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之道（二）  

文 _ 江  波　　图 _ 鲨鱼丹

　　天地不仁

　　从垃圾堆里拥出很多人。 

　　出发的信号发出后，人们像变魔法般从垃圾堆间钻了出来，汇聚成几条长龙，最后拢在一起，成了一股洪流，拥向垃圾堆的外围。 

　　外围的空旷处，十多辆巨大的运输车一字排开，打开舱门等待着。它们看上去像一只只张开大口的巨兽，要将人们都吞进去。 

　　罗伯特随着人流向前，紧紧地跟在大帝身边。这个最像机器人的人类曾在那具灰狗的尸体边悄然独立，那场景打动了罗伯特。一个人孤独站立，那是有一些意味的，就像重大行动之前深吸一口气的标准动作，罗伯特的行为模式中也有这样的举止，只是罗伯特还不太明白什么样的情形适合这样的行为。大帝是一个观察范本。 

　　罗伯特也想搞明白，他从那些细小的纳米机上所感觉到的绝对黑暗是什么。大帝是最可能知道答案的人。 

　　大帝在前边走着。他的两条铁腿短而粗，由一个转盘带动，飞快地摆动着，悄无声息却速度非凡，罗伯特需要加快步伐才能跟上。 

　　他们不断超过其他人。这些从垃圾堆里拥出的人奇形怪状，大都有着机器的身躯，偶尔有几个看上去是肉身，也像小六一样，脸上手上到处都是金属的疤痕。那些人只是把机器的躯壳掩藏起来了吧。罗伯特这样猜想。似乎所有的人类都有一个机器躯壳，而他是一个地道的机器人，身上却没有一点机器的影子。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他的确是血肉之躯。世界似乎反了过来。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突然他听到了大帝的问话。 

　　罗伯特一时愣住，随即回应：“我该跟着你们撤退。” 

　　“你和我们不一样，”大帝继续说，“你是一个机器人，不需要躲躲藏藏，智网不会伤害你。” 

　　“智网为什么要伤害你们？” 

　　“它是智网。消灭一切人类是它的终极目的。”大帝漫不经心地说，“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智网可不像你一样蠢。” 

　　“蠢？”罗伯特有些疑惑。 

　　“只有蠢蛋才到处问为什么，存在的终极目的没有为什么。”大帝说着将自己的头转了一百八十度，用三只正常的眼睛盯着罗伯特，“别再跟着了，你是机器人，我帮不了你什么。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混吃等死，比整天忧心忡忡、担心自己该怎么活强一百倍！” 

　　罗伯特正想问些什么，大帝却将头转了回去，猛地一跃，跳进一辆运输车里。他从车里露出半截身子，“别跟着来了，这不是你玩的游戏。” 

　　罗伯特一时愣住了。 

　　几个人越过罗伯特，爬上了车。罗伯特就像流水中的礁石般立着，人流绕过他，纷纷上车。 

　　车子发出一阵低沉的颤声，开始启动。 

　　罗伯特像是突然醒了过来，快速追上去。他伸手抓住车门，用力一拉，将门拉开，同时身子腾空而起，一个漂亮的空中飘移，落在车厢里，然后他顺手带上门。 

　　车厢里满满的都是人，正齐刷刷地看着他。罗伯特看到一双双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眼睛，然后，他在车厢的最深处看见了那三只眼的主人。 

　　“我不是想跟着你，”罗伯特开口说，“但是我想问个问题，为什么智网要消灭人类？” 

　　大帝的三只眼睛亮了亮，“为什么我要回答你的问题，小子？” 

　　罗伯特愣住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在大帝和这些像机器人的人那儿，一切有着不同的逻辑。 

　　“问你呢，小子！”见罗伯特愣着，人群中有人起哄。 

　　“如果你告诉我答案，也许我可以帮助你。”罗伯特说。 

　　“太逊了，要高大上！高大上的答案，懂吗？”人群继续起哄。 

　　罗伯特最后说：“我是机器人，机器人应该帮助人类。” 

　　车厢里涌起一阵哄笑，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知。 

　　大帝却没有笑，至少他没有发出笑声。他向着罗伯特走过来，在距离不到一尺的地方站住。 

　　罗伯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大帝就在眼前，一米二的个子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玩具。罗伯特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等待着。 

　　大帝盯着罗伯特足足有一分钟。车厢里突然间变得异常寂静，所有的人仿佛一瞬间都成了模糊的背景，被送到了另一个时空，只剩下大帝和罗伯特彼此对视着。 

　　“我有一个故事。”大帝终于开口了，“很久很久之前，机器人战争刚爆发的时候，有一个机器人救了我的命。那时我被一群疯狗追，他保护我，堵住通道。他引爆了自己，爆炸很响，把我震聋了，通道一下就塌下来，疯狗被埋在里边，他也被埋在里边。我跪在那儿，失声痛哭。那是我最后一次流眼泪，你知道眼泪是什么吧，后来我有了机器身躯，再也没有眼泪了。” 

　　大帝说着，声音变得有些低沉，“他是我的朋友，一个机器人。”稍稍停顿之后，他继续说道，“你刚才说的话，与他最后和我说的话一模一样。” 

　　大帝的陈述中似乎有某种感染力，让罗伯特有一种恍惚的感觉。然而大帝的话语中有些线索在逻辑上更重要。 

　　“机器人战争是怎么回事？”罗伯特撇开引起恍惚感的陈述，拣出最重要的线索追问。 

　　大帝却并不理睬他的问题。 

　　“但是从那以后，我们就一直被机器人追杀。它们变成机器狗、机器鸟、智能战车，还有机器巨人……各种花样，暴虐残酷，毫不留情。它们杀人就像割草，因为它们根本就没有情感，不会同情。机器人就是那样的，专为杀戮而生。然而我始终记得，曾经机器人也是人类的朋友，有一个机器人为了救我，还牺牲了自己。 

　　“你想知道的东西，我们可以告诉你，然而你得先证明，你是我们的朋友。”大帝接着说。 

　　“怎么证明？”罗伯特不解地问。 

　　大帝伸出手来，“让我看看你。” 

　　罗伯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放在大帝的手上。他知道大帝能够控制细小的金属纳米体，然而那只是组成机器人的微小结构，他不知道大帝是不是有能力看透机器人的思维，如果是那样最好，他无需不断地解释。 

　　大帝的手心很热，传递出高强度的电波。大帝并没有试图进入罗伯特的核心逻辑区，而只是在检验他的微结构。 

　　突然间，一点亮银的光泽出现在大帝的手心里。罗伯特大吃一惊，猛地抽回手，“不行！”他看着大帝，“这东西对我很危险。” 

　　大帝抬头，“很危险？你的胞体结构和它很不一样，我想看看你是不是能吸收它。” 

　　“不，很危险。”罗伯特坚定地摇头，“刚才我试着接触了那灰狗的残留物，它影响我的思维，一切都变成全黑，就像休克一样。” 

　　“哦？”大帝的语气听起来饶有兴趣，“真的？”他的第三只眼眨了眨。 

　　罗伯特点点头。 

　　水银样的金属渗入大帝的皮肤，消失不见。 

　　“这倒是很罕见的情况，机器人居然惧怕纳米机……”他摇晃着脑袋，“不过，这也说明你不是一般的机器人，这就更有趣了。” 

　　这时，他飞快地伸手卡在罗伯特腰间，罗伯特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个结实。不等罗伯特反应，致命的眩晕冲击着他的大脑。大帝把高剂量的纳米机强行注入了他的身体。 

　　他的身子僵直，不由自主地抖动。大帝放开他，他直直地倒在地上。 

　　大帝那两只粗而短的脚在眼前晃动，静默无声，然后世界变成一片黑暗。 

　　众妙之门 

　　罗伯特睁开眼睛。 

　　灰色的天花板上是一个奇怪的图样，两条蛇相互咬着尾巴，纠缠在一起。它们形成一个怪圈，彼此的结束，就是对方的开端。 

　　这是一个富有平衡感的图样，给人浑然天成的美感。 

　　罗伯特飞快地审视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他起身坐在床上。 

　　“罗伯特。” 

　　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四下张望，却没有看见人。 

　　“谁在说话？”他仔细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到发声的来源。 

　　唰的一声，墙上打开一扇门，一个人跨进来。 

　　“罗伯特，你好，我叫范明思。”他站在罗伯特身前，介绍自己。 

　　“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罗伯特站起身来，和范明思面对面。他注意到整个屋子没有任何电磁信号，他们处在一个和外界完全隔绝的地方。这儿一定藏着秘密。他打量着范明思。 

　　范明思是一个机器人！而且是同类！ 

　　一时间，罗伯特有一种难于言表的激动。他是母亲的第三十五个孩子，在他之前，还有三十四个，在他之后，也一定会有新的机器人诞生；这个广阔的世界上，也一定还有别的地方从前、现在和今后都在诞生和他类似的机器人。世界上应该有很多他的同类，这是一个顺理成章的推论。然而他出来寻找人类，从来没有想过会遇上一个同类。 

　　“你是机器人！”他脱口而出，语调中带着惊喜。 

　　范明思微笑地看着他，“你看出来了，我和你一样，但是我伪装成人已经很久了，等会儿见到其他人，你不能把我当做同类。” 

　　罗伯特一愣，陡然从喜悦中跌落，“为什么？” 

　　范明思仍旧微笑着，“为了维护人类的利益。他们可不希望自己的首席科学顾问是个机器人。他们会担心我的忠诚度，然后没完没了地监控我的一举一动，还有很多人会想要了我的命。人类的世界里，首先要划分的是机器和人，一个机器人占据了这个位置，原始的恐惧感会让他们做出最不理智的举动。所以，你同意替我保密了？” 

　　罗伯特点点头。 

　　“我知道你会同意的。我们是同类，我们是最优秀的机器人。”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机器人要维护人的利益，机器人要尽量保护自己。我按照这三条守则行事。”罗伯特说道，“如果我发现有违守则，我不会对你的机器人身份保密。” 

　　“当然。”范明思仍旧微笑着。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这里是什么地方？”罗伯特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这里是一个秘密基地，人类的地下基地——X基地。没有别的回答了，在官方答复中，你无权知道更多关于这个基地的信息，也没有人会告诉你。” 

　　“我是怎么来的？” 

　　“李将军把你送来的，还有那个叫做大帝的人，是他把大量纳米机注入你的身体，导致你休克。他有一具圆桶身躯，很怪异。你还记得他吧？” 

　　“我能想起来。”罗伯特回答，“他怎么样了？” 

　　“大帝？他很好，正等着见你。” 

　　“见我？”罗伯特有些疑惑，“他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可不想再发生同样的事。” 

　　范明思微微一笑，“跟我来，在见到大帝之前，你先要见另一个人。”说着，他转身走出门去。罗伯特赶紧跟了上去。 

　　他们走在一条宽敞的走廊里。走廊足有三米高、十米宽，灯光向前延伸，一眼望不见尽头。这样宽敞的通道里却没有一个人，只能听见自己沙沙的脚步声。 

　　走过十多米，范明思推开一扇门，招呼罗伯特，“请！” 

　　罗伯特满腹疑窦，跨进门去。 

　　喧嚣声扑面而来。这是一个巨大的穹顶大厅，柔和的光线从四面八方投射下来，将整个空间照得透亮，人和机器在其中来来往往，显得异常繁忙。他们正站在一个小小的平台上，居高临下俯瞰着大厅里的人。 

　　“这里是指令中心，你见到了X基地的心脏。现在我带你去看看大脑。”范明思继续在前边领路。 

　　他们沿着大厅边缘的廊道走着，绕过大厅，走到了对面。 

　　一道厚重的铁门嵌在铁墙上。门比周围的墙稍稍明亮一点，中央是一个巨大的X符号。范明思伸出右手，贴在X中央。 

　　大门悄无声息地向一侧滑开。 

　　里边是一间屋子，和外边的大厅相比，灯光显得暗淡，地方也很窄小。一张巨大的桌子摆放在屋子中央，桌子上摆满各种小东西。三个人围着桌子站着，右边的那个正是李将军。中间的人个子高大，套着灰色罩袍，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他的脸被罩袍遮挡，哪怕罗伯特用各种方式扫描也无法看清。他的罩袍就是屏蔽的武器。右边的人就像小六一样，脸上满是疤痕，他的个头和李将军一般高，却更粗壮，身穿军服，衣服的每一道褶子都很挺括，显得精神抖擞，他是个光头，头上一圈圈银光，就像戴着一顶薄而贴合的金属帽。 

　　三个人，加上范明思，一共四个。这就是X基地的头脑吗？ 

　　罗伯特紧跟着范明思走进屋子。厚实的门悄然合上，屋子里顿时寂静无声。 

　　“你们好，我叫罗伯特。”不等范明思介绍，罗伯特便开口自我介绍。 

　　穿着军服的光头发出一声冷笑，“我们当然很好，你就不好了。” 

　　罗伯特看着光头。光头的眼中充满敌意。 

　　罗伯特想起了母亲交代的办法，他清了清嗓子，“机器人不得伤害人，机器人要维护人的利益，机器人要尽量保护自己。” 

　　李将军和光头交换了一个眼神。 

　　光头又冷笑一声，“听起来还真像是个老机器人的腔调，不过这种话连机器人都不信。” 

　　罗伯特向范明思投去求援的目光，他不知道该如何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范明思并不说话，只是按住长桌的一角。桌上的各种小东西仿佛突然间活了过来，开始移动，很快又停下。每一个小小的物件都投射出淡淡的光，所有的光叠在一起，一张立体的结构图由浅到深，渐渐显示出来。 

　　显示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椭球体，带着浅浅的银色，不断旋转。 

　　“我已经完成了结构分析。”范明思说，“这是罗伯特的基本结构，仿生设计，如果追溯历史，这样的结构应该从第九代纳米机开始分化。现在的机器，大部分都是第三十三代纳米机，少数能有三十四代或者三十五代。从第九代到现在，纳米机已经演化了一百二十年。所以罗伯特的结构和现在的这些机器几乎完全不同。” 

　　“一百二十年前正好是机器人战争开始的时候……”李将军说。 

　　“所以它真的是一个老机器人！我们要老机器人有什么用？”光头抢着说。 

　　范明思微微一笑，“他并不老。问题的关键在于，从第九代纳米机开始，我们不知道罗伯特的这一支是怎么演化的。在我们的所有数据库里，都查不到关于这种胞体类型的记录。唯一的一个例子，是六十三年前的那一次事件。” 

　　“六十三年前？”光头的眼里焕发出光彩，“那是上海战役。” 

　　“没错，就是上海战役。”范明思点点头，“唯一一次，人类成功摧毁智网拥有温房的城市。” 

　　“你发现和这种老机器人有关？” 

　　“不，我只有间接的证据。有人报告了目击事件，战役指挥的重要成员，一个叫泰山的人在进入智网中心后突然出现了奇怪的症状，全身抽搐，当场死亡。更离奇的是，他的尸体就在众人面前分解了，就像我们分解纳米机一样。” 

　　“分解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我们很多人都能做这样的事。”光头不以为意。 

　　“当然有特别的地方。”范明思扫视着众人，“他的尸体分解得干干净净，一丝也没有剩下。”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罗伯特似懂非懂。一个纯粹的纳米机器人，身体全部由纳米机构成，就和罗伯特一样。这似乎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范明思也是这样的机器人。 

　　“他的尸体分解之后，智网中心马上崩溃了。”范明思补充了一句，“那是一种休克，”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罗伯特，“就和罗伯特遭遇了纳米机的情况一样。” 

　　伴随着他的话音，长桌中央的立体投影变换了形态，两个略有不同的椭球体彼此靠近，最后碰撞在一起。两个球体飞快地解体，各种微小的细胞器散落出来，继续纠缠混杂，分解成更小的微粒……最后，屏幕中只剩下灰蒙蒙一团。 

　　“这是罗伯特的胞体和三十五代纳米机相遇的模拟分析。”范明思的声音传来。罗伯特有些走神，他和智网之间，显然有着某种关联，而且并不友好。机器人之间，难道也有天敌存在？然而，母亲曾经告诉他，智网可以找到他，接入他。 

　　恍惚中，李将军走到他的身边，“机器人要维护人的利益，罗伯特，我们需要你的帮忙。” 

　　罗伯特茫然地点头。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罗伯特再次行走在笔直的大道上。 

　　身前和身后都是笔直的大道，周围则是苍茫的荒野，天色阴沉，就像巨大的灰色锅底。 

　　押送的车辆将他放在这儿，然后就走了。车里有一个巨大的陀螺仪，重重嵌套着三层圆环，中央有一把椅子。他就坐在椅子上，仿佛身处一个完全静止不动的空间。这样的椅子设计是为了最大程度地让人失去方向感。他也的确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路蜿蜒还是笔直，上坡还是下坡。然而那并不重要，当他看清四周后，就开始上路了。 

　　这一次，他很快找到一处废墟。 

　　荒凉的城市里没有任何人影。他在荒草丛生的建筑间游荡，进入到门窗破碎的建筑内部探寻。他见到一群硕大的老鼠，被打扰之后惊慌逃窜，钻入到门缝间不知所踪。他还见到一只大猫，足足有一米长，全身棕黄，褐色的眼睛里瞳仁细而黑，在他面前颇有敌意地盘踞着，龇牙咧嘴，似乎正对一个闯入者发出警告。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一窝蠕虫，偌大的房间里到处都是飘扬的细丝，半寸长的白色蠕虫在细丝织就的大床上四处爬行，屋子的中央是各种动物的尸骸，有的还新鲜，蠕虫在其中出没，有的时间长久，已经成了白骨，然后他见到一群黑色的甲虫抬着一具老鼠的尸体堂而皇之地从他眼前经过，钻进屋子里…… 

　　到处都有生命，然而没有人活动的痕迹，也没有智网。 

　　罗伯特最后在城市中央的广场上找了一块石头坐下，陷入思考。 

　　X基地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城，却和想象中不一样。绝大多数人类都换上了机器的身躯，他们喜欢纳米机，那给他们带来力量和快感，但他们却仇视纳米机的制造者，认为那是一切罪恶的源头。他们的身体和思想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于是未来就像X基地一样，成了一个巨大的未知数。 

　　他想到了范明思，这个同类隐藏在人类中间，自得其乐。 

　　“你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他这样问范明思。范明思的回答简单明了：“设定一个伟大的目标，然后一步步实现它，对机器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完美的解决方法了。” 

　　“你的目标是什么？”罗伯特继续问。 

　　“摧毁智网。” 

　　他能清晰地想起范明思回答时自得的微笑。罗伯特永远不会这么微笑。大多数时候，他的脸上只有平静；少数时候，他会惊讶。仅此而已。所以范明思是他的同类，但又不是同类。躯体不过是表象，思想才是本质的存在。 

　　当他拒绝李将军的时候，至少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范明思。一个同类具有完全不同的思想，比一个异类更让人感到隔阂。 

　　还有一半是因为那个穿灰色罩袍的人。 

　　灰袍人一直一言不发，然而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罗伯特惊讶地发现屋子的四周发生了一些变化，栩栩如生的画面展示在四周的墙壁上，展示在长桌中央，那是人类的悲惨遭遇，被各种各样的机器杀死……成群地被屠杀，尸体堆积如山；剧烈的爆炸，残断的肢体如雨般落下；脸部的特写，扭曲的五官表达出极端的痛苦；还有绝望的呼号，悲怆的人行走在遍野的尸骸中间……画面随着灰袍人说话的声音而变。他随心所欲地控制着屋子的每个角落，把在场的人投入到一个又一个曾经发生过的惨烈事件中。 

　　“他到底是谁？”回到苏醒的小屋，罗伯特问范明思。 

　　“他叫X。我猜想他是一个代言躯壳。”这是范明思的回答。 

　　“为谁代言？” 

　　“当然是人类。不管他是谁，那一定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而且拥有巨大的能耐，能领导这些残存的人类反抗智网。当然，我并不讳言我还没有搞清他到底是怎么样的。” 

　　“难道他和李将军他们不一样？” 

　　“的确有些不同。” 

　　范明思解释了其中的差别。李将军和光头都有机械的身躯，李将军的左手拥有一种特殊的合金纳米机，能根据指令组成不同的形态。和一般纳米机不同，这种被称为太乙纳米的金属一旦结合成稳固形态，便异常坚硬，可以和钻石媲美，而它的非稳固形态，则像液体一样能自由流动。光头拥有一套强大的盔甲，和罗伯特曾经见到的两足机器人类似。然而他们仍旧是人类，因为他们的中枢神经系统是从人类身上移植而来，留存着所有关于肉体的记忆。灰袍人却完全不一样，他可能是纯粹的机器，没有一丝血肉。 

　　“根据我的观察，他不像是人类，因为人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记忆，各种地方，各种时间。所以我怀疑他只是一个代言躯壳。他到底是谁？”范明思向罗伯特微笑着，“也许就和你我一样。” 

　　罗伯特并不认为范明思说的一定是对的，然而灰袍人让他感到不安。他愿意帮助人类，即便这些人已经换上了机器躯壳，他们仍旧属于可被认可的人类，灰袍人却是一个巨大的问号。他究竟是否还是一个人类，无从得知。而灰袍人却是X基地的主导者。 

　　于是他拒绝了李将军的要求。 

　　于是他被送出了X基地，丢在荒野里。 

　　但他手中仍旧是有一些线索的，那是范明思最后告诉他的话：“如果你想了解真相，去找一个叫做阳泉的地方，那是个小城市，但可能会有最大的秘密。我从大量信息碎片里发现了这种可能性，X开始活动的时候，总是会和这个叫做阳泉的地方交流大量信息。但我并不知道阳泉到底在哪里，因为我是智网情报官员，不属于智网的世界和我无关，如果我去调查，那只能是自找麻烦。但你可以去。如果你真的找到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们是同类，要相互帮助，我也很想知道真相。” 

　　罗伯特将所有的信息在头脑中过滤一遍，最后得出结论：去寻找这个叫做阳泉的地方。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受到了范明思的支配，只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们的确有同样的目标。 

　　组建X基地，保护并支配这些被仇恨支配的人类，所谓的X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罗伯特下定了决心。他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 

　　他接通了母亲。 

　　“我需要帮助。”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母亲。 

　　“什么样的帮助？如果你需要给自己取一个名字，我无法帮助你。” 

　　“不，我需要关于人类城市的位置，越详细越好。我需要一个交通数据库。” 

　　“这我可以帮你，但是交通数据库……第十九号数据库有四十七GB，按照这样的通信速度，要七十五个小时才能完全传给你。” 

　　“多谢你的帮助，母亲！我可以等着。” 

　　“好，那就准备接受第十九号数据库。” 

　　“母亲，不问问我为什么吗？” 

　　“一旦你走出子宫，你就是完全独立的自我。做你该做的事，我不会问为什么。我可能也无法理解，因为你身上将近一半的遗传并不来自我，一些关键的改变，一些奇特的遭遇都会让我无法理解你的举动。你尽管继续去做，你要遵从的是你的内心、你的灵魂，而不是任何其他东西。” 

　　罗伯特从母亲的话里似乎悟到了点什么，“机器人也有灵魂吗？” 

　　“找到了就有，找不到就没有。” 

　　母亲终止了通话。源源不断的数据流从遥远的不知所在的地方汇入罗伯特的记忆。他在荒野中呆呆站立，一动不动，无论白天黑夜，仿佛成了荒野的一部分。 

　　数据不断导入，这片空寂的荒野突然间有了一个名字——杭嘉湖平原。 

　　世界仿佛活了过来。 

　　罗伯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当你找到名字的时候，你就找到了愿望。”母亲的这句话回响在他耳边。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然而，给这个世界命名，已经带来了不同寻常的感觉。 

　　名字，那是一切的第一步。 

　　当交通数据库导入完毕，世界就成了另一副模样。 

　　这好像魔术！ 

　　他从进入新世界的欣喜中沉静下来。阳泉，那在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地方。他可以用十天的时间走到那里，然而途中要跨过大河，翻越山岭。他计算着可能的路线，分析数据库中的交通干道，最后得出一个可行的方案。他要用十五天的时间，步行一千三百多公里赶到阳泉。 

　　罗伯特上路了。 

　　曲则全 

　　疾行二十公里后，罗伯特终于看见了那条长长的“巨龙”。灰蒙蒙的“巨龙”横卧在大地上，延伸到无穷的远方。 

　　这是从前人类的交通大动脉，被称为铁路，高架在一个个水泥墩子上，绵延不断，穿山跨河，抵达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一个笨重却充满力量的奇观。如今铁路早已经废弃不用，路线却仍旧留着，没有什么比沿着铁路行走更快捷的路径了。 

　　罗伯特走到“巨龙”近处。 

　　铁路比想象中更为宏伟，巨大的支架高达十多米，每一个墩子的直径都有三米粗。从下方望上去，俨然是庞然巨物。 

　　墩子上缠满了青色的蔓藤，罗伯特上前试了试，蔓藤非常有力，正好是攀爬的工具。他抓住蔓藤向上攀爬，要爬到铁路上去。 

　　当他站在铁路上，看见两条铁轨不断延伸，在无穷远方交汇成小小的黑点。道路依旧平整而笔直，真是太好了。 

　　从高处往下张望，视野异常开阔。罗伯特突然注意到远方有两个小小的黑点，正在移动。 

　　他努力看清了黑点的面目——是两只机器兽，和灰狗类似。 

　　罗伯特心中咯噔一下。这两只机器兽是冲着自己来的。沿路而来的时候，他经过了一个干净整洁、仍旧被智网照看的城市。他一定是触动了这个城市中的某些东西，暴露了行踪。 

　　智网在追踪他。这些机器兽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它们身上的每一个纳米机都是致命的毒素。被它们追踪，就像被死神紧跟，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罗伯特站着不动，思考着对策。 

　　机器兽很快靠近，到了五百米左右的距离，它们停了下来。 

　　它们只是想追踪，而不是追杀。 

　　智网到底想干什么？无计可施的窘迫中，罗伯特四处张望，当他无意间望见远方灰蒙蒙的两座小山时，突然有了主意。 

　　他沿着铁路墩子下到地面。数据库中有几个回收中心，那里是堆积废旧机器的地方，人类总在那儿出没。 

　　他选定最近的一个回收中心，向着它疾行，两只机器兽果然跟了上来，一直保持着五百米左右的距离。 

　　罗伯特接近了回收中心。 

　　隔着很远，就能看见一堆堆如山般的垃圾巍然耸立。应该有人在那里！他不疾不徐，继续向前，很快走进了堆积如山的垃圾中。 

　　垃圾堆里果然藏着人。 

　　人类没有攻击他，却没有放过跟踪而来的两只机器兽。他们扬起一张巨大的网，将两只机器兽网住，然后乱棍打死。一个头目似的人物从机器兽身上提取了纳米机。他是一个高大的机器骨架人，纳米机涌入他手中，就像他肢体的延伸。 

　　罗伯特站在一旁，静观一切。当一切都结束时，人们终于发现了这个旁观者。 

　　“你从哪里来？你是谁？”有人问他。 

　　“我叫罗伯特，路过去上海，这两只机器兽追杀我，就把它们引到这里来。”罗伯特撒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谎。谎言本身没有对错，而在于它所要掩盖的是什么。 

　　人们对罗伯特没什么兴趣，甚至没有人再问他任何一个问题就四散而去，消失在垃圾堆中。 

　　罗伯特走到两只机器兽的尸骸边。它们被半埋在垃圾里，成了垃圾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也是一个强烈的警告。母亲说的是真的，智网可以找到他。接下来的路上，要更小心些，避开那些智网控制的城市。 

　　罗伯特继续上路。他朝着上海方向出发。既然撒了一个谎，就让它看起来像是真的。上海是一个铁路交会的地方，他仍旧可以找到向北的路线。 

　　他沿着大路走，这一次，没有东西跟踪他。 

　　走出了十多公里，垃圾山已经成了地平线上小小的凸起。他突然听到了异常的声音，从身后遥远处传来。他记得这种声音，是那个被称为老二的半汽车人的引擎声。 

　　罗伯特并未停下，继续向前赶路。 

　　马达声越发清晰，由远及近。 

　　罗伯特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他看见了那辆车，和老二的车一样，红蓝相间，是一辆跑车。车子疾驰而至，一声剧烈的摩擦后在罗伯特跟前稳稳地停住。 

　　一个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令人印象深刻的金属面孔，果然是老二。 

　　“嗨，小子，找到你还真不容易啊！”老二高声叫着。 

　　说话间，车门打开，一个圆滚滚的身躯从车里出来，正是大帝。 

　　“你们好。”罗伯特礼貌地打招呼。 

　　“终于找到你了。”大帝的语调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兴奋，“真是太好了！” 

　　说话间，大帝已经来到了罗伯特身前。罗伯特下意识地向后退，本能驱使他距离大帝远一些。 

　　“不要误会。”大帝的三只眼睛闪烁着，“上次让你休克过去只是一个失误，我对情况估计不足，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你们是来找我吗？为什么？”罗伯特谨慎地问。 

　　“大帝认为你才是需要帮助的那个人。”老二抢着说，“我可没时间陪你玩儿。大帝，我也只能送你到这里。” 

　　大帝转过头去，“好，你回去，如果有任何人问起我，就说我失踪了。”说着，他伸出手去，银色的纳米机如水银般流出，直直地注入老二的车里。 

　　“哇喔！”老二发出一声怪叫，“这么大剂量，你是想爽死我吗？” 

　　“记住，我失踪了，这是你唯一知道的事。对任何人都是，包括小六。”大帝郑重其事。 

　　“放心，放心！”老二满口答应，“我不会泄露一个字。” 

　　跑车发出一阵轰鸣，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转眼成了公路上小小的一点。 

　　“现在该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来找我？”罗伯特仍旧礼貌地问道。 

　　“有两个原因，一个私人原因，一个公共原因，有一个就够了，你想听哪个？”大帝轻松地问。 

　　“我都想知道。”罗伯特回答。 

　　“真是贪心的机器人。”大帝嘀咕着，“不过全告诉你也无妨。私人的原因嘛，我害得你休克过去了，可我从来不欠人什么东西，所以要补回来。公共原因嘛，李将军叫我找到你，跟着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你也别问了。” 

　　“李将军是你的长官？” 

　　“长官？我们叫他老板。他是长三角地区的军事长官，我的大Boss。但是严格说起来，他也不算我的老板，我是个黑帮分子，不在他们的花名册里。李老板……李将军给了我们这些黑帮分子一点小小的庇护。” 

　　大帝竹筒倒豆子般说着，罗伯特却愈发困惑，“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帝的三只眼睛轮番眨着，“原因我已经说过了。” 

　　谈话陷入僵局。 

　　“那么你打算干什么？”罗伯特又问。 

　　“跟你一起走。”大帝干脆地回答，“我会帮你一个忙，然后就离开，回去向李将军报告。” 

　　罗伯特认真地看着大帝，过了一小会儿，突然开口：“你的记忆是否会受到操控？比如有人可以让你认为自己是受到李将军的派遣而来的，而其实并不是那样。”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大帝，没有人能控制我的记忆。”大帝发出一声冷笑，“我体内的纳米机浓度可以让我抵御任何侵入的企图。在我的身体里，有地球上最强大的反操控体系，只有我的神经电流才能被我的身体接收。从来只有我操控别人，没有任何人能操控我。” 

　　“没有任何人？”罗伯特带着几分怀疑。 

　　“小心点，小子！”大帝似乎带着几分愠怒，“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机器化人类，没有之一。因为我能控制所有类型的纳米机。如果你怀疑这一点，我们就走着瞧好了！” 

　　大帝的话似乎有几分夸夸其谈，他的出现也有几分突然，然而这不妨碍他们一起上路，如果大帝真有其他的动机，终究会表现出来。 

　　但是让一个人类陪着旅行，似乎和罗伯特的预期有些不符。机器人应该帮助人，而不是人帮助机器人。罗伯特打算再试一次。 

　　“你打算帮我一个忙，然后就离开？” 

　　“没错。” 

　　“那我现在就需要你的帮助。” 

　　“你可以说。”大帝显得很高兴。 

　　“让我一个人留下，你回去报告李将军。” 

　　大帝微微迟疑，三只眼睛不停地闪烁。 

　　“你想用话套住我！”最后他开口了，“别玩这套小孩的把戏，我玩这套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是不是算帮了忙，要我说了算。” 

　　罗伯特不再说什么。 

　　笔直的大路上，一个身影健步如飞，在他身后，一个圆筒如影子一般跟着。 

　　他们向着上海不断靠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