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子建 图/禄水
补给告罄。陈敬樽也省去了去后备仓寻找食物的麻烦。他只是再度闭上眼,静静等待着这一切结束的时刻来临。饥饿带来的胃痉挛和逐渐降低的温度在侵蚀着陈敬樽的身体,他在感受着这种递增的痛苦,逐渐失去了睡眠的机会。
只是突然间,一束刺眼的光束打在了他的驾驶舱上。
陈敬樽被吓了一跳,在这片连群星都熄灭了的黑暗星域里不可能有其他人的踪迹。但事实上,就是有那么一架飞船出现在他的面前。对方有那么两三分钟没有动静,似乎是想和陈敬樽建立通信。对方很快就察觉到陈敬樽的飞船早已灯枯油尽以至于无法连通,于是他们再度开动飞船,缓缓靠近陈敬樽,试图物理接触。
陈敬樽十分反感,但此刻他也没有逃离的手段。只能说自己命不该绝。
对方强硬地打开了陈敬樽的舱门,传来的是令人熟悉到糟糕的声音,“癞子陈?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敬樽本打算一动不动地装死,听见这声音的时候,他却几乎跳了起来,“冉力!?”
“嗯,是我。”
若无其事地登上陈敬樽飞船的冉力穿着一身西装——虽然是西装,但胸前却别了一只恐龙玩具,有种怪诞的正式感。陈敬樽瞪大了眼睛,冉力则完全无视了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陈敬樽,在飞船里四处探查了起来。
冉力突然坏笑起来,“哎呀,想不到你也这么时髦啊。”
陈敬樽还没回过神来,“什,什么?”
“最近年轻人很流行深空潜入这种极限运动,带上有限的补给和燃料,向着约定好的方向笔直前行!不能转弯,不能求救,然后一头撞在恒星上灰飞烟灭,或者被卷入黑洞不知所踪,啊,不过大部分人会像你一样,在燃料用光之前甚至抵达不了任何地方,只能漂泊在宇宙之中。毕竟宇宙很空旷嘛!”
“啊?”
“怎么?难不成你是单纯地遇难了?”
陈敬樽按捺住心里的动摇,摸了摸鼻尖,然后询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冉力只是耸了耸肩,“我只是来检修星门的。我们有个伟大的计划,要建立一整片酒吧星域当作全人类的狂欢中心!第一步就是修个星门出来嘛。”
酒吧?一整个星域?
等等,陈敬樽脑海里一团乱麻,这么说他这样看似很有仪式感的自杀行动,却被误认为是年轻人寻求刺激的极限运动,甚至还一头撞进了施工现场?
陈敬樽脱力地躺在椅子上,傻笑起来。
冉力所言不假,三个小时后,陈敬樽就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他自以为已经深入到了一块足够偏远的地方当作自己的墓地,却万万没想到,他给自己找的长眠之所竟然离全宇宙最大规模的酒吧社区只有不到三小时的路程。
陈敬樽感觉头很疼,没有别的想法。他只能默默跟着冉力,来到了这座未来伟大的狂欢之所的第一座酒吧行星。整个人工行星,全部都是酒吧。
星门还没建成,为什么先建了酒吧?因为这样比较酷。
冉力和陈敬樽坐了下来,陈敬樽本想要一杯水,服务员却礼貌地婉拒了,“抱歉先生,你没法在这颗行星上找到哪怕一滴淡水。”
陈敬樽试探性问道:“只有酒?”
“只有酒。”
陈敬樽无言地点了点头,示意服务员离开。过不多久,服务员就端来了整整几大箱啤酒。
“你知道吗?其实我找过你一段时间。”
冉力猛地把酒杯拍在桌子上,陈敬樽抬头看着这位昔日的农场主,他已经双鬓泛白,却表现得比自己还要年轻,“兄弟,大烟枪号需要你。”
“酒民不需要任何人。”陈敬樽脱口而出,“听说联邦政府已经承认酒民的合法性了,你还需要我做什么?”
“哦,是这样的。”冉力打了个酒嗝之后继续说道,“有一部分依旧反抗我们事业的人认为联邦政府同样无药可救,他们擅自占据了作为政府枢纽的太阳系,向全宇宙掀起反旗。”
“听上去是件大事啊。”
“其实无关紧要,已经有接近七成的人类成了我们的成员。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人类文明即将翻开新的篇章,我们会成为一个统合而复杂的整体,再也不会有争斗和差异,这不是很棒吗?”
“时常能在一些宇宙末日小说里看到这样的设定。”
“啊,我也曾经沉迷那些小说,但我们不一样,我们依旧保留了个体的个性,不如说,对个体尊重到了极限。”
“那如果有一个人不希望成为整体的一员,你们是优先个体,还是优先群体?”
“酒民的特点就是不去思考这一类问题。”
陈敬樽叹了口气。他望着面前的酒杯,啤酒泡沫像是棉花一样在视野里不断变幻。冉力再度豪饮而尽后,细微地瞥了一眼陈敬樽,“你好像有点儿变了嘛,癞子陈。”
陈敬樽并没有丝毫慌张,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所谓自己清醒的事情会不会暴露了,“嗯?哦,是这样,你也变了。你以前还是我的农场主呢。”
两人互相打量着对方,陈敬樽率先打破了沉默,“我答应你回到大烟枪。”
“真的?”
“但我有个条件,帮我找两个人。”
“没问题,一个戴雅,另一个人是?”
陈敬樽并没有去管为什么冉力能第一时间想到戴雅:“高野流子,亚裔女性,之前在梅埃尔星域工作过。”
“这样啊。”
“她曾是我的妻子。”
冉力手一抖,酒杯上泛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短暂的下巴脱臼后,冉力点了点头,“简单来说,就是我们帮你处理家庭纠纷,你来帮我们平息叛乱,挺划算的。”
陈敬樽再次叹了口气,“大概就是这样吧。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在出发之前,我先问一个可能性。”
“你说。”
“如果你要找的两个人,其中任何一个此刻就蜗居在太阳系内负隅顽抗,你会怎么办?”
“我会把她们带回来,然后消灭其他叛军。”
“好吧,那我们喝完就走。”
身旁,十九个空酒杯,还剩八杯。
陈敬樽也无言地喝起了酒。细细想来,自己荒诞的个人情感竟然贯穿了人类进化这一宏伟命题的全过程,的确值几杯酒了。
酒过三巡,陈敬樽晃晃悠悠地就跟着冉力上了船。他被扔在居住舱的沙发上,独自品味着朦胧的意识。他赫然发现,自己似乎再度模糊了清醒和醉酒的界限。但后来他意识到,他只是单纯地喝醉了而已。
随着冉力的飞船穿过正在施工的星门,酒民们再度迎回了他们的英雄,大烟枪旗舰的前任舰长,人类最强驾驶员兼书法家——陈敬樽。当看到广场上自己的雕像乃是金鸡独立的姿态时,陈敬樽险些就有了重回梅埃尔星域和哑巴管家厮守终老的冲动。
他回到了久违的舰桥上,多了不少新面孔,也有很多老面孔。就像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工作岗位一样令人烦躁。
冉力说:“你的房间没人住过,大家都把那里当成伟人故居一样保存着。”
两人步伐交错,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阀门声,熟悉的房间出现在陈敬樽的眼前,不自然的灯光打在蒙上灰尘的家具上,一切如初,甚至连被褥褶皱的纹理都与那一夜如出一辙。
陈敬樽不由一阵头大。
冉丽又说:“先让你见见我们大烟枪号的新舰长吧。”
陈敬樽心里有些微妙,但其实他远远就看见了那个站在舰桥上的狄俄尼索斯,留着圣诞老人一样夸张的花白大胡子。
陈敬樽万万没有想到会是他,他靠近如今那个依旧穿着背心拖鞋,却一本正经地戴着舰长帽的大胡子,“怎么会是你?他们都疯了吗?”
“你在胡扯什么,我们本来就都疯了。”狄俄尼索斯见到旧友之后笑了笑,“你失踪了之后,冉力来找过我,问我你在哪里。我说不知道,告诉他们大概再也找不到你了。他们只好选出一个新舰长担任最高指挥。”
冉力补充道:“抽签决定的。”
狄俄尼索斯掸了掸烟灰,“而我只是恰好在场。”
“既然这个职位靠抽签就能决定,你们还拉我回来干吗?”陈敬樽有些不高兴,一旦发现这个“英雄”身份也是可以靠抽签解决的时候,他就难免有些失望了。
不过本来很多事情就是靠抽签解决的,那是宇宙的洪荒法则,人类根本看不见那根签的内容。
狄俄尼索斯拍了拍他的肩,“多大人了,不要闹脾气嘛。”
“……不是,我没有闹脾气。”
“我们需要你的技术,你看,只剩太阳系,只剩一个太阳系,全人类就完成了这次伟大的进化。这最后一战过后,我们就再也不需要进行战争了。我们只需要埋头于种族的繁荣,然后去探索宇宙的真理,酒民将荣光永续。”
陈敬樽瞥了一眼被刻在舰桥栏杆上、以及被喷漆喷在指挥室墙壁上的“灌醉全宇宙”的字样。他问道:“你们又承认这是战争了?”
狄俄尼索斯的脸色突然阴冷了下来,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间,陈敬樽却不寒而栗。
“不,是我措辞不当。我是个科学家,不是喋喋不休的辩论家,你就不要挑我字眼了。”
整个舰桥此刻就像棋牌室一样热闹,让他们两人严肃的沉默也变得有些滑稽。陈敬樽本以为自己应该能习惯这样的场景,但看着他们用电子指令板打羽毛球的时候,还是有些眼皮打颤。
“我要做什么?我现在是什么职务?”
“随你喜欢,我们可以继续给你一个将军的头衔,方便你调兵遣将。自然,大烟枪也会重回你的管辖,我本来就不适合星际旅行,宇宙里没有墙壁,不能让我安心。”
狄俄尼索斯戏谑的态度似乎真的回到了从前,但愿先前感受到的违和感都是错觉。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随意。”
“有什么计划吗?”
“没有。”
陈敬樽轻轻抚了抚额头。
从寄生现象到伟大的进化,陈敬樽反而开始觉得这些说辞都不准确,他觉得酒民运动仿佛是一场席卷宇宙的流行性感冒。
陈敬樽微微颔首,轻吸了一口舰桥内浑浊的空气,随后他庄重地看向狄俄尼索斯。
“那我们立刻准备动身吧。”
狄俄尼索斯点点头,似是早就猜到陈敬樽会如此决断。
但他依旧看着陈敬樽。
眼神里那份仿若天生的轻浮消散不见,再度充满了不堪的虚无。
“在你出发之前,有件事我还是希望你知道。”
“说吧。”陈敬樽已经走到了舰桥的最前,所幸没人在显示屏上涂鸦,不然这船还真没法开了,“又是什么坏消息吗?”
“我知道你在找谁。”狄俄尼索斯声音平静地像是在背诵古诗,“那两个有着白色瞳孔的女人,都在地球。”
陈敬樽依旧背对着狄俄尼索斯,没有回过头来,也没有应答。
稍等了半分钟后,狄俄尼索斯就离开了那里。
留下孤独的舰长在嘈杂的喧闹声中仰望群星。
……
此时此刻,陈敬樽正面临着他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次抉择。
陈敬樽又叫癞子陈,五十岁,单身男性,略矮,尖嘴猴腮,脑袋上有一块疤痕。如今他战功显赫,只花了一个月时间就连破外冥王星、海王星、天王星的外三星防御链,尽管在这之前,联邦政府曾吹嘘过外三星防御链是坚不可摧的。
随后酒民舰队以火星基地为踏板,直指地球叛军总部。
但这都不重要。
他感到鼻头一阵发痒,他回想起了记忆中最古老的画面,两三岁的他靠在月球贫民窟废墟般的墙壁上,怔怔地望着天上的飞船,那逆光的流线型舱体,像是一只巨大的手,遮天蔽日。
这也都不重要。
冉力和狄俄尼索斯不知道去了哪里,此刻,站在他身后的副官不是别人,正是那名摇滚歌手。他看上去兴奋而紧张。
“第一次上战场吗?”陈敬樽突然问道,此刻他的口气就像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虽然他事实上也是。
“没错!”摇滚主唱显得很激动,他其实并不比陈敬樽年轻几岁,但明显更加优良的基因工程使他活力四射,“我们什么时候开炮,长官?”
“你想把地球炸着玩儿?”
“我觉得这不太妥当,但我不能向上级说谎,所以其实我想。”
“你这个疯子。”
出乎意料的是,陈敬樽招了招手,示意年轻的摇滚乐手上前。
“我有两个心爱的女人,她们可能都在那颗星球上。”
“哦,那太糟糕了。我们是等你把她们俩接回来再把地球炸了比较好?”
“不,接回来也没用。”
“为什么?她们为什么会在地球?”
“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在地球。她们总是一言不发地就从我的眼前消失,就像做梦一样。不过狄俄尼索斯这么告诉我了,我就这么相信吧。毕竟是时候和过去做个诀别了。”
“老大,哦不对,长官,我很欣赏你的决定,像个男人。”
摇滚主唱对陈敬樽竖起了大拇指,陈敬樽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那我可以下达攻击命令了吗?”摇滚歌手跃跃欲试,像是拿到了新玩具的孩子。
陈敬樽随意地摆了摆手。
于是数倍于太阳的光和热,像是大型烟花现场,瞬间蒸发了整个星球,也吹散了癞子陈好不容易萌生出的些许醉意。
……
数日后。
联邦政府正式改名为醉酒议会,这个名字是冉力起的。他如今是首屈一指的酒民政治家。起名水平也是一如既往,有师承梅塔的嫌疑。他留在了火星着手搬家,并没有参与对地球的直接打击。
今天,冉力再度结束了冗长的会议,确立了“灌醉全宇宙”这一伟大理念的切实实施。但酒民需要有新的目标,族群需要有新的目标,他们将全身心地将力量用于探索宇宙的终极问题上去。
冉力在宽阔的街道上行走,“说起来,大烟枪号该回来了吧?”
部下恭敬地回应:“预定晚饭之前,我们已经在机场准备好了欢迎派对。就是烤土鸡的量有点儿不够,可能得有人吃面包了。”
此刻是火星时间下午三点半,天上的烟花已经连续闪烁了十四个钟头,街头随处可见那些幸福地醉倒在大街上的人。
半个钟头之后,天空的彼端出现了一连串如涟漪般的跃迁波动,舰队如云层般笼罩了太阳,出现在市民们的视野里。
欢呼声不绝于耳。
舱门打开的时候,陈敬樽不由地皱了皱眉头,在偏远的星域和飞船上待久了之后,他对这样热闹的城市很不习惯。
照理说,他的心中此刻应该怀着无限的悲痛和绝望。他本该去询问那两个女人,她们为什么要消失,目的又是什么,但他没有,在这一系列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件之后,他放弃了对真相的探求。
但他依旧难免疑惑。
直到陈敬樽走出舱门,再一次踏上火星繁荣的土地,他忽然察觉到,自己之所以如此麻木,是因为他至今对于失去戴雅和高野都是毫无实感的。以及,他其实压根就不相信她们俩在那地球上。
此刻狄俄尼索斯就站在他的身后,面前是欢迎他们的仪仗队,但陈敬樽却没有迈步向前,他回过头问那个大胡子,“你是骗我的吧?”
狄俄尼索斯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回答说:“骗你的。”
陈敬樽很不愉快,“为什么?”
但狄俄尼索斯只是眨了眨眼,“老兄,那天是愚人节哎?”
陈敬樽的思考停滞了片刻,然后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强忍住殴打这个大胡子的冲动,再度叹了口气,最近他变得非常非常喜欢叹气。他人生的前四十年都没有最近这十年叹气的次数多。
狂欢持续了数日时间,对于抹消了地球故土的这一事实,几乎无人感到抵触。
醉酒议会宣布,人类的酒民占比率已经超过了90%,他们尊重最后那百分之十的人的选择,不会强迫他们怎么样,但希望他们能够融入进这个崭新的社会。
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就算议会号称会尊重仅剩的纯血种,还靠着个体理性思考的纯血种无论如何也是无法融入进这个酒民所塑造的、荒诞却稳定的社会中的。事到如今,理性才是荒诞,很快,最后一批纯血种也动摇了。
群星都在沸腾狂欢,全宇宙最宏伟的文明如今只是一帮毫无理性可言的酒鬼。
但他们真的无比团结。
就像一开始梅塔预言的那样,神圣的酒精链接了他们,再无纷争和痛苦。
所以游荡在火星十二号城市街道上的陈敬樽,便成了全人类最后一个痛苦的人。尽管他再度被奉为酒民的英雄,受到敬仰和崇拜,但他却素来深居简出,极少参与各项政治活动。
年末将至,人造雪再度落满大地。这笔不菲的开销是由议会承担的,他们觉得比起财政上的数字,气氛最重要。
在这样并不寒冷的冬天,陈敬樽离开了议会分配给他的公寓。这是他这个月来第一次出门,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儿什么,以认识到自己还活着。
做什么呢?
他要去找那两个女人,她们身上发生的一切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困惑。
陈敬樽在街上偶遇了喝得酩酊烂醉的狄俄尼索斯,他穿着绿色的圣诞老人服装,和他的大胡子非常般配——现在他的大胡子扎成了三股辫子,略显滑稽。
“我打算出发了。”
陈敬樽平静地对狄俄尼索斯说道。
但狄俄尼索斯只是躺在路边,扶着路灯,极力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把决心写在脸上了的陈敬樽,突然笑出声来。
“你不能走。”狄俄尼索斯笑着说,“你走不了。”
“为什么?”
“就在一个小时前,最后六千两百五十万两千五百七十二名纯血种向政府请愿,他们要求对酒民早期活动的‘战犯’予以处刑,这样他们就愿意加入酒民。”
“战犯!?”
尖锐的嗓音让陈敬樽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事。他一把拉起软绵绵的狄俄尼索斯,朝着他唾沫横飞,“战犯是什么意思?”
“啊,我们和前政府斗了这么多年。”
“但那都是……”
“都是什么?”
“都是为了酒民的伟大事业。”
“嗯嗯,所以呢?”
“不,议会不会听取他们的意见的。”
这次轮到狄俄尼索斯反问了,他掸了掸衣服上的人造雪花,问道:“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们为了酒民的事业而战斗,等事业取得了成功,他们却要兔死狗烹?”
“可只需要处决几个所谓的‘战犯’,就能换来全人类的光荣统一,你不觉得这也是伟大事业的一环吗?我们乐意为之被处决,和我们当初乐意为酒民事业而战,不是一回事吗?”
陈敬樽刚想说些什么,他突然安静下来看着狄俄尼索斯。这个大胡子笑着,烂醉如泥,陈敬樽恍然大悟似的拉起狄俄尼索斯,“你也是其中之一?”
“自然。”
“冉力呢?他可是议员!”
“一样。顺便一提,我们都赞同了议会的此项决定。我们甚至为之高兴。”
陈敬樽无法反驳。
但他还有一些事情没做。
“不,我不能服从议会的决定,我必须找到戴雅和高野流子。”
狄俄尼索斯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并且随手扔掉了手里的酒瓶。酒瓶碎在地上,反射着人造雪不自然的光。新式的路面清洁机器人迅速上前吞噬了那些玻璃碴。
“很难,”狄俄尼索斯拍了拍陈敬樽的肩,“你是他们点名要干掉的头号战犯。就在几个月前,你亲手炸毁了地球,光是这条罪名就足够让纯血种们把你视为大敌。”
陈敬樽沉默了。
狄俄尼索斯却哈哈大笑,“你知道最蠢的是什么吗?最蠢的是我们死后,他们全部被转化成酒民的时候,连他们之中最义愤填膺的人也会觉得我们的死根本无关紧要!我们的牺牲意义大概就那么一两个小时,这简直是行为艺术!梅塔万岁!”
陈敬樽终于忍无可忍地给了狄俄尼索斯一拳,正中胸口。这位圣诞老人踉踉跄跄地后退,然后摔倒,大字形躺在地上,放声大笑。
陈敬樽径直去了机场,他开船飞向了火星最繁华的都市,也是议会所在。
冉力亲自接待了他,在白色大理石的宴会厅中。
“你想说什么?”
冉力胖了些许,恰到好处,像个活佛。
“我必须找到那两个女人,这是我们说好了的。”陈敬樽态度强硬,“你不能出尔反尔。”
“啊,那么你找到那两位之后打算怎么办?”
陈敬樽自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一时呆立在原地,开始摸着自己的鼻头。
“我很奇怪,你为什么总是和我们的想法不一致?”冉力端起桌上的火星产活酒伏特加,轻抿了一口,“难道伟大的酒精没能将你和我们链接在一起吗?”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这是为了酒民的统一,是历史性的一步。”
“这和你们说的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每一个战犯,包括我自己,都已经同意了。我们以自己的意志决定为事业献身,这有什么不对?你到底在胡搅蛮缠些什么?”
陈敬樽顿时头皮发麻,他不由得退后了两步。
然而就在他拉开门的那一瞬间,门外却齐刷刷地站着一排人影,有熟悉的面孔,也有陌生的面孔。其中一人面色如常地向陈敬樽敬了礼,“陈将军,原来你在这里!这下只差狄俄尼索斯,我们就聚齐了。”
他从那些人身上看见了和戴雅一样的那种眼神。虚无得难以用言语描述,那更像一个单纯的摄像头,而非人的眼睛。
陈敬樽猛然扯住敬礼之人的衣领,试图宣泄脑海里的困惑,但纠结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冉力对那些战犯们说:“去把狄俄尼索斯找来,该上路了。”
“明白!”
冉力又嗅了嗅鼻子,“你们身上带着酒?”
战犯们皆是一愣,然后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其中一人笑道:“这年头了还能上断头台可是件稀罕事,值得庆祝一下。”
似乎连冉力都有些出乎意料,“啥?断头台?他们怎么搞的?”
“报告!他们说药物处死难平民愤,非要给我们整个断头台。不过冉先生大可放心,那是纯正地球原木制作,效仿原生时代中世纪欧洲断头台一比一制作,刀刃采用了全新热合金,绝对酣畅淋漓……”
咣当一声。在他们像讨论玩具一样讨论自己的死法时,陈敬樽找到了机会,夺门而出。他把冉力的惊呼声甩在脑后,“你要去哪儿?癞子陈!回来!时间快到了!”
外面的人造雪仍旧没有停止,稀薄的大气层外能清晰地看见群星闪烁。
陈敬樽只是奔跑,甚至忘了跑向机场的方向。
他感到整座城市都在向自己挤压过来。
一个踉跄,可怜的陈敬樽跌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来,想要逃往更遥远的地方,却看见不远处的人影纷沓而至,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他只能接着跑,迎着雪花。身后拖曳着一条怪异的人流。
然后他再一次体力不支,跪倒在一片雪白的宽敞大道上。方尖碑似的建筑林立在远方的大地上,雪景延伸向彼端,追逐着太阳落下的方向。
眼前风景尤美。
他站起来,转过身,面对追逐而来的浩浩荡荡的人流。他掏出藏着的手枪,本打算负隅顽抗。可当他一一扫过那无数对虚无的眸子,突然间他就放弃了抵抗,他笑了起来。
因为所有人都乐于赴死,却唯独他是异类。
他别无选择,死路一条。
六个小时后,他被带回了刑场,临时搭建的刑场在菜市场后头的喷泉小广场边,更像是舞台,围观的人数很多,还有网络转播以及卖烤肠的小贩。
只有那几位看起来像是纯血种代表的人,面色严肃。
而那些被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的战犯们,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非常新奇。不得不说,他们甚至有些开心。为了照顾那些纯血种们的情绪,他们将被以一种原始的方式杀死,断头台,非常浪漫。
陈敬樽万念俱灰地被压往台上,他一出现,瞬间就引来了无数的目光。有来自最后一批纯血种的愤怒的蔑视,还有那些凑热闹的酒民欢快的笑声。
几个孩子提着一块白布包裹着的皮球,嬉嬉闹闹。直到一个孩子一脚飞踢,裹布脱落,陈敬樽才发觉那是一个人的脑袋,看来在陈敬樽逃跑的时候,已经有一批处刑完事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手指颤抖,腹腔像是有一团烈火在来回搅动。兴许是他残留的酒民特质又开始作祟——因为他现在更多感受到的是紧张,类似戏子上台前的紧张,而非对死亡近乎本能的恐惧。
狄俄尼索斯排在他的前面,意味着至少狄俄尼索斯会比他先死。
他想说些什么,让自己分神,于是他问狄俄尼索斯,“你真的不怕死吗?不打算抗议吗?”
“不。”狄俄尼索斯头也不回,面带微笑,“无所谓了。”
“你的家人也无所谓了?玛丽也无所谓了?”
虽然问题大差不差,不过比起先前的急躁和愤慨,陈敬樽如今的语气则更接近于认命之后的交谈。
狄俄尼索斯回过头,微微一笑。
“没错,她叫玛丽。”
他想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
“她在地球。”
陈敬樽突然说不出话来。
轮到他了。
狄俄尼索斯毕竟也曾是大烟枪号的舰长,他款步走向断头台的时候,底下嘈杂的声音不由减弱了几分。这时候陈敬樽才发现,他还穿着那身滑稽的圣诞老人服。
已经有三四个人被处死了,没有血,流出的酒精融化了人工雪,酒味扑鼻。纯血种的代表们已经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而每有一颗人头落地,就能听见人群中传来爆发般的欢呼。
圣诞老人被摁在了断头台的凹槽上,他的大胡子成了阻碍,他花了一番工夫,才让自己以一个舒服的姿势趴着,看着前方,目不转睛。
咔嚓一声。
然后是礼炮声,欢呼声,和口哨声。
滚落到地上的圣诞老人的头被一个黝黑的年轻人捡起,他高高捧过头顶,愉快地大喊:“谁想要狄俄尼索斯的脑袋!?起拍价三瓶伏特加!”
“四瓶!”
“一打!”
“妈的,我能给你拉来一车皮,快把他的脑袋给我!”
那些端坐着的纯血种,似乎更加无法忍受这种野蛮的行径,他们已经各个脸色煞白,坐立不安。
就像是在看球赛一样,陈敬樽如是想。
他有些疲惫了,与其在这个荒诞的世界继续苟且,倒不如就这么结束本来就该结束的一生。
轮到他的时候,圣诞老人的脑袋已经被拍卖了出去。孩子们翘首以盼全新的商品出现,纯血种代表们则强忍着心头的怒火,看着这个破坏了地球家园的罪魁祸首被押上断头台。
他一步步迈向断头台,一步步地,在大限将至的时候,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不知道是上午还是下午的下午,他第一次喝下活酒,和梅塔称兄道弟。
他忽然想到那双纯白的瞳孔。
他忽然想到,不知道哑巴管家的那本名字听起来很土的书有没有顺利出版。
他忽然想到,炸掉地球的是那个摇滚歌手,不是他。
此刻他已经被按在了断头台上,他抬头望向观众席。
就在那一瞬间,仅仅一瞬间。
他看见了纯血种的代表身后,被胡闹的酒民们糟蹋得一团乱麻的座位正中,端庄地坐着两个女人。
她们都有着纯白的瞳孔,不知何时出现,也不知道她们是否真的存在于那里。她们美若天仙,仿若双子。带着全宇宙最温柔的笑容注视着他。
陈敬樽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内感到了希望,温暖,愤怒,困惑,可他刚要开口,铡刀已经落下。
咔嚓一声。却没有欢呼声和礼炮。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迎接陈敬樽的突如其来的死。
酒历元年一月一日,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从酒民英雄陈敬樽整齐的脖颈切面里,喷薄而出的是滚烫殷红的鲜血,洒满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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