的,‘命运垂青号’在被毁前肯定正确执行了紧急避险程序,‘那东西’不但被安全地抛射了出来,而且很可能已经完整着陆了。”
“也就是说,你最终还是没有完成计划中的最后一部分。”
“这原……原本是做得到的,阁下!可是我猜,在杜尚先生被解除职务之后,相关的保护措施被加强了。所以我无……无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取消避险程序。”跑得气喘吁吁的帕尔答道,“但我们现在……现在应该还来得及!‘那东西’落地的时……时间还不是很长,只要我们能快……是了,就在那儿!”
在冲过最后一处被巨大的倒木和蔓生的杂草覆盖的街角之后,杜尚的眼前出现了一处空地。在这座大都会还活着时,这里可能是一座广场、一座人工小湖,或者别的什么类似的公共设施,但现在,它只是一块方圆数十亩的巨大弹坑——一次毁灭性的天基武器轰炸留下的痕迹,一座镌刻着这颗行星原住民悲惨命运的纪念碑。在弹坑边缘,一座从根基开始垮塌的球根状高塔整个儿坍塌在厚实的腐殖土上,被欣欣向荣的灌木丛层层覆盖。在这座巨型墓碑前方,巨大的无线电发射器和三脚架“灯塔”组成了一个壮丽的方阵,一大团乳白色物体不规则地堆积在这座方阵的中央,附近则倾倒着一台圆柱状的陶瓷降落舱,红红绿绿的指示灯光在舱壁表面有规律地跳动着。
冲在最前面的帕尔显然想要直接冲到它附近,但最后却不得不在十几米外停下了脚步——这东西高速穿透大气层时产生的热量几乎将周遭的小片地表变成了一块烙铁,就算穿着厚底旅行靴,他们也一时不便靠近。
“这是……‘命运垂青号’舰载计算机的存储单元?!”杜尚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作为使节船上的首席代表,他当然知道,在发生不可抗力的紧急状况时,“命运垂青号”的应急程序会自动弹射出那些最为宝贵的东西:船员,以及它所携带的信息。虽然在这次人为的撞击中,“命运垂青号”的逃生舱甲板因为内部意外发生的火灾而无法使用,导致了绝大多数乘员丧生的惨剧,但舰载计算机的储存单元却在关键时刻被及时送入了安全容器中,并在万劫不复之前射向了3-22行星的地面。
“好了,现在我们得……得干活儿了。”喘着粗气的帕尔如逢大赦般地停下了脚步,开始在随身携带的个人终端上输入指令,“那个降落舱是特别强化过的,我们搞到的炸……炸药恐怕没法直接穿透它,而且我也没有开启它的授权码——那些混蛋把锁定装置制造得太他妈耐用了。”
“那就通过远端控制想办法破解授权码,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奥拉-迪翁用他特有的低沉嗓音吼道。
“我正在试!但这需要时间!”帕尔焦急地对付着手头的活儿,但他看上去显然对自己能否及时成功并没有多少底气。
万幸的是,至少他们的时间不算紧张。虽说这台大玩意儿直接落在了广场中央这么显眼的地方,但杜尚并没有看到一整支全副武装的调查队,或者一支封锁现场的战斗机器人小组之类的东西。事实上,无论现在支配着这个世界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它似乎都压根儿没注意到这台降落舱的出现。
“如果降落舱打开了的话,你们是打算把里面的设备破坏掉吗?”杜尚问道,“这就是你们赶到此处的目的?”
“完全正确,阁下。”大块头异星人答道,“‘命运垂青号’的计算机储存单元将会被以物理方式彻底加以销毁,这一点没有任何妥协余地,必须无条件地予以实现。因为它现在已经——至少是有可能——成了一个潜在威胁!”
“潜在威胁?”
“或者更准确地说,成为威胁的是它所储存的那些数据。你还记得搅得船上鸡犬不宁,并导致你被解除首席代表职务的那些非法操作事件吗?在你第一次召集其他代表就此事进行讨论后,我曾经在个人权限允许的范围内谨慎地进行了一些调查。”
“我猜,你肯定已经查出了什么?”
“是的,虽然这更多的只是由于侥幸。我注意到,虽然舰载计算机一再报告说遭到了‘入侵’,但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一点——系统没有被非法接入的痕迹,也没有预先植入的木马程序存在的迹象。这说明,要么这个入侵者的手段极其高明,要么他压根儿就不存在,”奥拉-迪翁用力颤动了两下垂在他喉咙下的赘肉褶皱,这是他的种族与人类的“摇头”相当的肢体语言,“我偏巧是个不信邪的家伙,所以说选择在后者上赌一把。”
“在那之后,奥拉-迪翁先生找上了我,并给了我一项全新的任务,算是对先前玩忽职守的将功折罪。”正在忙着对付那台顽强的锁定装置的帕尔插话道,“我调阅了‘命运垂青号’在航行期间舰载计算机的全部操作记录,以及对应的计算能力分配状况——很不幸,二者存在着某些差异。而进一步的调查则让我注意到,咱们舰载计算机里的人工智能似乎有点儿小小的问题。”
“问题?”
“没错,‘命运垂青号’使用的人工智能是新款的。从理论上讲,它要比旧版的更加人性化、也更有理智一些。”帕尔继续说道,“不过,这家伙显然在‘人性’这方面做得有点儿过了头,以至于它变得……在某些方面太过头了些。因而认为我们资料库里的某些东西……呃,应该被修改修改。”
“换言之,所谓的‘系统被入侵’就是它自导自演的,而所谓的‘不明来源非法操作’也都是它的手笔——您调查了那么久,应该也已经注意到了,遭到篡改的资料,全都是我们的母星和殖民世界的坐标。然而您大概并不知道,正是在这次非法的篡改之后,这些坐标才变成了正确数据!”
杜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被篡改之后的反而才是正确数据?这又是怎么回事?!”
“所有使节船在出发时都会秘密载入一个程序——甚至连首席代表本人也对此一无所知。”奥拉-迪翁解释道,“这个程序会在出发后自行删除百科全书与导航系统内的所有已知的殖民世界的正确坐标,并代之以一系列随机拟定的虚假数据。如果‘命运垂青号’出现问题需要返航,它会控制一个专门的加密通讯频段联系离这里最近的深空中继站,重新获取正确的数据。除此之外,使节船搭载的静滞舱也被动了手脚。在被唤醒时,一个潜意识讯号会被巧妙地植入自然人船员的意识,让他们在下意识状态下认为这些坐标数据是准确的——通常而言,只有一名船上的高级别外交官会被事先告知这一切,那个人的代号是保密者。”
“而你就是这次行动的保密者。”杜尚插嘴说。
“是的。”奥拉-迪翁点头道,“只有确认目标星球不是‘萤火虫’陷阱,当地文明也没有恶意之后,我才会给出正确的坐标。这就是我的任务。”
“所以——”
“由于某些不明原因,‘命运垂青号’的人工智能知道了这件事,并且认为蓄意提供虚假信息是一种……呃,错误的行为。我想,这大概是由于它的道德子程序运行故障的缘故。总之,它设法解算出了正确的坐标,并逐步将这些数据输入了资料库中。而我的职责则是不惜一切代价摧毁这些数据!”奥拉-迪翁答道,“当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时,要想将事情的原委明确告诉其他人已经来不及了。在我们的飞船上,舰载人工智能几乎就是上帝。我与任何人的交流、通讯与接触,都有可能落入它的掌控之中。首席代表阁下,你先前的遭遇表明,‘命运垂青号’的人工智能已经学会了如何有意地陷害他人以达成它的目标。而在这方面,我们与它相比处于完全的劣势:只要愿意,它可以毫无困难地陷害我,为我安排‘意外’,或者让我被其他人当成疯子,大多数人到时候肯定更愿意相信它,而不是我。
“因此,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只寻找一位必要的帮手来协助我的行动,从而将可能存在的风险降到最低。幸运的是,帕尔先生的知识与技能恰好符合我的需求。作为损管部门的人,他可以相对不那么引人注意地以例行检修为名,帮助我在某些关键系统中植入超驰控制程序,并且……”
“成了!”
随着帕尔兴奋地低呼,不远处那只由强化材料制成的圆筒像一朵绽开的花般缓缓开启,将其中的“花蕊”暴露在了3-22行星湿润的晚风之中。
在看到那组泛着淡淡的金属色光芒、其貌不扬的灰色立方体时,杜尚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荒诞感:就为了这么些东西,竟然牺牲了好些人的性命!
但至少,这些牺牲没有白费。
尽管降落舱附近的土地仍然灼热,但奥拉-迪翁和帕尔还是冲了上去,迅速地将半打爆破模组贴在了它的表面。这些备有锥形装药的高爆炸弹,原本是用于在紧急状况下打穿飞船上受损的气密门的,虽然仍旧不足以破坏降落舱的外壳,却已经足以轻易毁灭藏身其中的存储设备了。
“定时六十秒!”在贴牢爆破模组之后,帕尔只花了几秒钟时间就驾轻就熟地完成了接下来的流程,“开始起爆倒计时!”
凭着在多次野外生存训练中早已固化为肌肉记忆的避险本能,杜尚立即找到了一段可以作为掩蔽物的残垣,迅速卧倒在了那后面,同时紧张地观察着那台即将迎来它的末日的存储设备。
奥拉-迪翁以他的种族特有的姿势掘出了一个浅土坑,在里面蜷成一团。
而帕尔则藏到了杜尚身后。“还有四十五秒。”在确认已经抵达安全距离外后,帕尔嘀咕道。
“谢天谢地,总算结束了。”一直懵懵懂懂地跟着这支临时队伍的逃生舱工程师罗克嘟哝道。虽然他到现在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仍旧松了口气,“等等,那是什么?!”
“混蛋!”在顺着工程师指出的方向看了一眼后,惶恐的神色重新出现在了帕尔的脸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在空中振翅飞行的影子。如果只是粗略一瞥,这个不比幼儿手掌更大的影子,很可能被当成是某种块头稍微有点儿大的土著昆虫。可就在他们看到它的瞬间,这个影子恰巧飞过了一座装在三脚架上的“灯塔”,使得众人清晰地目睹了它的每一个细节:这是一架仿生无人机,是那些在遍布城内的“灯塔”和无线电发射塔之间来回忙碌的“蜂群”中的一员。而现在,它正径直朝着已经失去防护的存储设备飞去。
这意味着,它的目的只有一个!
当然,这个小东西并没有成功抵达目的地——就在被发现后不过数秒,一场由金属弹丸形成的骤雨便迎头笼罩了它,将它薄弱而细长的躯体与翅膀撕成了碎屑。
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帕尔用力拽动那支自卫用霰弹枪的前护木,将一发冒着烟的空弹壳从筒状弹匣里退了出来,又将一件同样的武器扔给了杜尚。
“离起爆还有半分钟!别让这些东西碰到存储设备!”帕尔大喊着。
“明白!”杜尚以近乎垂直的角度抬起枪管,另一台仿生无人机的碎片随即像雨点般落下。但当更多薄翅振动的嗡嗡声从周围传来时,杜尚意识到,他们的一切努力注定只能是徒劳的:数以万计的仿生无人机放下了原本的维护工作,像一群被激怒的马蜂般从这座早已死去的都市的每一个角落中涌出!
有那么一瞬间,杜尚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些被耶和华诅咒了的埃及人,只能在惶恐中无助地看着那片嗡嗡作响的阴影掩盖自己头顶的天空。
在倒计时还剩二十秒时,帕尔和杜尚打光了霰弹枪里的所有弹药。被击碎的零件和最终被引力拽回地面的弹丸散落在他们身边,活像是撒在大饼上的芝麻,但这点儿可怜的努力甚至没有让那片黑云的移动速度减缓丝毫。
当倒计时的数字在杜尚的视网膜显示器上变成十四秒时,第一只机器“昆虫”已经开始用装有切割器的机械爪在毫无防护的存储器外壳上紧锣密鼓地展开了工作。随着一个又一个孔洞被打开,这些小东西在短短数秒之内就用粗暴的手段建立起了一系列临时数据接口,如同一群真正的食腐昆虫般开始享用这顿大餐。
“我们还是大意了!”帕尔愤怒地将已经沦为烧火棍的霰弹枪扔到一旁,恼火地朝着空中啐了口唾沫,“这些家伙早就发现了我们!它们只是在等着我们解除存储设备的防护,然后再趁机——”
杜尚摇了摇头。他很清楚,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当然,他并没有等待太久。
尽管从理论上讲,以穿透坚硬物体为唯一目的的锥形装药只能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内造成破坏,但帕尔与奥拉-迪翁显然已经对这些爆破模组做了某些改进,以便尽可能彻底地毁灭他们打算销毁的每一比特数据。因此,就在倒计时结束、爆炸声响起后不到一秒的时间里,一团迅速膨胀的火球便彻底湮没了数据存储设备的轮廓,也顺带吞噬了那些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它表面的小东西。无以计数的机械足、薄膜状翅膀和其他被击碎熔化的零部件残骸翻转着被冲击波吹向空中,然后又纷纷扬扬地随着湿润的夜风落下,但还是有一部分仿生无人机在被爆炸波及前及时振翅起飞——其中一些确实成功逃脱了。
“你……你觉得它们拿到数据了吗?”帕尔看了看那些消失在夜空中的影子,又看了看已经沦为一堆闷烧残骸的存储设备。
“我不知道,”杜尚说道,“我们现在只能等待。”
8
根据逃生舱里的时间记录,前往3-22行星的救援飞船,是551个标准地球日后在太空中发现它的。万幸的是,由于幸存者们在逃生舱的备用物资存储室里找到了足够多的、拥有独立能源模组的静滞睡眠舱,这段日子对杜尚一行人而言倒还不算那么难熬。更幸运的是,在这段日子里,他们一次都没有被紧急唤醒过——设备没出故障,也没有人来找他们的麻烦。这艘小小的航天器用它仅存的那点儿燃料被发射到这座死亡行星的大气层外,并开始了盲目漂流。从那以后,设下诱饵的那些家伙似乎就对他们失去了兴趣,甚至懒得给他们致命一击。
当然,这种情况并不出乎意料。设下陷阱的人已经获得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触发陷阱的文明的母星的相对位置。对发现了大鱼的渔夫而言,几条仓促逃跑、无法干扰计划进行的杂鱼小虾压根儿无足轻重,也不值得浪费宝贵的资源进行追捕。
正如杜尚已经无数次体验过的那样,从无梦的漫长睡眠中被唤醒,是一种非常有趣的体验。
在被救援队唤醒的头几秒里,他的脑海就像刚刚出生时那样空空如也,只有因为不受杂念干扰而清晰无比的感官信号回荡其间。接着,随着记忆与意识开始浮现,使得他之所以成为他的一切,就像一块拼图般逐渐变得完整了起来。他开始重新记起自己的名字、年龄、身份、所作所为……而当整张拼图已经完整之后,他又惊喜地发现,还有几块额外的拼图出现在了这幅图卷原本空无一物的边缘处。
这就是静滞睡眠技术有趣的地方。在登上救援队的穿梭机、开始接受完全面体检和问询时,杜尚心想,每一次被唤醒都会有惊喜——尤其是对我这个级别的家伙而言。
救援队的例行公事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完成证物采集,确认没有其他幸存者,并且设下一座无人观测站后,这架穿梭机立即飞离了3-22行星的地表,开始前往轨道与救援船会合。
而杜尚则从置物袋里掏出了笔记本,开始撰写他的日志。
在这个年代,用纸和笔写下日志更像是一种基于复古主义情怀的艺术创作,但宇航部门的船长以及那些担任与此相当职务的人,却仍然保留了这个来自地球航海时代的习俗。除了传统之外,这么做也是基于某些现实主义的考量:就某些角度而言,以纸笔书写的文件更加安全、更不容易被篡改或者窃取。因此,那些职责重大的人通常更乐意将最关键的秘密写在纸上保存下来。
比如杜尚现在正打算写下的东西。
在经过漫长的努力、付出极为高昂的代价之后,我可以确认,由我负责的这部分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
当代表“开始脱离大气层”的红色指示灯在舱壁上亮起时,杜尚写下了第一行字。
萤火虫已经吃下了我们的诱饵。
“萤火虫理论”,这真是个形象的说法。在我的家乡,那些美丽的、小小的、但却残忍的掠食者,在数百万年中一直玩着用光学信号充当诱饵的把戏。而在宇宙中,某些不怀好意或者仅仅是过度谨慎的智慧文明,则把同样的花招变化出了更为复杂的花样:某些文明会通过无线电和光学信号、甚至是载有信息的深空勘探船伪造自己文明的所处方位,借以在与其他文明的接触中掌握主动,而更加狡猾的手段则是所谓“虫草模式”——会用上这招的家伙必须得足够心狠手辣,因为它需要一个已经被发现、被定位的低等级文明作为牺牲品,在发现这个文明后,你得花上相当长的时间进行观察、分析,全面了解它的文化结构与思维模式。接着,你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它一举摧毁,但却继续投入资源,让它在表面上维持着仍旧存在的表象、并且更加积极地对外联络。
与一般的“萤火虫”相比,“冬虫夏草”们更难被识别出来——毕竟,被它们用作诱饵的对象原本就是个正常发展的文明。与那些仿佛突然从宇宙中冒出来的“萤火虫”相比,这些家伙以各种方式留下的文明“年轮”更加完整,也更不容易让人起疑。3-22行星正是一个典型例子。若非那个入侵文明在摧毁它的原住民时干得不够利索,以至于让的一小撮幸存者在最后时刻,朝太空发出了他们绝望的哀号,而我们的信息考古学家又恰好从那些零星破碎的信号中成功解读出了真相,我们肯定会一头落入陷阱之中。
万幸的是,由于提前发现了这个陷阱的存在,我们得以反过来将它变成让我们获取主动的机会:在“命运垂青号”上的一切,都是事先计划好的一场戏,但却与现实几无二致。除了那个经过特殊设计,负责通过一系列精心准备的诱导与“陷害”引导我们行动的舰载人工智能,至少在整件事发生的过程中,船上的每个人都对真相一无所知——船员们确实认为我就是那个意图搞破坏的疯子,奥拉-迪翁也确实相信他们完全是凭自己的判断完成了毁掉“命运垂青号”和那艘前来迎接我们的飞船的壮举,甚至连我自己,在当时也不清楚此行的真实目的。我不清楚那个投下钓饵的文明,到底有多少手段能够刺探“命运垂青号”上所发生的事,但我有理由相信他们会这么做。而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做了,那也只会因此而对自己获得信息的真实性更加坚信不疑。
——毕竟,正如老话说的那样,在试图骗过敌人之前,你必须尽一切努力先骗过自己人。
总之,假如一切顺利,我们的对手将对一颗位于错误坐标上,除了几座用于伪装的无线电发射站外一无所有的“诱饵”行星发起打击,从而在这场战争中提前暴露出自己的底牌。
结论:任务已经完成,我们的职责已然善尽。
愿我那些为此而付出生命的同伴们得以安息。
杜尚合上了笔记本,长长地呼吸了一口穿梭机内的再生空气。随着这次醒来,那道在他踏上旅途时就植入他脑子里的潜意识指令,也正式失效了。他现在记起了一切,也意识到了自己真正的职责——在这次以死亡为终点的旅程中扮演一个无知的傻瓜。将来,在适当的时候,他会去为那些死去的船员哀悼。纵然他们是在明知自己很可能牺牲的前提下,志愿走上这条死亡之路的,但死亡毕竟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
不过,那得是在这件事真正结束之后了。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9年5期
最热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