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灰 狐 图 _ 滴断刃口
骄阳似火。
官道上走着一支驼队,十几匹骆驼,五六个人。
为首的那匹骆驼上,一个汉子靠在两只驼峰之间,以围巾遮面,正在打盹。骆驼不紧不慢地走着,驼铃单调地叮当作响,乏味得很。
骆驼走着,许是风沙进了鼻孔,突然打个喷嚏,浑身一颤。背上汉子猛地惊醒,高举双手,大喊道:“别杀我!”
他睁开眼睛,发现并无威胁,啐了一口,盖上围巾,打算继续睡去。
身后一个人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赵大成,又做噩梦了?”
赵大成闻声又坐起来,转身怒道:“不关你事。”
那人催动骆驼,与赵大成并肩,“看你一天凶神恶煞的,竟是个孬种。”
“楚牛儿,你这是讨打。”
楚牛儿不以为然,向旁边使个眼色,又笑起来。与楚牛儿的骆驼并排走着一个昆仑奴,他身材高大,光着头,皮肤黝黑,赤脚走着与骆驼上的楚牛儿一样高。他向楚牛儿回个笑容,露出两排牙齿。
赵大成不理楚牛儿,他向后看看,在驼队最后面,是东家的捷达车,火红的顶在烈日下像是燃烧起来,可车内确是凉爽如春,张三正半躺在车里,透过窗子与赵大成遥遥相望。
那捷达车可是个稀罕玩意,据楚牛儿说,这车在整个大汉也不超过二十辆。乃是上好的岭南黄花梨木全手工打造,雕梁画栋,车厢内铺着软被,还有茶点锦盒和车载便壶,只有一等的达官贵人才享受得起,身份的象征。
不过这车最初的作用可不是为了彰显身份的,楚牛儿说,这种机械车的发明人是沛县的一对流浪汉,姓名不详,只是称他们作癞头兄弟。兄弟俩穷苦潦倒,全部家当只有一头驴子,兄弟俩搭了个窝棚,装上轮子,让驴拖着四处游荡干些杂活。后来驴子老了,便给驴子也搭了个棚,又设计了一套传动机构,让驴子在棚里也能推动窝棚前进,免受日晒雨淋。
癞头兄弟赶着移动窝棚到钱唐去谋营生,被当地富户看上,觉得设计巧妙,便招入门下,命他们按这个思路打造一辆更好的车。癞头兄弟在富户家里成了上宾,也换了名字,自称棚客。
东家这辆捷达车已是改革了七八代的最新版,整车四匹马力,马拴在车后的大厢里,蒙着双眼,前面以上好的草料诱之。马闻到香气便向前走,而脚下的活板却将前进力通过机栝传递到车的六个轮子,且方向由车主随心控制。据说这车极为舒服,速度也不慢,路上遇到坑洼或者石头,车厢内竟感觉不到。
这么舒服的玩意,东家却不坐。
东家打扮成脚夫模样,和赵大成一样骑在骆驼上,与捷达车并行。而随从张三锦袍玉带的,整日睡在捷达车里。
早知如此,当初东家让他赵大成坐车时,就不应该推辞。
可话说回来,东家这么安排,必有他的用意。关外匈奴成灾,经常劫掠商队。东家大概是惜命,所以才让张三装成老板,做一层挡箭牌。
“老赵,你到底梦到什么了?吓成那样?”楚牛儿不依不饶,还在追问。
“你个公子哥当然不懂,这出了嘉峪关,就是西域了。最近匈奴猖獗,见到大汉的商队连问都不问,直接抢货杀人。”赵大成撇撇嘴,“你是没见过那场面有多惨。”
“你见过?”楚牛儿又问。
“我……”赵大成顿了顿,“我家邻居就死在这条路上,那个惨。早知道要来西域,当初……”
“当初怎么样?不如直接让刽子手一刀砍了?”楚牛儿道。
赵大成甩甩头,不再说话。
自己算是死过一次的人,现在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东家给的。这趟差再诡异,也得一路走下去,该发生什么就听天由命吧。
赵大成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见到东家是四个月前。那天的早饭吃了一只烧鸡,半斤牛肉和一壶酸酒。吃完就要上路,咔嚓一刀完事。吃饱喝足,赵大成还想着,行刑的时候耍个光棍,在问斩台上唱上两句,死也死得豪横一些。
可囚车刚出了天牢就被拦下了。一百二十官兵,十八个死囚,被东家一人挡住去路。
带队的廷尉先是怒喝,举鞭要打,待看清东家手中的书信之后,慌忙跳下马来,磕头如捣蒜。一眨眼间,十八个死囚从囚车里拖出来,当场卸了枷,扔在路边。一百多个官兵原路返回天牢去了,只有几个刽子手,边走边回头,恶狠狠地看着那些囚犯,今天刀上沾不到血,晦气。
东家将这群死囚聚起来,赏了顿饭。酒足饭饱之后,东家拱手道,打算出趟远门,带几个想再活一次的走。愿意去的,次日清晨在城门外等着。不想去也可以,回家再好好过日子,绝不追究。
赵大成早就没了家,自己一人在长安闯荡了几年,也没闯出什么名堂。只能做做短工,拿到钱就去喝酒。他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有天喝多,与人起了争执,打死了两个人,自己也成了死囚。
他在天牢关了数月,等着秋后问斩。这些日子粗茶淡饭,竟让他戒了酒瘾,可又有何用?始终是死囚一个。赵大成认命了,横竖都是一死,却没想到被东家救了下来。
那就再活一次吧。
天亮时,从各处来了六个死囚,算上赵大成一共七人。东家等到日上三竿,再没有人来,便一挥手,“走!”
于是赵大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随着东家上了路,直到又过了十天,他才知道,东家要去的,是西域。
这一路上东家出手阔绰,带着几个死罪之人吃香喝辣,又是乘车又是骑马,一路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过得比之前舒服得多。
同行的人都是在死牢里待过的,面色阴沉,疑神疑鬼,一路沉默寡言。出了凉州才稍微熟悉起来,可这几个没有一个是正常人,交流也是有限。
东家说是行商做生意,生得一副军旅模样,平时总板着脸,虽不严厉,却叫人不敢放肆。以书信令军官的情景大家都看在眼里,东家似军似商,还有极高的权力,一干死囚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毕竟命是人家给的,乖乖听话就是了。
曹允是个书生,因为私读禁书被人举报,官兵抄家的时候,家中老父老母因惊吓而亡。曹允被直接投入大牢,一直到问斩那天都没机会给父母坟上磕几个头,一路上哭丧着脸。听说要去西域才打起点儿精神,楚牛儿打听出来,说曹允之前看的那些邪书就是西域的商人带过来的。
还有张三,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假的,他说的那些事,什么杀富济贫行侠仗义之类的,就更不可信了。不过张三相貌堂堂,手脚麻利从不偷懒,赵大成虽不信任,也不讨厌他。
同行的还有一个昆仑奴,此人身高臂长,皮肤黝黑,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和牙齿是白的。昆仑奴粗懂汉语,能比画几个手势,只可惜舌头被之前的主人切了半条去,只能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后来主人死在昆仑奴拳头之下,也算报应循环。
另有两人,一个在路上突发恶疾,没挨到医馆便死了,东家命赵大成和昆仑奴挖了个坑将那人埋在路边。又过了几天,另一个受不了了,偷了东家一袋钱想跑,可官道上能跑多远,张三骑着快马没两下就追了回来。东家宅心仁厚,没有要那人的命,用刀在他脑门和两颊上刻了三个“偷”字,便放他活命去了。
还有最后一个,赵大成实在不想提。那个叫楚牛儿的公子哥一刻不停地在赵大成耳边念叨。在死囚牢的时候,连那些牢头都受不了他。
“哎呀,这出了敦煌,就要进沙漠了。对了,你听说过一个关于沙漠的笑话吗?”楚牛儿侧坐在骆驼背上,搭着二郎腿,“说之前霍将军征匈奴,派手下外出找水。有个斥候什长,不识几个大字,看着地图上两个字都带水字旁,就朝着那边去了,哎,你猜,那两个字是什么字?”
“沙漠。”赵大成麻木地说。
“对了,沙漠!”楚牛儿一拍大腿,笑了起来,好像这笑话是赵大成讲的。
楚牛儿笑了一阵,看赵大成无动于衷,不免有些败兴。他转向与骆驼并肩行走的昆仑奴,又讲了一遍,昆仑奴吱吱呀呀比画几下,也跟着笑起来,黝黑的脸上升起两道白牙,里面是空洞洞的嘴。
过了玉门关,驼队下了官道,转而向南。东家说官道上时常有匈奴劫掠,走小道要安全些。越走人烟越稀少,别说人了,植物和牲畜都难得一见。一连走了几日,也不曾见到一间客栈,有时能远远地见到几顶帐篷,待走近一看,已经荒废破弃掉了。几人只能顶着星光风餐露宿,好在西域不像长安,很少下雨,不然连晚间引火之物都难以找到。
越往前进,东家面色愈加凝重,吃得很少,大部分时候都在皱眉沉思。
这几个月衣食无忧,赵大成险些忘掉自己曾经下过死囚牢。东家救下自己,绝对不是为了带着出门做买卖的。看样子关键时刻就要到了,赵大成几次开口想问,这次出门的目的何在。可话到嘴边却不敢问出来,他试探着向曹允打探——自从出了长安,曹允就一直扮作商队账房跟在东家身边,两人平时交流最多。
曹允也不知道东家想要干什么,提起东家的目标,曹允一脸坚毅,“东家待我不薄,这条命也是他给的。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就算刀山火海,也随他一起去了。”说这话时,眉眼中竟带着视死如归的英气。
赵大成还记得几个月前这小子看到杀头饭时都吓得尿了一裤子,现在也被西北的风沙磨炼的像个汉子。
又行了几日,沙漠中出现一片绿洲,绿草丰饶,周边牧民都将牛羊赶到这里来喂。
曹允与牧民攀谈几句,说这里唤作哈日布拉格,汉语里“黑泉”的意思。这里有两道水脉,一条在地下,滋养水草,另一条在明,泉水却是黑的,黏稠至极,所到之处将一切都封在下面。好在黑泉不大,只有一小汪,地下白泉却是流域极广,滋养了一大片牧草。
赵大成听到黑泉二字,觉得有意思,泉字又可分为“白水”两字,这到底是黑还是白?他又想起楚牛儿关于沙漠的笑话,冷不防在背后踢了楚牛儿一脚,才后知后觉地大笑起来。楚牛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没有精力反击,他一辈子养尊处优,伶牙俐齿,唯一遇到的不听他嘴皮子摆布的事物就是西域的沙漠。这几日早就磨掉了他的嬉皮笑脸,风沙在他的嘴上留下几道干裂的疤,楚牛儿也安静下来,只是时不时地呻吟几声,表示自己还活着。
是夜,张三和昆仑奴找了一处背风的土坡,点起篝火,东家想向牧民买只羊来,怎奈牧民不要银子。东家又想用车上载着的丝绸来换,牧民笑笑,白送了众人一只羊羔。
当晚,众人围着篝火烤全羊吃。本应是其乐融融的场面,一股肃杀的气息却笼罩着众人。
吃到一半,东家将手中切羊肉的匕首使劲插在羊身上,起身长久地望向西方,最后叹了口气,看着月光道:“你们谁敢杀人?”
荒原上一下安静下来,连风都住了。篝火跳跃,耀在脸上,每人的面貌随着光和影的变化阴晴不定。
昆仑奴“唔”一声,缓缓站起来。东家看他许久,道:“你不行。”
赵大成低头看着脚尖,心念转动。楚牛儿这公子哥自是不行,曹允也没那份能耐,那就只剩下自己和那个摸不透的张三。
自己……
正犹豫时,张三抬起手,“有什么事东家尽管吩咐。”
赵大成咽口口水,也随着朗声道:“愿为东家解忧。”
“好,”东家说,“好,我就知道。”他绕着众人走了一圈,才将以往经过全盘说出。
东家姓傅,名恒。原是李陵将军部下,曾随将军征讨匈奴。浚稽山一役,李将军战败被俘,残兵落荒回朝,处处受人冷眼,傅恒始终再无机会为国效力。
西域楼兰国主占据西域要地,本已归顺天朝,却出尔反尔,助纣为虐,屡次帮助匈奴劫掠大汉商队。此时汉昭帝刚刚继位,百废待兴,无暇西顾。但若放任楼兰、龟兹等国对天朝如此阳奉阴违,西域诸国不稳,必将埋下后患。得知此事,傅恒见机会来了,便主动请缨,要行千里赶往楼兰,刺杀楼兰国主以儆效尤。皇上当场允了,许给傅恒一切资源以成此事。然而傅恒只是要皇上一封手书,几个死囚。皇城内的官兵养尊处优,还不如几个死囚更愿意拼命,皇上允了,于是傅恒凭信救了赵大成等人。
听到此处,赵大成才恍然大悟,此次出行西域,竟有如此重大之机密。
正想着,张三第一个跪倒在地,“愿为天子解忧!”
楚牛儿、曹允也纷纷下跪以表忠心。昆仑奴十句只能听懂一句,见众人都跪,便重重跪下,不住磕头。
兜兜转转数年,最终还是要为大汉而死,赵大成想着,动作慢了半拍。
傅恒看在眼里,叹了口气,并不以为忤,反倒将手中匕首送给赵大成,似是帮助他鼓起勇气。
荒原上响起一声狼啸,随即众狼响应。张三向火里添了些柴,火焰蹿起一人多高,噼啪作响。东家从捷达车后提出一罐好酒,拍去泥封,众人一饮而尽,将官窑上好陶碗摔碎在地,豪情冲天。
次日,驼队转向西北,取道楼兰。
楼兰城墙不高,以夯土为砖,因地处边疆,资源匮乏,从外面看有说不出的荒凉。
驼队来至城下,由赵大成前去报关,东家立在捷达车旁,仍是由张三扮作老板,坐在车里。
一队官吏出来检查驼队,查验货品物资。楚牛儿凑上去,递给为首的老者一枚银锭,手法纯熟,就连与老者并肩站着的书记员都没看到。老者看了楚牛儿一眼,按住书记员的手臂,转头向上打个手势,高大厚重的城门向两边打开。
曹允“咦”了一声,东家问:“怎么?”
“那城门厚重,但是无人推便自行打开,应是暗含机关。与长安四个城门有异曲同工之妙,但长安城门以流水为动力,整个推动装置极大。城门两边没有太多累赘之物,貌似并非水力驱动,这西域小国竟有如此精妙的技术?”曹允道。
赵大成站在最前面,上下打量城门,却看不出什么门道。
过了城门槛道便是集市,一趟宽街,街道两旁是各家商铺。楼兰是大宛、大月氏、精绝、莎车等国与长安通商的必经之路,原本商客络绎不绝。但近年来楼兰国主在大汉和匈奴之间左右摇摆,商队和使者经过时难免遭到侵扰,渐渐地,客商宁愿绕道也不敢从楼兰经过。
集市面积虽大,但门可罗雀,开门的商铺仅十之二三,见有新客来,店家强打起精神,从遮阳棚的阴影下走出,对着赵大成等人热情招呼,一时间各国语言响成一片。没过多久,店家们发现这批人长途劳顿,无精打采,完全不想过来照顾生意,便悻悻地闭了口,回到铺子里坐着去了。
驼队找了一家客栈,将骆驼和货物都安置好。店里菜品不多,但是管够,芝麻胡饼、烤羊肉,还有店家自酿的葡萄酒。几人大吃起来,刚刚酒足饭饱,国主的使者已经到了门外。
“各位客人,打扰了。”使者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毕恭毕敬,“本来应当等几位客人稍事休息之后再来打扰,但我国国主听说大汉商队远道而来,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各位了。”
张三看向东家,东家轻咳一声,张三便拿出老板的派头,大着嗓门道:“失礼失礼,我们本应该一到便去参见国主的,因为一路上确实车马劳顿,想着沐浴更衣之后再送拜帖,既然国主着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张三、赵大成和傅恒站起来,就要跟着使者一起去觐见楼兰国主。使者迟疑一下,谨慎道:“各位客人,国主已经备下丰盛晚宴,稍后会与各位会面,但此时,国主想先见见这位……东家。”
张三沉吟一下,“那好吧,伙计们,你们照看好行李,我去去就来。”说罢,便随着使者走了。
“那我们呢?”楚牛儿问道。
“暂时没事,就休息去吧。”东家道。
几人商议一番,留下昆仑奴照看骆驼和货物,各自都回房休息。楚牛儿打算去市集上看看,曹允也对楼兰充满兴趣,与楚牛儿一起出了门。
赵大成正要走,被东家留了下来。
“方才那使者说,今晚就有一场宴会,要来宴请我们。”东家道。
赵大成想了想,“机不可失,依在下所见,楼兰城内防范不严,似是没有什么应对暗杀的计策,不如就今晚。”
东家捻着胡须,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东家,择日不如撞日。那晚听你讲了前因后果,我们几个已经有了觉悟。这茫茫大漠无处可逃,刺杀楼兰国主本就是有去无回之事,为此我们已下了必死之决心。不如就趁今晚,在下看准机会冲杀过去,直接刺死楼兰国主,至于之后能不能活,现在想得太多也无济于事,不如听天由命吧。”
傅恒一拍桌子,“唉,赵兄洒脱,倒是我傅某人优柔寡断了。”他伸手握住赵大成手臂,这是军中同袍礼仪。
赵大成当即回礼,也握住东家手臂。
傅恒一愣,“赵兄也曾从军?”
“西北豹骑六营什长,赵大成。”赵大成脱口而出,说完便后悔了。
“西北豹骑六营?”傅恒沉吟道,“六年前……”
“与匈奴交战,全军覆没。”赵大成沉声道,松开傅恒手臂,他沉默片刻,继续说道,“我逃了。”
傅恒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赵大成沉默片刻,不再与东家交谈,转身回屋。
他回到房间,从怀中掏出东家给的匕首,赵大成这才明白东家为何要将匕首赠送与他。昆仑奴不通汉话,楚牛儿和曹允毫无战力,张三假扮东家行事不便,只有东家和自己能够找机会行刺。
匕首来自大月氏,以一种叫作打马士革的手法打造而成,表面花纹繁复,吹毛立断。他轻抚匕首,刀刃割破手掌,一道血迹流下。
关于那日,赵大成已记不清任何细节,只有血腥味道萦绕脑海。六营与匈奴骑兵不期而遇,交战没有持续很久。赵大成回过神时,已满身是血,被坐骑随意带到了几十里外的一片树林里。
他不敢回去,几年的军旅生活,几百个兄弟,都丢在那片沙地上。那日之后,赵大成隐名埋姓,逃回长安,白天做短工,晚上总会梦到死去的弟兄,只有酒能让他不再害怕,也让他不再活着。
他始终是逃不掉,越靠近西域,他的梦越清晰。他看到带队偏将面门中箭,白色箭羽嵌在眼窝里,脸上似笑非笑,似乎还有半个笑话没有说完,下一刻,偏将便消失在滚滚马蹄之中,之后便是混乱的金铁交击声与浓重的血腥味道。
赵大成挤按掌心伤口,疼痛将他从回忆中解救出来。逼仄的客房令人心生烦躁,他将匕首插进靴筒,打算出去转转。
楼兰称之为国,却不如长安周边的一个县大,整个城南低北高,最高处的大建筑就是国王宫殿。宫殿仅是大些,相较长安的建筑要简陋许多。赵大成背着手沿街行走,楼兰国民和蔼热情,男子续须,女子窈窕婀娜。虽然语言不通,但见到汉服打扮的赵大成,都热情微笑,有的人还送葡萄干和切糕过来,请赵大成品尝。
行至城中,赵大成见到一位老者,须发灰白,赶着几头牛迎面过来。那些牛背上驼着复杂装置,几乎占据了整条道路。赵大成侧身靠墙,让牛群从身旁经过。那些装置并非鞍韂,不能载人,而且那些部件之间相互勾连交错,看上去无法分开,仿佛就是给牛专用的。赵大成在长安没见过这种东西,心中好奇,便跟在老者和牛群后面,想看个究竟。
老者拐进一条小路,又转向东,楼兰的土砌房屋看上去都一个样,好似迷宫,离开主路没多久,赵大成便转了向。他快走几步,想拦下老者问个究竟,突然眼前豁然开朗,竟然已出了城。
城外是一片田地,阡陌交错。农人牵牛沿着地垄劳作,那片田地不知种的什么,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好像水稻之类的水田。这里靠近罗布泊,又有孔雀河与塔里木河环绕,虽有水源,但西域气候干燥,不适合耕种水稻。
赵大成又走近些,看清了那片田里的作物:田地里种的不是庄稼,竟是大汉出产的上好丝绸。
成匹的丝绸平铺在地上,任由牲畜在上践踏。赵大成一路走来,深知这途中有多少艰辛。在西域诸国,丝绸便是大汉,大汉便是丝绸。如今看到楼兰人竟然将这些东西如此糟蹋,不由得勃然大怒。他快走几步,追上方才那老者,一把揪住领子,“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赵大成双臂如铁,老者叽里咕噜叫着,挣扎不开。有些农人听到动静,围了过来。
“这位大侠,不用动粗,有话好好说。”有个中年汉子走过来,用汉话对赵大成讲。
赵大成一愣,松开老者,转向那汉子,“你会说汉话?”
那汉子一笑,“会,小的原是南阳人,随家叔出门做生意,就留在这了。”
“哦?那你便给我讲讲,这上好的丝绸,为何如此糟蹋?这可是咱们辛辛苦苦从大汉运来的。”
“大侠别急,丝绸在别处,只是做些衣服穿在身上,为了美观罢了。可在这里,却另有他用。”汉子道,他回头对农人们喊了几句,那些人都散了。汉子抬手,“来,大侠,我们到那边阴凉处细说。”
赵大成随着汉子走到一边,汉子擦了擦汗,“大侠可见过打闪。”
“那当然。”
“雷电劈下来,声势惊人,只要一击便可击毁参天大树,还能引燃烈火,连暴雨都浇不灭。”
“我知道。”
“大侠请看,那些牛背着的东西,黑色人头大小的罐子,唤作雷火石。”
“雷火石?”
“可以储存雷电。”
“这大白天哪儿有闪电?”
汉子嘿嘿一笑,“这便是丝绸的妙用了。”他吹了声口哨,一头牛听到召唤,从田边慢悠悠走来,“大侠看这儿,这几块是硅熔石,与丝绸摩擦便可生出天雷。而这里……”汉子指向牛背上的装置,“这里与牛皮毛接触,可产生另一种……能量,称之为地火。”
赵大成凑过去,围着那头牛转,那汉子说了这么多,他一句都没有听懂。
汉子从牛背上将雷火石拆卸下来,“这雷火石是我们国主的祖先发明的,据说是大秦(古罗马)的技术。”
赵大成从汉子手中接过雷火石,捧在手中端详。雷火石外壳黝黑,触感冰冷,似是金属制成,沉甸甸的,晃动时还有水声。他轻抚雷火石外壳上复杂的花纹,心里有无数问题,但不知道如何问出。
“根据我国……楼兰国的传说,楼兰国主的祖先发现了如何使用雷火之力,但是欧罗巴教廷认为这种力量来自天堂,使用雷火之力是冒犯天威,于是判了国主祖先死刑。老人家一路逃到这里,才摆脱追杀。他不想放弃研究这种力量,于是留在这里继续研究。后来国主的先辈发现了我们大汉的丝绸中竟然蕴藏着来自天堂的力量,对我国佩服得五体投地,便想方设法从商人那里购买丝绸,结果买着买着,生意做大了,便在这立了国……”
赵大成对汉子的解说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他摆弄着手里那块雷火石,“这玩意如何使用?”
“哦,是这样的,这天雷地火单独看,仿佛微弱不堪大用。但是雷火石两侧有两条铜丝,漆成红色那条称为任脉,蓝色的是督脉,只要打通任督二脉……大侠不可!”
赵大成听着汉子讲解,便伸手去碰两条经脉。汉子的话还未出口,赵大成眼前闪起一道蓝光,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赵大成双臂如同被重锤击中,打得他倒飞出去。再睁眼时,已经倒在地上,心中清醒,身体却簌簌颤抖,如同筛糠。
汉子飞奔过来,将赵大成扶到旁边坐着。“别怕别怕,咱们有句俗话,叫天打五雷轰。在咱们那边是骂人的话,在他们楼兰,几乎每个人都被轰过。”汉子抬起手,把手掌亮给赵大成,只见汉子掌心手指处有几处斑点,重的焦黑,轻的发黄起皮,“这都是不小心碰到这雷火石给打的,怎么样,厉害吧。”
赵大成晃晃脑袋,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
“没事,用不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可恢复。”
赵大成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两个虎口处都留下了电击的焦斑,这雷火石好厉害,赵大成心想,脸上麻木,不知道露出何种表情。
过了一会儿,颤抖褪去,只是双臂还有些发麻。赵大成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没有什么异样,他放心了些,对那汉子说:“多谢老兄说了这么多,在下还有些事,告辞了。”
“别走啊,大侠,不嫌弃的话,晚上到我家去吃饭,让我老婆给烤点儿羊肉板筋之类的。我跟你说,我老婆,本地人,楼兰第一美女,大侠若是……哎,大侠?大侠?”
赵大成返回客店,发现除了张三,大家都在大堂坐着。看到赵大成回来,东家问道:“赵兄,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
赵大成坐下,给自己倒了碗水,一饮而尽,他举起双手让傅恒看被电击的焦斑,“别提了,让雷劈了。”
“可是雷火石?”曹允问道。
“你也知道?”赵大成道。
“在下方才去看了看,那城门的机关,就是以雷火石为动力。不仅如此,城里几家大的商铺,磨面、织布、木工切削,都是以雷火石驱动的机关。我们天朝虽然也有类似机械,但皆由水力推动,构造笨拙,固定无法移动,不如楼兰这里的装置便捷。”
“边陲小国,远不及我天朝沉稳大气。”傅恒不屑道。
“我倒是觉得他们这些玩意挺有意思的。”赵大成道,他看到楚牛儿趴在桌上,单手托腮,不发一语,问道,“牛儿,怎么了?”
楚牛儿长叹一口气,幽幽说道:“我恋爱了。”
“什么?你小子真是死性不改。”曹允道,“这次又是哪家的姑娘?”
“不知,”楚牛儿又叹一声,“方才在集市上,我远远地看到一红衣女子在高台上舞蹈,身姿摇曳,长发及腰,皮肤白得仿佛月光。那舞蹈,像是流动却又凝固的水,柔软而坚强,好像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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