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子建 图/禄水
“我觉得,我们酒民组织有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命名品味太差了!”陈敬樽字字掷地有声,振聋发聩,“什么葡萄酒起义军,麦芽香守备队,都是啥玩意!”
现场立刻哄堂大笑,有人拍手称是。
“特别是咱们的旗舰,连联邦政府都忌惮三分的旗舰,竟然叫大泥鳅!”
一旁的冉力猛地一拍陈敬樽大腿,笑得前仰后合,“那您给取个名儿吧!”
陈敬樽扯着嗓子说:“十个舰长九个烟斗子,就叫大烟枪吧!”
又是一阵欢呼。人人拍手叫好。
“大烟枪号”。其实比大泥鳅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敬樽其实很少这样抛头露面,更不会发表这种慷慨激昂的讲话。只是他想在戴雅面前表现一下,仅此而已。
这次庆功宴后,大家仍旧没有想好给葡萄酒起义军支部,麦芽香守备队支部和蒸馏酒远征军支部换个什么名字,大家只好用“这毕竟是梅塔留下的,我们就做个纪念吧”一类的理由给搪塞了过去。
其实根本没有人关注名字和官爵什么的,他们只是想找个借口狂欢。
宴会结束,陈敬樽回到了“大烟枪号”上自己的房间。
他很开心。
只是望向窗外的群星时,陈敬樽突然有些惆怅。他忽然听见身后有声音,他看见戴雅站在门前,默默地看着自己。那双淡白色的瞳孔中映照着陈敬樽难以克制的面孔,戴雅的表情依旧冰冷,毫无情欲——这是酒民的特长,读出气氛,感受思想。所以陈敬樽深知那个悲伤的事实,戴雅从来没有爱上过自己。
这让陈敬樽至今仍不明白那晚戴雅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像是某种宗教意义上的献身,但陈敬樽自认为自己并没有这个资格。
随着戴雅衣服的滑落,她堪称完美的人类躯体在陈敬樽面前展露无遗,没有过度强调女性部分的她有着超乎想象的匀称美感,她身上传来的气息并非香水,更像是森林间的氤氲之息,清新迷人。
陈敬樽是一个男人,他难以遏制地走上前去,轻轻抱住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戴雅并不像她的表情那样冰冷,很温暖。她回应了陈敬樽,纤细的双臂环住了陈敬樽的腰。
陈敬樽想说些什么,但戴雅并没有给陈敬樽开口的机会,她冰凉的手指堵住了陈敬樽的嘴。陈敬樽亲吻了她的指尖,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随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但他并没有从二人的行为中感受到热情。
甚至,在陈敬樽拥抱住他朝思暮想的女人时,他甚至都不觉得自己拥抱了一个人类。
这种古怪的感觉持续了一整夜,就在陈敬樽睡着的某个瞬间,他突然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感到了恐惧,仿佛是在睡梦中被人用冷水灌浇双脚,冰冷贯彻全身。他全身心的情感连同仅剩的灵魂都被扔进了黑洞之中,彻底与宇宙融为一体。
那晚,他做了个噩梦,梦见他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一团血肉物质,而是成为某种永远在无限上升的意识,注视着寰宇群星越来越小,最后化为一个看不清的亮点。
陈敬樽从梦中惊醒,那是途径盾牌座的一趟旅程。原本永远漆黑的风景被橘红色的光芒所替代,仿佛虚空从一开始就不是黑色。他的身边空无一物,甚至连戴雅褪下的衣物都消失不见。
是的,戴雅消失了。
人间蒸发这种事情在酒民组织中非常常见,不仅是那些喽啰,甚至是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也会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随心所欲。没有人会对戴雅的离去感到疑惑,顶多就会为旗舰上又失去了一个美女而感到心灰意冷。
就在陈敬樽对昨晚的缠绵细思极恐的时候,冉力突然出现在了门的外面,他说:“兄弟,我不能和你继续战斗了。”
陈敬樽有些讶异,“什么?”
“我发现了更适合我的职务。我想从政治领域彻底让联邦政府放弃对酒民的迫害。”冉力咧嘴一笑。
陈敬樽摇了摇头,没有让冉力继续说下去,“但你不能……”
“我能。酒民就是这样的,癞子陈,随心所欲。和你一起作战的日子很愉快,你的春联也写得越来越好了。”
“不!”这是心烦意乱的陈敬樽这几年来第一次勃然大怒,但他极快速的冷却下来,陷入迷茫和无助,他用带着点哭腔的声音哀求道,“那我怎么办?我该做什么?”
冉力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陈敬樽不知所措,他被冉力搀扶着回到了房间,躺在了空无一物的床上。
他不知道那个莫名其妙的噩梦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感到长久以来对戴雅的爱慕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着房外来来往往的酒民成员,他忽然感到这一切都是那么荒唐。
荒唐。
陈敬樽陡然起身,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醒了。
就在他亲手灌醉了大半个宇宙之后,他自己却酒醒了。
这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一件事。陈敬樽的呼吸短暂地凝滞了片刻,他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依旧没有血色。他小心翼翼地咬破手指,只有浓烈的酒精气味,毫无疑问,他身体里流淌的还是酒精。
莫名的,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一只藏在狼群里的羊。
他并不清楚,他决定亲自去酒民下属的科学院问个究竟。所有酒民相关的研究都在那里进行,幸运的是,陈敬樽在那里有个熟人。
事不宜迟,他必须立刻找到那个枷锁,给自己的脑子扣上。
三天之后。
飞船经过短暂的跃迁就抵达了酒民科学院所在的星球。这颗星球布满了各项核心设施,自然,也充斥着酒民们不正经的风格。在科学院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并不是一群身穿白大褂的科学家,而是一帮摇滚乐手,在印着“灌醉全宇宙”的横幅下吹拉弹唱。
陈敬樽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乐队的演奏,“我来找狄俄尼索斯,那个大胡子在吗?”
“在的。”主唱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不过今天有一场和联邦科学家的见面,他把他胡子烧了,现在他的下巴上只有烧伤的痕迹。”
陈敬樽点了点头,他迈步进去。
“老兄,你要打搅他们开会吗?”
“我可是陈敬樽,是大烟枪号的舰长!我有要务在身!”
那名主唱明显愣了一会儿,随即释然,“癞子陈啊!抱歉抱歉,没看出来,你去吧,小心点儿,不要踩着地上的瓶子,会死的。”
主唱嬉皮笑脸地笑了笑,脱帽致敬,陈敬樽浑身一哆嗦,他知道这说的可能不是玩笑话。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瓶子。
狄俄尼索斯是个留着大胡子的地球人。父母都是政府高层,他自己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首席生物学天才。他是自愿加入酒民的,也是极少数愿意放弃自己在纯血人类世界里的高官厚禄,主动投身酒民事业的人。
狄俄尼索斯一直有一个观念,那就是人类与活酒的融合是“一种崭新的生物进化”。他坚信酒民极可能是人类未来的发展方向。传统的联邦科学家自然将他视为异类,但他的论文却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社会反响。
陈敬樽找到狄俄尼索斯的时候,他正躺在一大堆纸张的上方,抽着烟,跷着腿,身旁站着一个身穿联邦制服的年轻女人,气得面红耳赤。
“啊,癞子陈,欢迎。”狄俄尼索斯毫不在意地吐着烟圈,“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女士是玛丽·贝恩,来自土星中央检查局。知名社会学者。他认为我们是……乌托邦?精神乌托邦?随便啦,反正是废话……”
陈敬樽向玛丽点了点头,可对方根本不愿意正眼相待。
“不是废话,还有,不要坐在论文堆上抽烟!说到底,为什么你还要用这么多的纸制文献?”
玛丽的声音很好听,但看得出来,是个歇斯底里的人。气氛时刻剑拔弩张。
“啊?纸制品是学者的矜持,你懂个屁啊?”
“没效率就是没效率,不要拿什么矜持信仰来当遮羞布。”玛丽的余光瞥了一眼陈敬樽,语气讽刺,“既然连大烟枪号的舰长都来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多说无益。”
玛丽过于咄咄逼人,陈敬樽求助似的看向狄俄尼索斯,后者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竟然在闭目养神。
“啊,我根本不该来这里对牛弹琴。”
见狄俄尼索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玛丽似乎气得不行,她扭头就走,险些踩到了陈敬樽的脚,她的身上有着化学试剂的古怪气味。就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却又回过头来,脸上带着点儿气愤的红晕,“啊,我根本不该来这里对牛弹琴。烂蛾子,你好自为之吧。”
陈敬樽看着玛丽离去,风风火火,他苦笑两声,随后问狄俄尼索斯:“烂蛾子,什么情况?”
狄俄尼索斯无奈地举起双手,脸上挂着不正经的笑容:“土星当局来和我们谈判的。她是代表之一。当然,刚才只是私人会面。”
“很有魅力的女人。”
“喂,你可别自讨苦吃。”
“不,我不会和你抢的,你放心好了。”
狄俄尼索斯短暂地愣了一下,旋即面露无奈,“好吧,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岔开话题?你不否认吗?”
“没什么好否认的,十几年前我就喜欢她了。成为酒民之后也是。”
“那是什么感觉?”
狄俄尼索斯古怪地看了一眼陈敬樽,“什么什么感觉?”
“爱情方面的……呃,成为酒民,前后,有什么区别吗?”
“我认识她已经很久了,本来就不是那种青春期热烈的情感。”狄俄尼索斯说得好像事不关己,“成为酒民之后这一点倒是没怎么变。听说酒民会更加专情,因为我们的爱情不再热烈,却无法淡忘。无所谓,我本来就是专情的好男人。”
“那有没有例外?”
“什么例外?”
“就是,某些方面的情感,还保留在之前的状态……或者说,他们部分清醒,甚至在精神层面彻底清醒过来?”
“没有。至少我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例子。”狄俄尼索斯几乎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酒民转化是彻底且不可逆的,甚至会影响到后代。”
陈敬樽听到这样的回答稍稍有些失望。
狄俄尼索斯面露疑惑,“你就来问这个的?”
陈敬樽面不改色地撒谎:“是的,我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言……”
“如果真的有这种人,记得抓个活的过来。”狄俄尼索斯随性地掐灭了烟头,让人担心会不会引起火灾,“说实话,我觉得这会是不亚于活酒研究的大发现。”
陈敬樽难免有点儿心虚,“怎么说?”
“我们折腾了这么多年,号称要灌醉全宇宙,要让纯血种进化成酒民,结果却发现我们只是和那些酗酒的人一样,过段时间就会自己清醒,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陈敬樽想也不敢想,他只感到冷汗直冒。狄俄尼索斯敏锐地察觉到了陈敬樽躲闪的眼神,他警惕地问道:“你该不会……”
“什么?”
“算了,没什么。”狄俄尼索斯突然识趣地收回了视线,“你走吧。我还要接着写报告。”
陈敬樽满身是汗地跨过凌乱的瓶瓶罐罐,脑海里空无一物,背后又传来狄俄尼索斯的声音,“癞子陈,帮我向戴雅问好!”然而陈敬樽几乎没有听见狄俄尼索斯最后说了什么。只是“戴雅”这个词深深地烙在了陈敬樽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茫然地踏出研究所的大门,黑色的雪花在半空中翻转飞舞,飘向天外。
陈敬樽在踏上飞船之前,回头凝望了一眼酒民引以为豪的根据地之一。他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想法。回想之前几年那风光又疯狂的时间,陈敬樽觉得自己已经累了,他需要一处安稳度日的家,而不是永无止境的啤酒派对。
戴雅走后,过了没多久,陈敬樽也失踪了。
舰队在确认陈敬樽的私人飞船消失之后,陷入了长达三分钟的混乱,随后他们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就像之前说的,对于永远夹在梦幻与现实中间的人,消失几个同伴,并不会有什么太大影响。但即使陈敬樽离开了,就像是他们对梅塔的尊敬那样,人们依旧在诸多据点竖立起了陈敬樽的雕塑——姿势千奇百怪,不知为何,最受欢迎的是他金鸡独立,双手提着卷轴样式的画布,嘴里叼着毛笔的姿态。
宇宙知名的摇滚乐队“All Drunk”还为陈敬樽写了曲子,就是在研究所门口唱歌的那群人。他们在放着黑泽明电影的广场上唱了三天三夜。
同样骚动起来的,还有联邦政府。这些最后清醒的政府官员,为了查明陈敬樽消失的真相而焦头烂额。但酒民的行为原本就欠缺逻辑难以捉摸,更加让他们犯愁的是,因为陈敬樽突然消失,不少原本蛰伏在联邦政府内的酒民们也开始毫无忌惮地展开纪念活动,为他们的英雄送行。一开始,他们还想趁此机会将组织内潜伏的酒民败类一网打尽,但到最后他们赫然发现,酒民早就占据了联邦政府近半的席位。即使没有了所谓的领袖级人物,酒民依旧势不可当——他们原本就不需要领袖。
他们有神圣的酒精就够了。
直到又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仿佛蒸发在黑洞之中的陈敬樽,突然出现在了人类文明的边境:梅埃尔星域。他用自己本来打算结婚用的私房钱买下了一颗偏远小行星,当办事处的人认出陈敬樽时,双方心照不宣,而陈敬樽也在登记名上用了诨名。
登记员也是一名酒民,他不会在意这种小事,“行了,癞子陈,这颗小行星归你了。”
“多谢。”陈敬樽只保持最低限度的交流,酒民很敏感。
“抱歉,我能问一下吗?”登记员看起来有些犹豫,但难掩好奇,“像您这样的人物……呃,为什么要跑到这个地方来,买一颗荒芜的小行星?这里虽说是开发区,但政府已经好几年没管过这个地方了!”
“我……我想体验一下农场主的生活。”
“啊,体验生活是极好的。”登记员并没有追问,就像这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充满善意地笑了笑,“那么祝您生活愉快。”
陈敬樽离开了登记局,带着一包文件,坐上飞船,前往属于他的那颗小行星上。
绕了这么一个大圈,他又成为农场主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当他远远地望见那个只覆盖了人工草坪和大气场,近乎岛屿一般飘浮在空中的空无一物的小行星时,他的心情却前所未有地感到放松。
陈敬樽并没有好好地阅读商品事项,他久违的自言自语:“原来是岛屿形的啊……我还以为是球体。”
自然无人回应。
但陈敬樽却并不感到孤独,他感到无比充实。比他成为酒民英雄之前,要更加接近自己的理想。
钱还有剩,他雇人在这块绿草茵茵的小行星上建起了一栋用原木搭建的房屋。陈敬樽人生中对居住条件的两大理想便是有炉火和浴缸。现在他不仅有了一个宽敞的浴室来放浴缸,还在浴缸的对面挂了一大幅《马拉之死》的赝作。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吉利,但是白瓷浴缸和槐木配上色调阴沉的油画,对陈敬樽来说,简直是绝景了。
房屋落成的第一个晚上,陈敬樽泡在浴缸里就睡着了。姿势和马拉如出一辙。那时陈敬樽数个月以来第一次没有做梦,没有梦见那个用冷水浇灌他双脚的不可名状之物。当陈敬樽睁开眼时,身旁只有温暖的炉火噼啪作响,窗外只有绿草和星空,万物宁静。
陈敬樽对这样的生活非常满意,但仍旧有美中不足。他又花钱雇了一名女佣——你很难说陈敬樽是不是抱有非分之想,但他看见那名女孩的第一眼,不知怎么的,就萌生出了雇佣她的念头。即使单身男性想要雇佣女仆要处理的手续多如牛毛,但陈敬樽依旧不依不饶。
后来陈敬樽才意识到,因为这个姓高野的亚裔女仆有着和戴雅一样的淡白色瞳孔。
然后他又意识到,离戴雅消失的那个晚上已经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而他却再也没有想起过那个女人。而转眼到现在,他从高野的眼里看到了和戴雅一样的星光,他又开始回忆起那些美好与恐怖交织的岁月。他感到无所适从,后来他又雇了另一名管家,名字自然记不清了,只知道是个哑巴老头儿。
陈敬樽毕竟曾是一整艘对星舰的舰长,资产自然不在少数。当然相较于联邦政府里的某些官员,陈敬樽简直是两袖清风的大圣人,就差把清正廉洁刻在脑袋上了。他完全可以靠那笔财产安度晚年,事实上,他也的确没有在自己的农场上真正辛辛苦苦地工作些什么。所谓的管家和女仆,都只是他为了满足自己那一时的享受而雇过来当朋友的。
提起高野流子这名女仆,并不高,皮肤白晳,从事这个行业不过两三年,尽管她其实并没有受到过什么不堪入目的对待,但她的心底里却毫无保留地对所有人散发着敌意。
也许大家已经忘记了,但陈敬樽的确是个外貌丑陋的男人。这几年逐渐离开驾驶舱后,他的身体开始微微发福。
高野自然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兴趣,但她能感觉到,陈敬樽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并不掩饰内心的欲望。似乎又不是见色起意那么简单,因为陈敬樽刻意与自己保持着距离,无论是在打扫房屋的时候,还是在共同外出购物的时候,陈敬樽极少与她说话,甚至有点儿躲着她。
开始的一段时间,高野也很警惕,她宁可去和那个哑巴老头一起发呆,也不愿意与陈敬樽共处一室。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越来越发现这个新任主人的古怪之处。比如他虽然买下了这座农场,却几乎不从事任何农业生产。陈敬樽给高野流子和哑巴管事的薪水很高,甚至还附赠了相当不错的起居条件,但他们两人几乎没有活儿干。哑巴管家每天看书,偶尔写书,都是些晦涩的东西,有时会用书信的方式和陈敬樽聊天。
在几个月后,高野流子终于按捺不住,他问了陈敬樽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癞子陈。”陈敬樽回答得毫不犹豫,他的眼神里有着毫无遮掩的贪婪,近乎纯粹,仅仅是看着高野流子的淡白色瞳孔。这反而让她讨厌不起来。
高野第一次发自内心感到慌张,她匆匆后退,“不……没什么。”
陈敬樽点了点头,除了他的眼神之外,这个男人几乎不对她和哑巴管事表露出任何的信息。这让高野感到一些不愉快,特别是刚才的手足无措让她更加恼羞成怒。她轻吸一口气,再度追问道:“先生,我想问的是您的真名。”
陈敬樽愣了一瞬间:“真名?”
等看到高野的眼神,他才明白过来高野说的是什么意思。并非是他想要故弄玄虚,自从戴雅消失之后,他就开始变得不愿意接受“陈敬樽”这个名字了。
但他还是坦诚相待,“陈敬樽。汉字,你会写吗?”
“我会。可,陈敬樽不是……”
“总之就那样吧。”陈敬樽并没有刻意隐瞒身份,但他也着实不愿意提起那段时光,“现在我是癞子陈了,舒舒服服过日子,咱们三个都舒坦。”
高野点了点头,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有些超乎预料。陈敬樽继续沉浸在虚拟电影里,这种新型的电影装置可以让他像做梦一样以主人公视角体验一个个惊心动魄的定制故事,最近陈敬樽一直沉迷其中。
就好像他在逃避现实似的。
本来逃避现实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对于一个酒民来说,就有些扯淡了。
哑巴管家在自己房间里闷头看书,高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这么默默站在陈敬樽身旁。这是高野第一次静静等待着陈敬樽从电影世界里回来,共处一室。
陈敬樽摘下设备,他看向高野,感到疑惑,“你怎么还在这儿?”
高野试图组织语言,但后来她放弃了,她只是简单地说道:“我想和你聊聊。”
陈敬樽的目光依旧凝视着高野淡白色的眸子,但此时,身为酒民的高野才终于察觉到这目光背后的真相,陈敬樽从未看着自己,他只是在看自己的眼睛。
她突然感觉到紧张。
直到三四个小时后,哑巴管家端着饭菜推门而入的时候,二人仍旧在做着交谈。
陈敬樽有问必答,关于活酒,关于梅塔,关于在联邦战舰上贴春联。高野流子听得入神,这个可爱的酒民小女孩的心底里,对这些东西心向神往。
气氛很好,哑巴管家识趣地站在门口。
“那你有喜欢的女人吗?”当高野流子开口的时候,她就考虑到这个问题会非常敏感。但陈敬樽既没有否定,也没有接住这份暧昧,而是纠结了一阵后,给出了答复,“我曾经非常爱一个女人,但后来我发现,她可能不是人类。”
高野流子巧妙地转移了重点,没有让气氛变得过于尴尬,“那是什么?外星生物吗?”
“不是。”陈敬樽皱了皱眉头,眼神微妙。那也是高野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谈论自己的旧爱时,会流露出恐惧的眼神,“我也不知道。”
高野流子没有继续追问,她察觉到了哑巴管家的存在。不会说话的高瘦管家对着二人礼貌地点头示意。随后三人按例共进晚餐。
在知道陈敬樽的真实身份之后,这样的晚餐总算有点儿贵族的意思了。
当然酒民不会太在意社会地位,但这份新奇感还是让高野流子雀跃不已。
“你应该为我们这位老爷写本书。”高野流子随口提议道,“他的事迹可以被载入酒民史册。”
哑巴管家向陈敬樽投来好奇的目光,陈敬樽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苦笑着望向高野流子,“你没必要把这件事弄得人尽皆知。”
“但你是陈敬樽!是酒民先长梅塔的兄弟,大烟枪号的舰长,我们伟大事业的领袖!”
哑巴管家险些把叉子落在了地上,他瞪大双眼看着陈敬樽,比划着手势。
“啊,你不用这么惊讶的。”高野流子坏笑道,“他现在就是个农场主,虽然啥也不种。”
尽管高野都这么说了,但是哑巴管家仍旧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他站起身来绕到陈敬樽的身边,陈敬樽尴尬地起身相迎,这位双鬓微白的老管家想要握住陈敬樽的手,但他下意识犹豫了一瞬,然后摘下手套,在破旧的老西装上蹭了一蹭,随后庄重地握住了陈敬樽的明显更脏的手。
过去,陈敬樽从来未对自己受到尊敬这件事有过任何实感。但精神逐渐清醒过来的陈敬樽,却第一次感到了自己被人仰慕时的那种喜悦。
之后哑巴管家去房内取了纸笔,晚饭期间,他不断地用笔头方式与陈敬樽和高野聊天,陈敬樽很久没享受过这样的生活,与人交谈是那么让人愉快。
可惜快乐的日子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尽管陈敬樽很想就这么安享“晚年”。
很久后的某一个朴实无奇的夜晚,陈敬樽做了一个梦。他从未做过如此真实的梦,但一切又是那么不真实,梦里出现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戴雅,他过去的挚爱和梦魇;另一个人是高野流子,有着和前者一模一样的淡白色瞳孔。
在梦里,陈敬樽并不是一个有形体的东西,而是某种形而上的存在,他看着戴雅和高野,这两个女人缠绵在云端,十指相扣,在柔软的云层中逐渐下坠,她们的唇几乎就要碰触在一起,可她们在低语,说一些陈敬樽听不见的话题。
不知为何,陈敬樽并不觉得这是一场简单的春梦。强烈的不安甚至在他醒来之前就冲刷着他的脑回路,当他惊醒的时候,还只是半夜。
虽然这颗小行星本来就极少见到恒星的光辉。
离起床的时间还有一会儿,陈敬樽略感疲乏,但他不愿再回到床上。他走出了木屋,来到了草坪上,仰望群星,心怀敬畏。
他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无疑是一名女性。
在陈敬樽开口之前他就感到了背后传来的温度。高野并没有抱住自己,只是安静地靠在自己的背后。陈敬樽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二人就默默保持着这个姿势,持续了数分钟之久。
直到陈敬樽冻得浑身发颤,高野依旧没有动作。陈敬樽依旧不好意思回头,他只是默默低下头去,正好能稍微看到高野赤裸的足尖。
高野总算开口了:“离这儿最近的星门因为很少被使用,所以决定拆迁了。”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依旧让陈敬樽摸不着头脑,“所以呢?”
高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开心,“我们好像与世隔绝了。”
这一句话,突然就让陈敬樽有了无穷的勇气。
陈敬樽终于回过头,高野流子只穿了一件单薄到近乎透明的白色连衣裙,黑发随风舞动,四肢纤细而惨白。陈敬樽突然就理解了高野的恐惧,那种在无人深空之中孑然一身的感觉令他感同身受。
然后他抱住了瑟瑟发抖的高野。
总而言之还是那句话,一个年纪不小的单身男性雇佣了一名年轻且和他的初恋有着相同眸子的女仆,那总归是不安好心的。
只是这其中的纠结,或者说恐惧,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翌日,哑巴管家起床的时候,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主仆二人间气氛的变化。他即是酒民也是作家,自然更加敏感,自然也懂得识趣不言。
没过多久,陈敬樽和高野流子结婚了。
民政局的人丝毫不感到奇怪,不光是因为癞子陈的真实身份早就传遍了这个偏远的小星域,酒民的英雄钦点了一个年轻女佣隐居于此,当然会流言四起。
不过谁在乎呢?
随后,他们去挑选了婚纱。高野流子试穿着婚纱,仿佛远胜恒星的光辉,她的笑容无比神圣。而证婚人别无他选,只有让不会说话的老管家担任。他们打算在农场上办一场简单的婚礼。
陈敬樽觉得自己终于抓住了幸福。
但婚礼那天,高野流子不见了。
一如戴雅消失的那个夜晚,如烟消云散。
哑巴管家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很自责,他认为这和自己没法念证婚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此郁郁寡欢起来,比突然失去了妻子的陈敬樽还要难受。陈敬樽反而出奇地冷静,他早就放弃对这一切寻求一个解释了。
他找到了高野留下的一封信,信里只简单地写着:我爱你。
他觉得全世界都在戏弄他。
但现在他又一无所有了。又又又一无所有了。
陈敬樽开始对这样反复无常的命运感到厌倦。
离农场最近的星门按计划被拆除了。那天陈敬樽刚好在酒吧醒来,看着巨大的圆环状建筑在施工队的舰队裹挟中解体消散。他就那么趴在桌子上,看着来自这个偏远星区各个角落的工人们熙熙攘攘。陈敬樽缩在角落,无人问津,突然无端地开始哭泣,被淹没在嘈杂的金属音乐之中。
同一天,政府承认了酒民的合法性。并允诺所有人类皆有自发成为酒民的权利。
然后当天下午,他们又更改了说辞,人类与酒民一心同体,是同一个物种的不同阶段——
陈敬樽对于这件事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感觉。他只觉得由内到外的空虚,整日唉声叹气。醉了不知道几天几夜之后,他又醒过来了。躺在农场外的草地上,眼前是万千不变的星辰。哑巴管家花了几个小时才找到他,给他披上毛毯,亲切地带他回到木屋。
陈敬樽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你知道她们去哪儿了吗?”
哑巴管家先是神色愧疚地摇了摇头,随后他又迅速掏出便签,问道:她们?
陈敬樽没有答话,实际上从这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话。陈敬樽不说话,这块并不大的小行星就彻底失去了生机。直到近半个月后,哑巴管家主动打破了僵局。他敲响了陈敬樽的房门,他说,他按照高野流子的建议,开始写关于陈敬樽的书了。
陈敬樽嗓音沙哑,“书名是什么?”
哑巴管家将草稿纸递过来,附赠了一个小便签,便签上做了说明,这本书的名字是高野流子和他打扫卫生的时候随便想到的。如有不妥,可另作修改。
陈敬樽翻了翻书名,《银河系酒鬼传说》。
他久违的哑然失笑,“胡闹。”
随后他把草稿还给管家,几乎没有过目内容,“就这样吧,挺好的。”
管家给陈敬樽鞠了一躬,随后退出房去。
又过了几天,陈敬樽突然给了哑巴管家相当大一笔钱,准确说来,他把几乎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哑巴管家。这笔钱够让这个可怜作家的老年生活无忧无虑。但陈敬樽对哑巴管家千叮咛万嘱咐:你的书绝对不能用这笔钱自费出版,一定要找到承认这本书的人。
哑巴管家眼角噙泪,一个劲儿地点头。他亲自把陈敬樽送上了飞船,陈敬樽想了想,又回头补充道:“内容可以更改,但标题决不让步。”
然后,重新坐上飞船的陈敬樽,在充分检查了燃料和补给之后,双手离开操纵板,向着无限的银河迎头猛进。既然找不到方向,陈敬樽便放弃了方向,他随意地选了一个坐标,任由飞船自顾自地笔直前行。没有目的地,也不知道自己的方位,在两个小时后,他途经了某颗不知名的行星,看着金黄色的小行星带,陈敬樽不由微微侧目。
如果中途撞到小行星该怎么办呢?陈敬樽开始思考。又或者,撞到恒星,甚至是黑洞上,该怎么办呢?
心如死灰的陈敬樽仅仅是思考着这些问题,并没有解决的打算。
飞船在虚无的宇宙空间里留下一道笔直的痕迹,并不美观。
不出半个月后,在耗尽了所有能源,漆黑一片的驾驶舱里,陈敬樽第无数次从黑暗中睁开双眼。当然,在这片阴冷的虚空之中睁不睁眼已经没有区别。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宇宙的哪个角落,即使人类文明已经膨胀如斯,也依旧没能测量出这个宇宙的全部。毫无疑问,陈敬樽自杀式的直线飞行已经让他步入了某处文明尚未照亮的黑暗星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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