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婧波 图/元哲
21
第136天/王毛毛时间
青草上的夜露,透过云层洒下的月光,空气里的味道,还有眼前的姑娘——
在月光下,在草地上,在食草动物的粪便气味中跳舞的,长着雀斑又平胸的姑娘——
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在被时间囚禁的第一百三十六天,我第一次,不是在电影放映室醒来。
晚上七点三十七分已经过去了,我还在这里,在一片线条圆润的山丘上,在暑气和大雨里,脚下踩着细密的青草。
这就是王毛毛想要告诉我的秘密。
现在是2018年8月7日晚上五点二十,是“王毛毛时间”。她总是在这个时间开始进入重置,而她进入时间循环的地点,就是北京动物园。
同样作为时间的囚徒,我的坐标随着她一起重启了。对于王毛毛和我来说,只要我们在空间上“在一起”,那么我们就能获得对方的“时间”。
难怪之前我总觉得被人盯梢了。原来一直尾随着我的那个人是她。她偷偷跟着我,所以获得了我的时间。而我因为和她在一起,所以也不再是从8月8号的凌晨五点三十七、电影放映室这个坐标重置了,而是从她的8月7号晚上五点二十、北京动物园这个坐标开始重置。
从现在开始,只要我们不分开,那我的每一天都不再只有十四小时,而是二十六小时又十七分钟。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她精心设计的恶作剧——像王毛毛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真要是干出这种恶作剧也不足为奇——但很快,随着动物园再次闭园,四周又变得空无一人,只剩下暴雨、雷鸣和鸟类的鸣叫。这一切让我不得不相信她的话。
幸好王毛毛让我带了伞——不过据她解释,她自己在8月7号那天没有带伞。所以每一次重置,她一睁眼就是下着雷阵雨的动物园。
我们打着伞在大风大雨中一路踯躅,到了喂养鹳鸟和火烈鸟的池塘边,躲进了一座水泥造的小亭子里。
雨滴像一只只迷你的鱼鹰一样,奋不顾身、前仆后继地扎进池塘,激起一圈圈涟漪。时间是否也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是雨滴,是池塘,又是涟漪本身。无数人在这个世界上出生、相遇、死亡。每个人的轨迹以一个点为圆心,扩散着,交错着,然后随着时间,消失在有限的一生之中。
浅岸上,深红色和粉红色的火烈鸟一会儿呼啦啦走到东,一会儿呼啦啦走到西。不时还有雷从那些年老的树木硕大浓密的树冠上滚过。
王毛毛一直在低头玩手机。我瞟了一眼,看到她在和一个备注为“关老师”的联系人聊天。
“我想在这待会儿。”我把伞递给王毛毛,示意她可以先走。
自从时间循环以来,我还没有经历过黑夜。我想待在这里,看看夜晚是不是真的会降临。
王毛毛没有接过伞,而是收起手机,掏出两个耳机,一边一个,塞进自己的耳朵。她的头发和裙子被暴雨淋透了,根本分不清从她发梢和裙角滴落的雨滴哪些来自她所经历的第一个8月7号,哪些来自第一百三十六个8月7号。
“你听过三只蝴蝶的故事吗?”王毛毛提高嗓门大声喊——不知道是因为戴着耳机,还是因为下着暴雨。
“有一只黄蝴蝶,一只蓝蝴蝶,一只红蝴蝶,它们仨是好朋友。有一天,它们正在花园里玩儿,突然飘来一朵乌云,下起了暴雨。花园里正好有三朵花,一朵黄花,一朵蓝花,一朵红花。三只蝴蝶想到花里躲雨……”
这故事有些年头了吧。我第一次听到它,差不多是在上个世纪,穿着开裆裤的年纪。
“黄色的花,黄色的花,可以让我们进去躲雨吗?——不可以,我只能让黄蝴蝶进来躲雨。
“蓝色的花,蓝色的花,可以让我们进去躲雨吗?——不可以,我只能让蓝蝴蝶进来躲雨。
“红色的花,红色的花,可以让我们进去躲雨吗?——不可以,我只能让红蝴蝶进来躲雨。
“三只蝴蝶谁也不愿意单独躲雨。暴雨打湿了它们的翅膀。”
王毛毛说着,侧过头看着我,“你说,它们仨是不是傻?”
我点点头。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笑了笑。
滴雨的屋檐下,我们就这样并肩站着。
一个困在夜晚,一个困在白天的,两个时间囚徒。
雷声渐渐熄灭在树梢。
雨小了。
乌云都落进了眼前的池塘,月亮现身在夜空。
我走出亭子,站在湖边的青草地上。这是一百三十六天以来,我第一次看到月亮——之前身陷时间的囹圄时,我竟然从来没有留意过月亮这种东西已经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你会跳扭扭舞吗?”王毛毛在我身后问。
我知道扭扭舞,《低俗小说》里乌玛·瑟曼和约翰·特拉沃塔跳过这种舞。
“不会。”我说。
“我可以教你。”她说着,走到我面前,扯下她右耳的耳机,塞到我的左耳。
“不跳。”我说。
音乐响起,节拍像电流一样穿过我的耳朵,震得右脸发麻。她自顾自地跳了起来。
天不知不觉黑尽了。
月光照着她的脸,她闭着眼。王毛毛的皮肤太白了,她的鼻翼两边布满了雀斑,像脸颊上趴着一只灰色的蛾子。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生之年会经历这样一幕:我站在北京动物园的湖畔,看一个才认识了不知道该说几小时还是几天的姑娘在震耳欲聋的鼓点中,伴着远远近近的狼嚎跳扭扭舞。
青草上的夜露,透过云层洒下的月光,空气里的味道,还有眼前的姑娘——在月光下,在草地上,在食草动物的粪便气味中跳舞的,长着雀斑又平胸的姑娘——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空寂的发红的苍穹下,动物的吼叫声此起彼伏。那些夜行困兽靠嗥叫来让自己与月亮相连——从它们身体振动发出的声音的波浪,由这个动物园一圈一圈向宇宙深处荡漾开去。
王毛毛睁开双眼。她的眼睛像某种小小的野兽,在猩红的夜空下闪闪发光。
她用这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我。
我也跟着王毛毛的步伐扭了起来。
王毛毛举起一只手臂,伸出食指,指向夜空,闭着眼睛尖叫,“嗷呜——”
“嗷呜——”我也对着夜空嗥叫。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在宜家商场里逮着中国人聊天的芬兰哥们儿。在北极圈漫长黑暗的冬夜,几十天见不到一丝阳光;而在五月底到七月中旬的极昼里,太阳永不坠落。在极昼和极夜的日子,即使矜持如芬兰人,也常常禁不住狼嗥两嗓子。
就像此时此刻的王毛毛和我。
我们的声音会像那些原始而清澈的嗥叫一样,在这个湿润、闷热、奇异的夜晚,荡漾到宇宙深处去吗?
我低头看着王毛毛。
这感觉真是奇怪,因为被困在时间囚笼的一百三十多天以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自由的人。
而现在,在月光下,在草地上,我们是方圆百里最自由的两具血肉之躯。
王毛毛突然停下脚步,把两枚耳机收进了口袋。
鼓点和节拍消失了,夜风包围了我们。
她踮起脚尖,把脸轻轻地凑到我脸前。
我坐怀不乱地看着她,心里却搞不清楚她这算不算在暗示什么?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走,”她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王毛毛说的这个人,就是她之前提到过的那位“幕后高人”。我跟着她从动物园出来,趁着夜色打车到了雍和宫旁的官书院胡同。
进了胡同,黑灯瞎火地走了一段路之后,前面出现一盏昏黄的路灯。路灯下蚊虫飞舞,三三两两坐着些摇扇子的闲人。走近了,才看清靠墙竖着的一块纸板上龙飞凤舞地写着:
名老中医独家研制
孩子不打针不吃药
依托量子纠缠理论
直系亲属针灸即可
我正看得瞠目结舌,这时又发现到旁边的路灯杆上贴着一张告示:
看相算命
皆是骗人
切勿上当
街道办宣
一穿汗衫的大爷坐在这块“切勿上当”的牌子底下,招呼道:“美女,看不看相?算不算命?”
王毛毛正笑眯眯欲答,我赶紧说:“大爷,咱识字儿。”
这时有个小伙子站起来,收了屁股下的马扎,朝我们挥挥手。王毛毛回头给我使了个眼色,迎了上去。
“这位是关老师,”王毛毛礼貌地介绍道,接着又用肩膀指了指我,“关老师,这是我在微信上给您说过的那个谁,李正泰。”
我拉起她的胳膊就往回走。
“诶诶诶,你干吗呢?”王毛毛不依不饶。
“这种骗子扎堆的地方你也信有高人?”我压低声音说,“就刚才那个看相算命的大爷,还有这大半夜坐胡同里不搁屋的资深空巢男青年……”
王毛毛拽住我的手腕,挤出十二分的真诚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可疑的地方才最可信。他值不值得信,聊聊你就知道了。”
看着她执迷不悟的样子,我气不打一处来。
我指指路灯杆上的告示,“你以为那是谁贴的?八成就是那大爷。为的就是初筛一遍目标客户——比如你……”
“兄台!请留步!”那位“关老师”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来,“兄台怎么称呼?”
我回过头,在路灯光下,这才看清——他居然是我在8月8号早上会遇到的外卖小哥!
“关老师是吧?”我问,“研究什么来着?”
“小弟不才,专业方向是场论与宇宙学。超弦理论和M理论是鄙人深感兴趣的领域。”
“那你还学人算命?要不我给您算算?”
王毛毛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我,“别闹。”
“关老师,”我说,“你的命,黄袍加身,每天鸡鸭鱼肉相伴。我说得对不对?”
他先是一怔,接着沉默了。
王毛毛看得目瞪口呆。
“宇宙的终极秘密就藏在你胸口的三颗痣里。我说得对不对?”
他点点头,接着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震惊、痴迷、疯狂、热切、怀疑——旋即双手护胸,“兄台怎会知道我胸口有三颗痣?”
王毛毛说:“深藏不露啊?李正泰,没看出来原来你才是高人。”
“别听他瞎扯了,他正经事儿就是送外卖的,走吧。”我拽紧王毛毛的胳膊,拉着她朝胡同口走去。
“此言差矣。”身后,外卖小哥一字一顿地说,“鄙人正经事儿是理论物理研究,送外卖只是科研之余的一项消遣。”
我拽着王毛毛,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
身后传来外卖小哥那尖细的男声,“在下听闻王姑娘说,二位在找‘换乘点’?”
我站住了,王毛毛在一旁歪着脑袋,屏息凝神,察言观色。
我转过身,走回他面前,“这事有解?”
外卖小哥点点头,“可以一试。”
“你真相信有时间循环这回事?”我问。
外卖小哥一脸虔诚,“时间循环的存在,在数学上已经被证实了。虽然在物理上还没有被证明,但这只是时间问题——这么说有点儿绕。”他说,“在下的意思是,这个时间问题迟早……”
“有办法找到换乘点吗?”我看着他,权衡着要不要相信一回民科,死马当活马医。
他拿右手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理论上来讲,鄙人能计算出你们所要经历的时间重启的次数。”
“这么说我们能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越狱成功了?”王毛毛高兴得跳了起来,伸出两只纤细的胳膊,像只猴子似的整个人挂在我脖子上。
我正费力地把她从我身上摘下来,外卖小哥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到我俩耳边,轻声道:“冒昧问一下,要是鄙人猜得没错的话,二位都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吧?”
22
第136天/李正泰时间
我活了二十多年,你突然告诉我,
昨天、今天、明天的我不是同一个人?
我确实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但王毛毛是不是,我不知道。她没有向我提起过之前的事,比如,她为什么会有8月7号的电影票,还有她为什么会去下着大雨的动物园,又是怎么从茫茫人海中发现我的真实身份的。
在我们跟着外卖小哥走去他住地的路上,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塞满了我的大脑。而王毛毛却对此缄口不语。
外卖小哥和一伙人租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院儿里断水断电,院子的主人正在谈拆迁补偿,所以便宜租给他们。他不无得意地提到自己有个单独的房间,不用和别人挤在大通铺上。
到了地方,他拿钥匙开了门,熟练地从门框旁摸到了手电筒,“啪”一声拧亮,招呼我们进去。
跨过这扇门之后,不得不承认,我也要改口叫他“关老师”了——手电筒的灯光之下,这个散发着汗臭味的单间呈现出一种神秘的气息。茶几上、板凳上、窗台上还有地上、床上,到处都堆满了书;房间中央甚至还有一块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复杂的演算。
“你说时间循环到某次之后就会停止,可信吗?”我问。
“这只是鄙人的推测。科学界还没有找到时间循环的任何证据。”
王毛毛嗔怪道:“证据这不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呢嘛?”
外卖小哥——现在应该叫“关老师”——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我继续问:“时间循环结束的时候,有什么副作用吗?它就自然结束了?”
“兄台是想问你会不会再死一次吧?这个说来话长了……”
“长话短说,关老师。”
“好吧,这么说吧,在初始坐标的宇宙里,你的的确确死了。否则你也不可能进入时间循环。但是现在的你,和初始坐标的那个你,并不是同一个你。所以时间循环结束之后的你,是存在于一个新的宇宙里的。在不同的宇宙里,你一般不会再死一次,就像人不会踏进同一条河流。”
“你的意思是,死亡把‘我’变成了一个bug?”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会这样?”
“很简单,因为世界本来就不是连续的。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这一秒的你和下一秒的你,并不是同一个人。”
“太扯了吧?”
“无数的你,存在于无数的平行宇宙。每当你起心动念,甚至哪怕只是改变了呼吸的轻重缓急,就会诞生出一个新宇宙里的你。”
我有些泄气,“我活了二十多年,你突然告诉我,昨天、今天、明天的我不是同一个人?”
关老师问:“你们都有过看电影的经历吧?”
王毛毛举手,“我是影迷。”
关老师解释道:“电影是通过视觉暂留原理产生的。把不连续的画面按照每秒24帧播放,肉眼就看不出来图片是不连续的。”
“彼得·杰克逊用48帧拍了《霍比特人》系列,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是120帧。”我忍不住说。和搞物理的民科聊天真插不上什么话,聊电影我可还行。
“你们看电影的时候从来不怀疑它的连续性。对吧?其实你可以把‘世界’也看成是一场‘电影’,无数不连续的片段按照前后顺序串联在一起,作为观察者的我们被‘眼睛’欺骗,以为它是连续的。”
“行,就算世界不是连续的,时间也是连续的吧?”
“时间是什么呢?不过是人对世界的不连续变化的一种感知。你看到斗转星移、春华秋实,这些都是空间中的幻象,它们不是连续发生的。你能感觉到时间流逝,其实只是空间幻象一帧一帧被你感知到了。从物理学的角度来看,时间就像数学一样,你可以理解它,但它并不真的存在。好比当你们坐在电影院里,让你们开怀大笑或者伤心落泪的,只是银幕上的一个个昙花一现的像素。”
我听得一脸懵逼,记得中学时的物理课本上可没这么胡扯过呀。
王毛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跟做梦一样。”
这回换关老师一脸懵逼了。
王毛毛说:“人只有在快速眼动的时候才会做梦;也只有借助视觉暂留才能欣赏电影。那人应该也是在一呼一吸、眨眼之间才能感知到时间。人一旦死了,对时间的感知就会出问题。”
“王姑娘很有研究物理学的慧根嘛!”关老师赞许地说。
王毛毛不客气地点点头,又转身偷偷对我说:“其实这都是他之前自己跟我说的。”接着她继续道,“这就是为什么,人死亡之后会陷入时间循环。因为对世界的不连续性感知出现了问题。”
我猜这句也是之前关老师对她说过的。
看着他俩一唱一和,我更加一头雾水了。
“算了,为什么人死了会进入时间循环我也不追究了。”我说,“甭管什么科学道理,你就告诉我换乘点在哪儿吧?”
关老师敲了敲黑板,“这是鄙人用到的公式。估计不出半年,就能有结果。”
王毛毛双手托腮看着黑板,喃喃道:“半年?关老师,我们有的是时间,但您没时间。等我们时间一重启,你就什么都不记得,我们还得来找您一次,您还得从头开始算。这样永远也算不出个结果啊。”
关老师伸出两根手指,“最快两个月。”
“说吧,你要多少钱?”我问。
关老师立刻摆着手说:“不不不,不是为了钱。鄙人不才,自幼爱好格物致知之学,却一直都是纸上谈兵。多少寒窗学子、名究大家更是一辈子研究超弦问题,直到两鬓斑白都只能管中窥豹。放眼整个理论物理界,还没有哪位科研工作者找到过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何况还是两位大活人。此时此刻,二位光临寒舍,令鄙人感到无比荣幸,蓬荜生辉。”
我扭头看着王毛毛,“翻译一下?”
王毛毛试探道:“关老师这意思是,免费?”
我拍拍关老师的肩膀,“钱不重要,时间才重要。再过十多个小时,我们又要蹦跶回8月7号下午了。”
“鄙人七点还要上班送外卖……如果能在实验室里计算,那会快很多。二位能找到有很多电脑的地方吗?”
听到他这么问,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月朗星稀,“奶奶的熊”四个大字霓虹闪烁。
“靠!靠!靠!靠!我靠!”陈果站在一排电脑前,一半是气没消,一半是懵圈。
我从电脑桌下钻出来,举起手里的线,“得了,你也甭老念自己衣服上的字儿了,跟结巴似的。过来帮我搭把手。”
陈果走过来,拿眼神指了指王毛毛,“你什么时候有的妞?”
我摇摇头。
他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发起了牢骚,“哥们儿今天求婚,不是说好了你当班吗?放我鸽子不说,还突然来个电话让我把网咖清场!婚没求成,生意也泡汤了。你丫要给不了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停下手上的活,认真地看着他,“听我一句劝,这婚,咱别求了。”
“你什么意思?”
在长桌另一头电脑前噼里啪啦输入公式的关老师朝我俩看过来。站在他身后的王毛毛也鬼鬼祟祟地朝这边探出脑袋。
我拉过陈果的胳膊,压低声音对着他耳朵说:“这么多年兄弟一场,你信我。”
陈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继续吹胡子瞪眼地看着我。
“忘了她吧。”我说着,揽过陈果的肩,拍了拍,“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懂吧?”
一分钟后,他神色缓和了下来,抿了抿嘴,字斟句酌地开口道:“李正泰,你不会……你……别想了,咱俩好是好,但那什么,没可能的。”
我哭笑不得,朝他竖起一根中指。
“你要是不喜欢男人,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没……”
这时王毛毛突然叫了一声,“开始了!开始了!”
我和陈果赶紧把手上的一堆线给接好,快步过去围拢到关老师身后。
关老师面前的电脑上,正刷刷地跑着一列列数据。“奶奶的熊”所有的电脑都已经联机完毕,正在按照他给出的算法进行运算。
陈果还在叨叨:“李正泰,今儿这事……咦?这是在算什么?彩票号码?”
关老师不无得意地说:“非也。这是鄙人编写的时间循环计算公式。”
“他说的每个字我都知道,可连起来怎么就听不明白?”陈果问,“什么公式?”
“时间循环计算公式。”我说,“《土拨鼠之日》《明日边缘》《忌日快乐》,记得吧?我被时间循环了。”
“扯吧,”陈果乐了,“你们仨别逗了。还时间循环呢。”
他指指关老师,“他又不是哆啦A梦。”
又指指王毛毛,“她又不是静香。”
最后指指我,“你又不是大雄。”
我朝陈果摊开手,“手机拿出来。”
他不解地问:“干吗?”
我说:“打电话给你女朋友,问她护照的事……诶,甭废话,你问。”
陈果打通了电话,因为还是凌晨,所以被臭骂了一顿。他鼓起勇气问了护照的事,得到了令他心碎的答案。
“你、你怎么知道?”陈果吃惊不已,“靠,你不会真的被时间循环了吧?那你不就可以……”
“不可以。”我说,“我没有逛过澡堂,也没有抢过银行。”
陈果咂咂嘴,“哎呀妈呀!你现在简直是我肚皮里的一条蛔虫。”
接着他恍然大悟道:“我们之前是不是已经有过这段对话?”
我点点头。
陈果激动地说:“那你可以……可以回到……那一天?2011年2月11号……”
我愣住了。
关老师抬起头来,“理论上来说,时间循环和回到过去是两个概念。”
王毛毛问:“2011年2月11号怎么了?”
我和陈果对视一眼,他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我们四个人盯着绿光闪烁的屏幕,等待着运算结果。
天渐渐亮了,关老师看了看时间,“哟,鄙人得去上班了。”
我送他走到“奶奶的熊”门口,他告诉我等会儿电脑算出结果之后就给他打电话。
“生活是一次机会,仅仅一次,谁校对时间,谁就会突然老去。”临走时,关老师不无哲理地说。其实这是引用自北岛的诗歌。但从一位会写时间循环计算公式的民科嘴里说出来,还是挺耐人寻味的。
目送着他瘦弱的身躯骑上一辆眼熟的电瓶车,我不禁对着他的背影脱口而出,“对了,一会儿在建行大厦外面的煎饼果子摊旁边停电瓶车的时候,让资本家自己下楼来拿早点,别送上去。”
回到网咖内,王毛毛坐在电脑桌上,手里夹着一根烟,正跟陈果聊着天,俩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朝王毛毛招招手,她俯身在陈果肩头说了句什么,俩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接着她走了过来。
我们走出网咖大门,站在街沿上。像昨天在动物园的相遇一样,互不相看,并肩而立。
清晨的街头,热气、人群和车流一起慢慢苏醒。
“有一只乌龟,跟一蜗牛结了婚。”我说,“可是没过几天,乌龟死了。”
王毛毛嬉皮笑脸地问:“为什么呀?”
“乌龟嫌蜗牛太慢,气死了。”
她“哦”了一声,短促地啄了一口烟。
“又有一只乌龟,跟一蜗牛结了婚。”我说,“可是没过几天,蜗牛死了。”
王毛毛捧场地问:“这又是为什么呀?”
“蜗牛觉得乌龟太快了,吓出了心脏病。”
王毛毛轻轻地笑了一声,耸了耸肩。
我侧过脸,看着她,“在乌龟和蜗牛的世界里,死可以是个玩笑。但在眼前的这个世界,活着,比死了强。你说对吧?能说早安、午安、晚安,比再也不能见面强。”
王毛毛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拿烟的右手停在了半空中。
“东直门地铁站那姑娘,是你吧?”我说,“你的时间重启发生在8月7号下午五点二十,跟8月8号凌晨七点二十,刚好差了十四小时。”
“所以呢?”王毛毛把烟喂到嘴边,猛吸了一口,“这说明不了什么。”
“第一次见面时,你说过,我们的每一次行为和选择,都会产生一个新的世界,一条新的河流。这些河流最终都流向了浩瀚的宇宙,而时间的囚徒,可以在不同的河流里穿梭。”我说,“你说一直在找其他被关在时间循环里的人,却只找到了我,但你只说出了一半的真相。你没有说出的另一半真相是:你找到我,是因为你在那天被我阻止了。因为在你的初始坐标里,我从来没有出现过,所以你断定,时间循环之后遇到的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时间囚徒。”
王毛毛朝旁边走了几步,在垃圾桶的金属盒里按灭了烟蒂。她把两只手揣在衣兜里,慢慢走回到我身边。
“这就像玩‘天黑请闭眼’的游戏,所有人都在黑暗里闭着眼,只有杀手能够互相睁眼看到对方。”她说。
“我看到你了。你也看到我了。”我说,“可我搞不明白,那一天,你为什么要去死?”
“你难道不该关心我为什么不去死了?”王毛毛歪着头说,“我在初始坐标死了一次,然后又在时间循环里死了一百来次。可是我现在不想死了。”
“能说下跳轨的原因吗?”
“不能。”王毛毛说,“你要真想知道,就陪我去王府井大街七十四号。”
我看看时间,早上七点三十分。
在王毛毛的初始坐标里,她已经死去十分钟,地铁站的工作人员应该正忙着把她那血肉横飞的尸体挪到别的什么地方,再过五分钟,2号线就要恢复运行了。如果她总是重复着初始坐标里的时间线,那么她是无从得知这个时间点时世界上任何坐标位置上发生的任何事情的。
2018年8月8号上午的王府井大街七十四号,发生了什么?
无论发生了什么,这个已经“过去”的事件就像是游戏地图上尚未展现的领域,虽然早已写就,但对王毛毛来说却是完全未知的。她可能有些害怕,但又无法释怀。
“你真的想去?”我问。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跳轨吗?去了你就知道了。”
因为获得了我的时间,王毛毛现在可以去2018年8月8日凌晨七点二十以后的世界。没来由地,我觉得在这个世界里,我应该对她负责。
“那走吧。”我说,“对了,你还没说为什么不死了?”
“因为莫名其妙被个傻子救了啊。”
她已经远远地走到我前面去了。
在去王府井大街七十四号的路上,我给陈果发了个信息,让他留意着电脑,一旦有了计算结果就告诉我。
已经好几年没来过王府井了,对王府井的印象就是全聚德、五芳斋、全素斋、浦五房、东来顺,没想到七十四号原来不是什么百货店小吃店,而是“东堂”——北京挺有名挺气派的一座天主教堂。
今天有对儿新人要在这里办事,王毛毛和我推门而入的时候,婚庆公司的人正在里面布置。在一片繁忙景象中,我们找了个僻静的座位坐下。
落座之后,我不禁笑了。
王毛毛问:“你笑什么?”
我指着婚庆展板上新郎的名字说:“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位什么……岳军先生,所以想不开的吧?”
王毛毛不乐意地说:“你还真猜着了。”
好吧,只用稍微脑补一下,就能想到一出狗血剧情。王毛毛初始坐标里8月7号这天动物园和电影院的形单影只,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姑娘,你都循环一百多次了还翻不了篇儿?”我说,“什么仇什么怨,在生死之后,都可以一笑泯之嘛。这轨咱不能白跳不是?”
“不行,我翻不了篇儿。”
“那你想怎么着?你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惩罚渣男还不嫌够?今儿还想用惩罚渣男的方式再把自个儿给惩罚一遍?”
“你不懂,跟你解释了也白解释。”王毛毛朝我翻了一个白眼。
“你……跟他这得……多大仇啊。”我不禁感叹。
“还记得三只蝴蝶吗?”王毛毛说,“他曾经跟我说,我们别像那仨一样傻了吧唧,聪明人就该先各自顾好自己,等事儿过了,他就娶我。可是我这儿扛着事儿呢,他和前妻复婚了!呸呸呸!二婚还办个什么狗屁婚礼!”
我看看展板上浓情蜜意、郎才女貌的俩人,点点头:“是有点儿欺负人了。”
“他还扔了我的狗!”
“人渣啊。那你一会儿打算怎么整啊?需要我配合吗?”
王毛毛咬咬牙说:“一会儿他俩宣誓的时候,你去抢亲!”
我摇摇头,“这不合适吧?”
王毛毛愤愤道:“那一边儿去!”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快步走出了教堂,留我一人坐那儿。
坐了不多会儿,宾客陆陆续续到了。早上九点,婚礼开始。新郎新娘在婚礼进行曲中走到了牧师面前。我既觉得这一切跟我没半毛钱关系,又感觉似乎不能一走了之、置身事外,只好苦等着王毛毛回来。
主礼牧师手拿麦克风说:“今天,在圣堂内为你们举行神圣隆重的婚礼。婚姻是蒙福的、是神圣的、是极宝贵的;所以不可轻忽草率,理当恭敬、虔诚、感恩地在上帝面前宣誓。岳军先生,你愿真心诚意与这位女士结为夫妇,无论安乐困苦、富贵贫穷、或顺或逆、或健康或病弱,你都尊重她,帮助她,关怀她,一心爱她,终身忠诚地与她共建家庭,你愿意吗?”
新郎说:“我愿意。”
我替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王毛毛感到庆幸,她没有当场目睹这一幕。
牧师又把同样的话问了一遍新娘。
新娘说:“我愿意。”
话音刚落,教堂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一个声音大喊道:“我反对!”
像八点档肥皂剧里重复过无数次的情节:所有人扭头,看到大门外射进来的刺目的光亮中,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像钉子一样杵在那里。
没错,这根孤单瘦弱、倔强唐突的搅屎棍就是王毛毛。
她就像刚被人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浑身上下都是湿的。不知道上哪儿搞来了一身婚纱,披挂上阵的王毛毛咚咚咚走过地毯,走上宣誓台,在全场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时候,抡圆了手臂给了新郎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时包括新郎在内的所有人总算明白了点儿什么。
可是接下来,王毛毛又干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也只有她才干得出来——她一把拉过新娘,掰过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狠狠地亲了下去。
牧师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惊恐”来形容了,在场的宾客们也一个个都目瞪口呆。不少人拿出了手机拍起了小视频。
终于,新郎新娘的父母开始从震惊、尴尬、愤怒中反应过来,指挥亲信和婚庆公司的人手上去架开王毛毛。王毛毛被人七手八脚地拉开,嘴上的口红也花了一脸。
再不出手,估计她要被生吞活剥了。我冲进人群,一把抓起王毛毛的手腕,拽着她杀开一条血路。我们跑出教堂的大门,朝南跑去。愤怒的宾客紧追不舍,一直追到了长安街。
我边跑边教育她,“你这样做不对。”
王毛毛喘着气答:“我知道啊。”
我说:“但也挺牛逼的。”
她点点头,“可不是吗。”
这一天上午十点左右的长安街,出现了一副奇异的景象。一个穿夹克和纽巴伦跑鞋的男青年,拽着一个穿婚纱的姑娘在前边跑,后面跟着一群打扮得体、衣冠楚楚、愤怒之情溢于言表的男女老少。
贯穿了长安街的风,此时也贯穿了我们的身体。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过这个不连续的世界——上一秒,这一秒,下一秒,像被风吹动的书页,它们在长安街上如白鸽般哗哗地振翅一飞,飞进万千滴前仆后继的雨滴之中,飞进北京城上空八月的雾霭里。
雨消失了。
冬日干燥晴朗的暖阳照着我的脸。
惯性下的急速奔跑让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但我却清楚地知道,在视线前方,那个站在路口的身影,是林娅。
人影朝我挥了挥手。
真的是林娅!
我拼尽全力朝她跑去。
一辆黑色比亚迪眨眼之间冲了过来,撞倒了她。
我不知道是时间停止了,还是我的呼吸停止了。
总之在这一刻,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我甚至分不清这是我的记忆,还是我又重新经历了一次那一天发生的事。
2011年2月11号。
等我再次吸入空气,又从肺部急促地吐出,雨滴重新坠落在我的肩头。
映入眼帘的,是淋成了落汤鸡的王毛毛那张五迷三道的脸。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身后已经没有了追兵。
她靠过来,伸出手,掰过我的脖子。
我们的目光在潮湿的灰色空气里短兵相接。
王毛毛踮着脚,仰起脸,亲了我,然后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我接起来,是陈果。
“你们在哪儿?”他说,“结果出来了。那位关老师忒不靠谱啊。”
“怎么?”
“结果是‘啊’。”陈果说。
“‘啊’?”
“对啊。”他说,“‘啊波次嘚’的‘啊’。”
“结果是汉语拼音?”
“对,你最好问问他这怎么回事。”
我挂断电话,打给关老师。
“‘啊’?”他的反应也是一样。电话里传来很嘈杂的声音,我猜他正忙着穿梭在雨里,给某个坐在办公室里懒得下楼的白领送午饭吧。
我们约了一小时后在“奶奶的熊”见。
“没文化真可怕。”在网咖里,我拍拍陈果的肩说。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
电脑运算的结果,不是“a”,而是“α”。希腊字母的第一个,也就是“阿尔法”。
“我以为计算出来会是个阿拉伯数字,结果是它弟弟,阿尔法?”王毛毛看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绿色字母说。
“嗨,我知道了!”陈果突然一拍脑门,“阿尔法不就是下围棋那只狗吗?”
“‘α’是希腊字母的第一个,也就是‘起点’的意思。”关老师说,“在牛顿经典物理的时间观里,时间的确是有‘起点’的。”
“时间的起点?”
关老师点点头,“热力学第二定律规定了时间的方向,而物理学上认为的时间的起点,就是137亿年前的那场大爆炸。”
“137亿年?”王毛毛吓了一跳,“得循环这么久?”
我打量了一眼王毛毛。虽然有雀斑,但皮肤还行。虽然是平胸,但好歹是个女的。思来想去,总比和一抠脚大汉当狱友要好。但137亿年……还是太长了点儿吧?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137亿年。”关老师自言自语着,拿出随身的一个小本写了些我们看不懂的演算公式,其间还接了几个催单电话,他一边冥思苦想着草稿上的算法,一边对着手机屏幕唉声叹气,“又有人评一星。我今天亏大了。”
“没事,”我安慰他,“等到晚上七点三十七,时间就会重启。你的一星都会归零。”
他如释重负地点点头,继续投入到演算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果去隔壁烟酒行买烟。王毛毛走到网咖后墙的一台投币饮料机前买了一瓶苏打水。
我走到王毛毛身边,问她,“要真是137亿年,咱们怎么办?活腻了想死都没地儿死。”
她耸耸肩,“是挺够呛。”
“几个小时后就要时间重启了。他俩会忘得一干二净。但我不会。你也不会。”
王毛毛拧开瓶盖,咕嘟嘟灌了一口,问:“所以?”
“所以今天是什么意思?”
王毛毛耸耸肩看着我,转身要走。
我抬手挡住她的去路,严肃地说:“如果时间循环会发生一百次,那就可能继续发生一千次、一万次……可能比我们一辈子还要长。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我们的存在。因为这个操蛋的世界不会记得我们……”
“除了我们自己。”聪明如王毛毛,说出了我想说的话,“只有你能证明我的存在,也只有我能证明你的存在。”
“在关老师得出结果之前,我们可能要做好共度一生,甚至好几生的准备。所以你不要乱来。”
“哦,你是说我今天那个你的事?”王毛毛指指自己,又指指我。
“你今天做的事,不会随着时间重启消失。”我说,“所以,如果你以后要做什么跟我有关的事,请不要那么随意。因为我不像他俩。”
王毛毛不置可否地推开我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因为我会记得。”我对她的背影说。
因为我会记得。
过去,我以为记忆只是单纯的记忆。在记忆中体会到的快乐和痛苦,都是虚无的幻觉。即使在经历了一百多次时间重启之后,我仍然这样以为的。
但是现在,我相信了关老师的解释。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的肉身并不重要。在浩瀚的宇宙之海里,有成千上万多浪花;每朵浪花里,包含着成千上万个泡沫;而每个泡沫里,就有一个时间线上的宇宙。
我们的肉身存在于所有的泡沫、所有的浪花之中。我们的肉身充满了宇宙之海——时间线上的无数个世界,浩浩淼淼,没有尽头。
是什么使我成为我?
不是某一个世界里的肉身,而是在这个世界里的记忆。是我的经历塑造了昨日之我、今日之我、明日之我。
时间不存在,肉身不存在,只有记忆才是真真切切的。
这和我过去的常识完全相反。
但只有你身在其中——当你死亡过,体会过,才会承认这一点:每一个参与到你生命里的人,每一个你曾做出、正在做出和将要做出的选择,每一段你无法忘记的记忆,使你成了现在的你。
下午五点多,陈果买了烟回来,又从“奶奶的熊”前台的货柜里拿出火腿肠和方便面,我们四人一字排开,人手一碗。
时钟嘀嗒作响,除此之外,世界一片寂静。
“原来如此!”
关老师突然大声招呼所有人过去。
“鄙人知道α的意思了。”关老师面色潮红地说,“不是137亿年,而是——”
他举起手里的草稿,我们凑近一看,那上面写着:
137
“真行啊,关老师。”陈果吸溜着泡面说,“这不还是换汤不换药吗?”
“不不不。”关老师说,“且听我娓娓道来。你们知道那个跟物理学家打赌‘上帝不是左撇子’的泡利吗?”
王毛毛和陈果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一部讲量子力学的电影里提到过泡利。”我说。可是我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那部电影的名字了。
关老师点点头,两眼放光,“曾经有人问泡利,如果你死了之后上天堂,可以问上帝一个问题,你会问什么。泡利说:我会问他,‘为什么是137?’”
“为什么是137?”我们仨异口同声地重复了一遍。
“泡利生命的最后十年都在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他死的时候,病房的号数刚好也是137。”
“等他真的死了就会发现根本见不到上帝他老人家。”王毛毛说,“只会在死前的十四小时里不停循环。”
“泡利的问题,其实就是你们要找的答案。”关老师说,“真相只有一个:不管是谁,在死亡之后都会经历137次时间循环。因为泡利关心的137,来源于物理学上的一个公式,而它可以简写作一个希腊字母——”
王毛毛恍然大悟道:“阿尔法。”
“我早就该想到答案是137,而且只能是137。”关老师拿笔戳了戳桌上的草稿说,“太完美了!所有的数字——从质量、长度到电荷、速度、普朗克常数——所有物理学用来描述世界的数字都带有量纲,比如光的速度是30万千米每秒,你的体重是130千克……”
“我只有124千克。”陈果急忙站起来撇清。
关老师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然后当着我们的面写下了一个让人看着就费劲的公式:
α=e2/(4πε0ch)
“看明白了吗?”
我们仨一齐真诚地摇摇头。
关老师的热情并没有被我们浇灭,他的两瓣嘴唇反而像失禁的括约肌一样,滔滔不绝一发不可收拾地说了起来。
“牛顿经典物理的时间观构建于伽利略的蓝图之上。时间一直被认为是基本标量的一种,就像我们为了描述世界而人为设定的另一些标量——长度、质量等等。直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横空出世,把时间作为构建宇宙的一个部分,他说过关于时间最著名的一个论断是——”
“时间不存在”。我说。
“对!”关老师激动地点点头,竖起一个大拇指,“这位同学都会抢答了!爱因斯坦说时间是一个幻象,是不存在的。所以不能作为定量。这就意味着……”
他看着我们,露出循循善诱的笑容。
“意味着?”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意味着时间是无量纲的。”
说实话,我打心眼儿里不在乎“时间是什么”。作为一个电影放映员,我的理解力到“时间不存在”这里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然而在关老师睿智而又慈祥的目光注视下,我们盛情难却,只好蒙混过关地点点头。
他继续说道:“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话,这是上帝为不存在的时间所设计的唯一答案。”
这时时钟敲响了。
晚上七点整。
还有三十七分钟,时间就又要重启了。
王毛毛扭过头,突然问:“李正泰,我们经历了多少次时间循环了?”
“一百三十六次。”
爱因斯坦说,上帝不掷骰子,可他老人家掷了;泡利说,上帝不是左撇子,可他老人家还真就是左撇子;关老师说,上帝为不存在的时间设计的唯一答案是137。
如果真给他蒙对了,那三十七分钟后,我们即将走到时间循环的尽头。
我和王毛毛面面相觑。好像两个原本被宣判了137亿年有期徒刑的囚徒,突然又得知明天就可以刑满释放一样,命运的变化无常让我们心潮起伏、无言以对。
在那之后,会是万劫不复的刀山火海,还是一切照旧的庸常之海?
——抑或是,一个美丽新世界?
23
第137天
以王毛毛的狡黠,她已经猜到了问题的答案。
一滴雨从云层中坠落。像它成千上万的同伴一样,受地心引力所蛊惑,宿命般地划出属于它的一条银色轨迹。
在抵达泛着涟漪的水洼或泥泞的地面之前,它落到了一片树叶上。
一条棕白色的,柔软的舌头把树叶连同这一滴雨卷进了嘴里。
长颈鹿咀嚼着这片树叶,慢慢地踱到另一棵树下。
我和王毛毛隔着栅栏看着它。
“出狱之前,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儿吗?”王毛毛问。
我点点头。
敲开门的时候,我妈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等她看到我身后的王毛毛,就更吃惊了。
傍晚的大雨,黄色的灯光,饭菜香味和白色蒸汽弥漫的屋脊。曾经以为再也无法弥补的一顿晚饭,此时此刻,活色生香,恍如隔世。
吃完晚饭,我陪老爷子看新闻联播,王毛毛和我妈在里屋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
从东四五条胡同出来,夜幕已经降临着。立秋的大雨洗涤着整座城市。
我撑着伞,和王毛毛站在路口,路灯的光笼罩着我们,仿佛随时会有一辆龙猫公交车呼啸着骤停在我们面前。
“你妈妈给我看了林娅的照片。”王毛毛说。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要是她就好了。”她笑了。
“别闹。”我说。
“时间循环结束了,你还会记得她。”王毛毛说,“可是等到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是陌生人了。”
“记忆没你想的那么重要。”我说。
不仅仅是记忆,还有选择。记忆是过去的选择,而当下和未来,我们还可以做出无数的选择。
“反正我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王毛毛伸了一个懒腰,“谢谢你借给我8月8号七点二十分之后的时间。”
我点点头,“也谢谢你借给我8月8号五点三十七分之前的时间。”
其实我想说“谢谢你陪我回家吃饭”。但一想到这已经是第一百三十七次时间循环,在这次之后时间循环就会停止,我的脑子就有点儿乱。
“你呢?”我问她,“出狱之前,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儿吗?”
她仰头看着滴雨的伞檐,掰着指头算,“不想一个人逛动物园,达成;大闹婚礼现场,达成……剩下的就是,不想一个人看电影。”
说完,她从包里摸出两张票。
2018年8月7日晚,1号厅10排1座,10排2座。
原来在初始坐标中,我们曾经在我上班的那家电影院遇到过对方。她在观众席上看电影,我在放映室里发呆。光束从我面前的放映机射向荧幕,仿若一条发光的纽带把我们相连——而我们却从来没有留意过彼此。
如果不是在死亡后的时间循环里有交集,我们就会像这座城市里的其他两千一百七十万人那样,对每时每刻的相遇和错过一无所知。有多少人曾经近在咫尺,却终其一生都素不相识?
换好氙灯,调暗灯光,电影开场。
四米高的幕布上,阿飞对南华体育会售票员苏丽珍说:“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号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
黑暗中,王毛毛的瞳孔里有星光一样的东西闪闪发亮。
2003年,饰演阿飞的张国荣从香港中环的文华东方酒店纵身一跃之后,去了另一条时间线。留下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每年的4月1日都在缅怀他的风华绝代。
我们看了一场又一场电影。
换片中途张姐进来过,她知道我偶尔在没有观众的午夜场跑进观众席坐着放自己选的片。当她看到王毛毛时,先是略微愕然,接着又朝我露出了一个饱含深意的微笑,再也没有来打扫过1号厅。
凌晨五点,陈果打来电话。
我走到影厅外面,接起电话,他问我玫瑰花和钻戒黏在座位下了没有。
“听我一句劝,这婚,咱别求了。这么多年兄弟一场,你信我。忘了她吧。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懂吧?你要实在不信,问她护照的事。还有,你放心,我对你没意思,也不喜欢男人。”
嗯,信息量很大,够陈果好好消化一晚上了。
等我摸黑走回观众席,发现偌大的影厅里面空无一人。
王毛毛不见了。
我跑出放映室,撞上张姐,她问:“小李啊,你没事儿吧?”
我环顾四周,已经不见她的踪迹。我问张姐,“刚才出来一姑娘,您看见她上哪儿去了吗?”
张姐指指安全通道,“我看见她进了楼梯间。”
通往安全通道楼梯间的那道厚重的大门像一张翕张着的嘴唇,微微来回摆动着。我快步追去,几乎是用身体的重量和奔跑的惯性撞开了大门。
楼道顶上的灯光从我背后射出,在我身前投下一道又黑又长的影子。我听到自己急促的脚步和喘息声,想起第一次和王毛毛说话,就发生在这座楼道里。
脑海里扑面而来无数的片段,和一个又一个地点有关。时间循环以来我所走过的轨迹在记忆中纵横交错——从电影院到动物园,从宜家商场到东直门地铁站,从关老师住的大杂院到陈果的网咖,从王府井大街七十四号到东四五条胡同……
我发现自己所到之处,都有王毛毛的影子。
她已经成了我记忆的一部分。
在某一个楼梯拐角,我以为我会看到王毛毛。就像第一次留意到她的闯入一样,看到她弯着腰,喘着气,背抵在墙上,伶牙俐齿地说出那句开场白,然后就这样轻而易举、毫不客气地走进我的世界。
然而没有。
雪亮的灯光照着楼道。
但那个等在楼梯拐角的人却不见了。
推开厚重的消防门,我冲到了大街上。
她不见了。消失了。
这作风很王毛毛。
站在凌晨的北京街头,我不知道往哪里去。
就这样彷徨和惊慌了一会儿。终于,冥冥中,我想到了一个地方。
东直门地铁站里人头攒动,我被浓稠如一锅粥的人群推搡着向前,走下楼梯,行过陈旧低矮的甬道,进入有着八十年代风格的巨大圆柱的岛台。无数双鞋带进站台的泥水,滴雨的伞沿,令人躁动的热气;人群似乎是无声的,又似乎震耳欲聋。
我在往雍和宫方向的候车岛台上看到了她的身影。
时间是七点零六分。
有一列地铁进站,人们一拥而入。
她站着没有动。
我走上前去,抓住她的胳膊。
她回头,却不是王毛毛。
时针指向七点十分。
不停有列车进站,不停有人走进那钢铁巨兽的肚子,然后任由它呼啸着把自己带向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
七点十七分。
七点十八分。
七点十九分。
我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我抬头看着站台上那面挂钟的指针,一点儿一点儿朝前挪动。
我茫然四顾。此时、此刻、此地,我只想从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中,看到王毛毛的脸。
列车的车头灯照亮隧道深处,又有一趟列车呼啸着进站。突然,刺耳的刹车声传来。人群中传来惊呼声,循着骚动的方向,我才反应过来,是另一侧轨道的列车出事了。
有人跳轨了?!
我的脑海像被列车灯洞穿了似的,一片空白。
“奶奶的熊”门口,我和关老师站在街边的垃圾桶旁。清晨的街道吐出雾霭,人群和汽车尾气。
“时间循环结束之后,我还会记得这些事吗?”
“理论上,你只会记得初始坐标里发生的事。”关老师说,“毕竟死亡是个bug。时间线修正之后,时间循环期间的事你自然不会记得。”
“所以没有谁会真正死亡。”我叹了口气,“死亡的只是记忆。”
关老师怔了怔,若有所思地伸出右手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
我想我明白了为什么2011年2月10日的那个冬日傍晚是如此重要。因为那是林娅在车祸之后曾经无数次回来过的时间线。她曾在这个傍晚不停地循环,一百三十七次,直到时间尽头。
就是这样的吧。
我曾经在悔恨中无数次设想——如果我不在胡同拐角逗留,如果我早一点儿到达那个十字路口,如果我们约在别的时间,如果我在做出任何一个选择时,发生任何一点儿微小的改变……林娅就不会被车撞倒。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她只是去了另一个时间线。在那个世界里,她会遇到别的什么人,经历别的什么事。在那个世界里,她今年二十三岁,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人生。而不是像在我的世界这里,永远停留在十七岁。
她会有从2011年2月11日到2018年8月8日的所有记忆。只是在这条时间线上的我再也无法参与其中了。甚至,在那个世界里,林娅和李正泰在一起了。只是,那些记忆,不属于我。那条时间线上的林娅,永远也看不到这个世界里废柴度日的我。因为在宇宙之海上,我们已经不属于同一个泡沫。
“最后一个问题。”我说,“如果我不想失去时间循环期间的记忆,是不是只有一个办法——”
雨滴落在街边的水洼里,涟漪和涟漪相互碰撞,交错、影响、消失。
我一字一顿地说:“再死一次。”
关老师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而是给出了意味深长的回答,“生活是一次机会,仅仅一次,谁校对时间,谁就会突然老去。”
然后他戴上头盔,骑上电瓶车,将外卖夹克的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底下,一脚油门,绝尘而去,深藏功与名。
我猜王毛毛也问了关老师同样的问题。
或者以王毛毛的狡黠,她已经猜到了问题的答案。
如果不想失去时间循环期间的记忆,就不能从137这个换乘点下车。而不下车的唯一办法,就是“再死一次”。
不同时间线上的世界,就像不同颜色的花朵。我们每一个个体,就是一只蝴蝶。死亡就像雨滴,当大雨落下,如果你不想被雨滴击中,就只能选择进入不同的花朵避雨。而如果你们不想失去彼此,那就只能被大雨击落在地。
在走到时间尽头之前,我做出了循环世界里的最后一个选择。
我选择了在大雨中被死亡击落,原本打算在今天晚上七点三十七分再死一次。这样,我就能在一个对王毛毛有记忆的时间线上醒来。
看来她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我感觉自己的腿好像焊在了站台上,根本迈不动。
数米之外的另一侧站台上,黑压压的人群骚动着。
我想象着就在那条铁轨之上,人们正对着王毛毛血肉模糊的身体指指点点。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死亡是最愚蠢的选择。
我们可以不停地通过死亡来记得对方,但这样的记得又有什么意义?世界不再与我们有关,这对她不公平。
我以为这一百三十七天的记忆,值得自己承受永生之狱,却从来没有想过,它对王毛毛来说是不是足够值得。一直以为,是林娅的意外,让我把记忆看作比生命还宝贵的东西。可是现在,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希望王毛毛全须全尾地活着。不是像林娅那样活在另一个我永远无法抵达的泡沫里,而是活在这里。活在有我的这个世界。
哪怕她再也不记得我。
“诶!李正泰!”
王毛毛!
我回过头,她就站在那里。
王毛毛两手揣在外套衣兜里,嘴角微微上扬,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的脑子里涌现出很多想法。我想上去暴揍她一顿,又想把她揽在胸口,我想对她大吼大叫,又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在人潮汹涌的东直门地铁站,我们隔着一米的距离站着,像两个心照不宣的傻子。
终于,她耸了耸肩,指着围在地铁车头前的人群说:“不知道谁的包掉铁轨上了。”
“你给我听好了,”我说,“有我在,你就甭想破坏2号线正常运营。况且,你要是给碾成烂泥了,我还得再死一次,回来救你。你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呢。”
“要是我从这儿往下跳一百次呢?”
“那我就回来救你一百次。”
“一千次呢?”
“回来救你一千次。”
“一百三十七亿次呢?”
“回来救你一百三十七亿次。”
她眯起狐狸一样的眼睛,咧嘴一笑。
王毛毛朝我走过来,看着我,“你说,那仨蝴蝶是不是傻?”
我点点头。
“我们才没那么傻呢,对吧?”她说着,声音委屈得快要哭出来。
“我不要再死一次了。”她又说,“你也不要。”
我又点了点头。
王毛毛吸了口气,不让鼻涕眼泪落下。她露出一个笑容。我发现这姑娘笑起来真挺好看的。
我也笑了。我看着她,不想再浪费一分一秒,我只想把她的眼角眉梢统统都记下来。
“再过十多个小时,时间循环就结束了。我不会记得你,你也不会记得我。趁那之前——”她踮起脚尖,把脸轻轻地凑到我脸前。
我伸出左手,捧住她仰起的后脑勺。王毛毛后颈窝的皮肤细腻而冰凉。
我低下头,亲在了她同样细腻而冰凉的嘴唇上。
如果再也不能见面,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时间尽头之后
这座城市,一共住着两千一百七十万人。
伟大的,平凡的,焦虑的,欢愉的,有钱的,贫穷的,善良的,刻薄的,浪漫的,现实的,精明的,疲惫的,诚实的,虚伪的……
如果硬要对号入座的话,我猜我属于“孤独的”。
孤独是一种病。
这家电影院,是我上班的地方。刚才和我打招呼那位,我们都管她叫张姐。她在这儿上保洁晚班。走道里那一字儿排开的镜框海报,都被她擦得铮亮。《月光宝盒》《第五元素》《超体》《黑客帝国》《煎饼侠》《闪灵》《旺角卡门》《搏击俱乐部》《楚门的世界》《低俗小说》《霍比特人》《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土拨鼠之日》《明日边缘》《忌日快乐》《万物理论》《阿飞正传》……
我喜欢在放映室里发呆。黑暗中,尘埃乘着光线飞驰,光影投射在幕布上,像灯塔的光束照进汪洋。
我就住在影城楼上的一间公寓。日常生活中大概百分之五十的交流,都是和一只名叫布拉德皮特的仓鼠还有一只名叫阿尔帕西诺的乌龟进行的。
每天的步行轨迹,则是从这栋大楼走到街角的广告牌。那根用来支撑广告牌的水泥柱子充当着如来佛祖的中指的作用——我每天遛着狗到这儿来让它撒泡尿,早晚各一次。我原来挺讨厌出门的,自从养了这条傻狗,每天都得出门。周末上我父母家吃饭,因为不喜欢一切交通工具,一般都遛着狗去。反正离得也不远。
这家叫“奶奶的熊”的奶茶店,是我发小陈果和一个朋友开的,他俩是点外卖认识的——早前儿“奶奶的熊”是家网咖,陈果之前谈了一女朋友,跑了。网咖没多久也关门大吉,换成了奶茶店。陈果那朋友在我看来有些神神道道,爱好是研究宇宙,他说的话都太玄了,我担心过他会不会是一骗子,陈果却尊称他为“关老师”。
这天早上,我照例带狗来水泥柱子这儿“到此一游”,一姑娘上来就自来熟地搔起了狗脖子。傻狗上蹿下跳,哈喇子揩了姑娘一手。
常年遛狗的人都知道,这么干的人可以分为几类,除了真爱狗的,就主要是打听路的。今天这姑娘,看起来应该是没话找话那一类。
“这狗叫什么名儿呀?”
“莱昂纳多。”我说。有时候遇上这种人,我也搭理几句。这狗之前的名字叫“莱昂”,是它上一任主人取的。
“哟,还姓迪卡普里奥吧?”
我乐了。这才留心看她。短发藏在卫衣的兜帽里,胸部也没怎么发育,笑的时候露出一颗虎牙。
“不不不,姓李。”我说,“随我。我叫李正泰。”
那姑娘站了起来,从背包里掏出一张《寻狗启事》递到我眼前,眯起狐狸一样的眼睛,“这是我的狗。你好,我叫王毛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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