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若?怎么了?”
丹尼尔觉察到女友在自己臂弯中辗转难眠,他低声轻问,顺便在她脖子上印下一吻。
唐若把他抱得紧了些。
“项目里有个做代孕体的女人……”她小声说着。以往她是从来不会跟丹尼尔提起工作上的事的,但不知为何,今天她心里一直很难受,“我们要打掉她的孩子,她的第三个孩子,都快出生了,仅仅因为遗传缺陷……”
“她是跟你们集团签了协议的,对吗?那是她自己选的。”丹尼尔劝解道。
“不,不是那样。”唐若叹息了一声,“她是弱智,是个智障者,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协议。”
“弱智?”
“项目需要完美的胎儿,若是检查出问题,便要立即打掉,不管已经怀了多长时间,也不管参与实验的代孕者的想法……哪个女人愿意签这份协议呢?原本合格的代孕者就很少,还要兼顾保密和社会舆论……他们用的是‘处理’这个词,可是本质上,本质上……”唐若的声音低下去,“我觉得那是……谋杀。”
丹尼尔感到她的语气和身子都在颤抖。
“嘘,不要这样说,宝贝。”他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那不是你的决定,你不是负责人,你没有罪过。”
“我没有罪过?我觉得我手上有血!”唐若的倾诉变成哽咽,她把头深埋在丹尼尔胸膛,“今天我去看了她,那个叫米娜的女人,她才二十三岁而已,可是马上就要失去她的第三个孩子……她抓着我的手,求我救她的孩子……”
丹尼尔没有说话,他只能一直轻摇着啜泣的爱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苍白的言语起不了什么作用。看着唐若如此悲伤的模样,他的心隐隐作痛。
落地窗外没有月色,呼啸的夜风卷动窗帘,暴雨的前兆已然来临,天空之上有闷雷翻滚,犹如上帝也在为这世间的悲剧而愤怒。
不知过了多久,唐若开口道:“丹尼尔?”
“嗯?”
“我决定了,我想要一个孩子。”
“若,你该多考虑一下,让这件事影响到你,不公平。我们可以多等一段时间再说……”
“不。”唐若有点儿固执地说,“你不是一直想要孩子吗?我现在同意了。”
“但这不会干扰你工作吗?你每天都那么忙。”
“我不想再参与这个项目了,一想到那个女人乞求的眼神,我就没法平静。这世上没什么事是可以让人拿良心去交换的。”
“我支持你,宝贝,不管你怎么决定,我永远支持你。”丹尼尔在她耳垂边呢喃,热气吹到她脸上,唐若觉得身上渐渐燥热。
她知道他的意图,这也正是她此刻想要的。
丹尼尔翻了个身,压住她的手臂,开始亲吻她。
但欢爱的云雨尚未真正到来,房屋智能管家的通信提醒就响了。
丹尼尔有点儿恼火地挥了一下手,示意系统忽略请求,但奇怪的是系统没有反应,轻快的铃音响个不停。接着,不经丹尼尔的指令,通信窗口自动弹出来,上面是警方的鹰徽。
唐若惊叫一声,立马把被子扯上来盖住自己。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了。”窗口中,一个叼着烟的疤脸男人说。他注意到了尴尬的场景,不过就跟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忽略了过去,“我们是奥芙兰警署的,有些关于办案的重要事项,希望跟唐若女士沟通一下。”
“现在是晚上十二点!”丹尼尔愠怒不已,“你这是骚扰公民!”
“有些事,”男人轻描淡写地把烟挪到嘴巴另一边,吐出一串烟雾,“只能在晚上十二点说。我们要跟唐若女士谈论的是苏生集团的一些……项目问题。”
唐若和丹尼尔诧异地对望了一眼。
“如果您不介意,”疤脸男人微笑着,“请现在出门,来伯利恒大道的花信咖啡馆喝一杯,那里24小时营业。当然,我们请客。”
五
米娜用餐刀割开了自己手臂。
这把刀是专门用来吃生牛排的,锋利的刀刃轻易就切开了她的肌肤,血顺着手肘流到床单上,晕成一片殷红。
她用力地咬住嘴唇,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痛得叫出声来。猫蹲立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歪着脑袋看着她。一旁的卡通窗口反复播放着示意图:在左臂内侧切出口子,然后用刀尖挑出那个硬物,最后将硬物留在空调口里。整个过程简单到即使米娜这种弱智也能看明白。
米娜的动作笨拙得实在够呛,再加上疼痛导致的颤抖,她手中的餐刀怎么也不听使唤,最后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弄得血到处都是,才好不容易把那个埋在皮下的东西挑了出来。
米娜用愈菌纸巾笨手笨脚地擦掉流下来的血,然后在卡通画的指示下胡乱做了包扎。她来到墙角,踮起脚尖,把刚从手臂取出的生物芯片放在空调口里,暖暖的微风吹过她的指尖。不低于二十八度的恒温会在短时间内骗过生物芯片,让它以为自己仍在人体内。
假使看到米娜的这一系列举动,任何一位研究智力开发与教育的专家都会大吃一惊。常人光和弱智者建立信任,都是件困难无比的事,更遑论让其按照自己的指示去行动。迈入21世纪以来,生物医学的几乎每个领域都有了长足的进步,特别是与微电子和物联网有关的脑神经科学,但对于先天智障的患者,医生依旧束手无策。干细胞疗法可以再生肢体,却弥补不了脑组织的缺陷,人类灵魂的寓所,其结构之精巧,还远非现代医学可以理解透彻。
猫和米娜之间的沟通互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超越了人类此前在智障教育上的一切成果。
然而这场互动的双方都不在乎这一成果。对猫和米娜来讲,这就和风会让树叶唱歌、雨露会让蘑菇一夜间冒出来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米娜信任猫,因为猫眼中的那种感觉,让她相信它是真心要帮自己。这样的理由在普通人看来可笑至极,但米娜的逻辑就是如此。
只是刚好碰上了可以相互交流的对象。仅此而已。
米娜试探性地推了一下病房的门。这门没有把手,全靠电子锁控制,平时除了有身份识别码的医护人员之外,没人能打开。米娜自己以前也想离开房间,可怎么都推不开它。
但在这个夜晚,仿佛要作为一切梦幻的开端似的,病房的门无声无息地在她面前开启。
一台智能车等在门后。
米娜觉得自己认得这台智能车,她慢慢把手放在智能车“头”的位置,感受着它体内那熟悉的震动。智能车的摄像头抬了一下,在透亮的玻璃镜头后面,米娜找到了猫的眼神,沉静又纯洁。
“跟,我,走。”智能车发出猫那种无性别的语音。
米娜迈开脚步。
作为奥芙兰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苏生集团医疗总部大厦共有一百八十层。一至一百一十层是通常的医院用途,一百一十一层至一百五十层是研究场所,一百五十一层往上,是集团高层的办公室,以及支持整幢大厦运作的循环系统。
大厦从一百一十一层的研究所开始,安保措施便极其森严。入夜后,除了值班的武装保安和各种监察设施,更有机械猎犬在楼道巡逻,就连大厦顶部的周围,也随时随地盘旋着装备了机枪的无人机。
可以说,这幢大厦就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
智能车领着米娜在第一百五十层的过道内穿行,车与人悄悄经过一间间紧闭的病房,那里面住着许多跟米娜一样的代孕者,应用于米娜腹中胎儿的基因改写前中期策略,已经在其中很多人的代孕胚胎上实验过。米娜是这一群体中的最完美者,基因改写工程的结晶,虽然对她来讲,这一点并无意义。
米娜现在唯一的目的,是拯救自己的第三个孩子。
走廊上的摄像头无处不在。它们的模样如悬在天花板的水滴,欲坠未坠,晶莹的表面又仿佛黑珍珠。这些摄像头进行全景拍摄,组成的空间阵列可以完美覆盖每个角落,海量的视频全部交由计算机负责甄别,哪怕一只不该出现的苍蝇,也能引起系统的警报。
米娜在它们冰冷的目光中走过,甄别软件在数据库中搜索到了匹配的特征,默认为安全目标。这些特征数据在几个钟头前甚至还不存在,但软件是不管这么多的,它的思维,只限于照规则办事。
智慧真正的意义所在,便是突破规则。
和全景摄像阵列一样,一路上的红外线、压感器、气流报警器,还有一道接一道的电子锁,它们全部允许米娜通过。世上最强大的安保系统就这样在手无寸铁的米娜面前卸下了防备,如铁甲骑士在君王面前下跪。智能车在前方为米娜开道,像高举着权杖的司仪,所行之处,莫非王土;所巡之民,莫不臣服。
当然,这一切,米娜一概不知。
她只对门是怎么被打开的很好奇。这是汹涌的数据暗涛之上,她所能看见的最表层的浪花。
“怎么,做的?”她指着身后那一扇扇在她通过之后自动合拢的电子门,语气里带着孩童般的天真与兴奋。
“游戏。”猫从智能车和她手中的平板电脑里同时回答,声音完美地重合,“最简单的,数独游戏。”
米娜轻轻“哦”了一声。她知道猫玩数独很厉害,比自己厉害,这就够了。很简单的答案,对她而言,就足以阐释整个世界。
她已经理解了暗涛最深处的原理。
智能车带她一直走到电梯门口。
为了获得最佳视角,磁轨电梯都是修建在大厦表面的,因为极高的运行速度和安全性,搭乘时不需要担忧高空强风的影响。当它们运行时,从外面望去,就好像一排玻璃水珠在大厦表面滑落又升起。
此刻,一滴“玻璃水珠”恰好停到了她们所在的楼层出口。
“躲避,藏起来。”猫指示米娜,后者跟着智能车,有点儿茫然地跪下来,把自己缩在墙角一株特大盆栽的阴影里。
电梯门无声地开启,一名手握多功能控制步枪的武装保安走出来,身后跟着一条暗蓝色的机械猎犬,它那流线型的躯体美丽又强壮。猎犬就跟真狗一样边走边嗅,不时用发光的红色眼睛扫视四周。
米娜有点儿害怕地抱住了智能车。
“安静,安静,安静。”猫用耳语般的声音连说了三遍。平板电脑的屏幕和智能车的灯光都熄灭了。
对于已有八月身孕的米娜来说,这么跪着很吃力,但她尽量听从猫的话,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连呼吸都屏住了。
机械猎犬在盆栽前停下来。
它红眼的光芒透过叶子,在米娜脸上游移。米娜听见了它那钢铁利齿轻轻摩擦的声音,她的心跳剧烈得几乎蹦出胸腔。有那么一瞬间,人和兽的视线似乎撞到了一起。
机械猎犬嗅了两下,然后掉转身子。
在另一边的保安并未发觉异样。
他们往前走去。
米娜大大地松了口气,她想扶着墙站起来,不料跪僵了的膝关节却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这声脆响在寂静的研究所中,是如此的刺耳。
保安猛然转过身来,正好看见刚刚起身的米娜。
“站住!”他喝道,同时端起手中的步枪,“什么人?!”
米娜傻立在原地,她都不知道把手举起来,而对方在看清她样子的时候也愣了一愣。他大概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深夜逮到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孕妇。
“Subdue!”保安对机械猎犬下达指令。
然而他一连喊了两遍,都没见猎犬行动。这机械狗本该不用指令就自行做出反应才是。
保安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袭击来自他最想不到的方向。
机械猎犬一跃而起,保安回过头的瞬间,正好看见它大张的嘴!
猎犬咬中了他的咽喉,血像箭一样射出来,在天花板上泼洒出触目惊心的红色。
窗外一道电光闪过,接着传来闷雷的轰隆声。
保安无声地倒了下去,身子仍在抽搐,但命已休矣。
米娜完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捂着嘴巴,没有尖叫,却发出近乎呜咽的声音——连血迹溅到她的脸庞和衣服上,她都没有发觉。
机械猎犬又撕扯了两下,把对方的气管都扯出一截来,才松开早已死掉的保安。它抬起头望着米娜,摇了摇钢铁的尾巴。
“快走。”猎犬用猫的声音说,“本地计算能力不足,数独游戏会输,系统已发出警报。快走!”
米娜仍然站着,一动也不动,始终没法把视线从保安的尸体上移开。在她如儿童般天真的二十三岁生命里,死亡从未以如此直白震撼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泪花在她眼眶里打转。
智能车、机械猎犬还有她手中的平板电脑同时传来猫的声音:“不走,你的孩子,一样的下场。”
米娜浑身一颤。
在智能车和机械猎犬的前后推攘下,米娜以梦游般的脚步,跌跌撞撞地走进磁轨电梯里。她在电梯的一角蜷缩下来,双臂紧抱着自己肩膀,不停地打着寒战。雨水渐渐打在玻璃外面,天空中电光此起彼伏,每一声雷响都让雨滴变得更密集。电梯开始下降。
她不想害那个人死的。她不想让他死的。她只想带着孩子悄悄地离开而已。
智能车的摄像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是,你的,错。”猫说,它的语气平平淡淡,没有安慰,只是陈述事实,“不是任何人的,过错。”
米娜呜咽不断。
又是一道闪电,把暗夜短暂地点亮成了白昼。智能车的摄像头越过米娜的肩膀,看见了外面那些飞翔的东西。激光从瞄准器里射过来,在米娜后脑勺上跳动。
机械猎犬嘶吼一声,飞扑过去,把角落的米娜撞开,同时弹起了身侧的陶瓷挡板。
射来的子弹比雨点更密集,它们在贯穿磁轨电梯的强化玻璃后动能已经消减了不少,但仍旧打得机械猎犬站都站不住,反弹的跳弹在电梯里激溅,到处都是耀眼的火花。
米娜在这一片混乱中缩成一团,双手紧捂着耳朵,没有尖叫。有的弱智者暴躁易怒,但她是那种极其安静的类型,就算受伤也只会小声啜泣,永远不会责怪那些伤害她的人。
电梯下降的速度陡然加快,猫同大厦安防系统争夺控制权的过程导致电压忽降忽飙,轨道的磁性也随之大幅变化,扯得电梯前后摇摆。下方的轨道已经打开了制动栓,但高速坠落的电梯硬生生撞开了它们,一路拖着两侧不断涌现的火花,朝大厦底部疾驰,将迟缓的无人机远远甩开。
如陨落的星辰。
在第二十层的高度,电梯开始减速。米娜重重撞上电梯地板,之后就一直被加速度压在地板上,她不再捂耳朵,而是下意识抱住了自己的肚子。在母亲的意识里,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比自己的安危更重要。
她以为自己会摔得粉身碎骨。
最后一刻,猫断开了轨道的电力供应,永磁体的强大磁力把厢体吸向轨道,仿佛电影里子弹时间的特效一般,电梯瞬间静止,接着怦然撞上轨道。
布满弹孔的玻璃坚持到了极限,哗啦哗啦崩塌下来,幸好这些强化玻璃裂而不碎,并没有真正砸伤米娜。
她从扭曲变形的电梯厢体中爬出来,跪在地上大口喘气。智能车跟着驶出,停在米娜面前,它的外壳被反弹的子弹击得坑坑洼洼,黑亮的摄像头上也有一道裂纹。
“站起来。”猫说,“他们,快来了。会杀掉你的,孩子。”
米娜用手臂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小心翼翼地起身。她的动作很艰难,双腿都在战栗,因为被撞到的腹部疼得厉害。雨从天空落下,冰凉入髓,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与单薄的睡袍。
智能车的摄像头转了一下,看见她睡袍下摆有一缕红色晕开。
“抓紧,时间。”猫说。智能车伸出扶手架,这是为那些行动不便的病人准备的。
米娜努力吸了吸鼻子,一只手始终按在肚子上。她握住扶手架,在智能车的支撑下,一步一瘸地往前走。园区的出口离这里并不远,她听见了车辆经过的动静。
在她身后,苏生集团总部大厦如黑暗的天柱,将倾未倾,于不时划过的闪电中岿然沉默。
六
芬格斯被紧急电话从睡梦中吵醒,他不耐烦地揉揉眼,撑起身来。当望见床头投影是苏生集团的标志—— 十字架上缠绕的双蛇时,他心里顿时一惊。
“什么事?芬格?”被弄醒的情人在旁边抱怨道。她是研究所聘用不久的新员工,当初芬格斯看重她的胸部更甚于她的简历,这小美女长得和唐若还有那么几分相似,最重要的是,一点儿也不像后者那样对芬格斯保持距离。“又是讨厌的工作吗……”她轻声问。
“闭嘴。”芬格斯喃喃道,挥手接通了通信,一边在心里祈祷别是什么要命的大乱子,别是最糟的那种事。
“主管级警报:107号孕体逃离了大厦。”安保系统的电子合成音毫无起伏地通报,“有人员死亡。”
107号?
荒唐!芬格斯想。那弱智女人连穿衣服都离不了护理员,还挺着个大肚子,他娘的怎么可能逃出戒备森严的大厦?上帝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吗?
“什么孕体啊?”小情人抱怨着,“研究所里那么多人,为什么大半夜的操心这个……”
“给我闭嘴!”芬格斯大吼道。他翻身下床,开始在地上找裤子。
没等他把裤子套好,通信窗口又闪了几下,切换成了加密路径。一个黑色的剪影出现在窗口中。
“芬格斯,”集团总裁的声音传出来,“刚才的警报是怎么回事?有孕体逃跑了?你最好给我拿出解释来。”
“只是件小事故,我保证。”芬格斯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我们肯定能找回她。”
“客户那边已经在过问此事了,”总裁的语气里明显强压着火气,“你清楚‘天人’项目的性质,联合国的调查组跟FBI通过气,那些人一直跟苍蝇一样盯着我们打转,如果出了岔子……”
“我知道,我知道。”芬格斯的冷汗更多了,“我不会让事情闹大的,您大可放心。”
“最好不要让我和董事会失望。”总裁冷冷地说,“更不要激怒我们的客户,否则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投影关闭,通信切断了。
芬格斯一屁股坐回床上,他双手抱头,心乱如麻。他那小情人这会儿也不敢再吭声了。
“总部通信,接曼莱茨,”他深呼吸了两次,尽量平复心情。
几秒钟后,助理的头像出现在窗口中。
“出动安保武装了吗?”芬格斯问。
“出动了,但要在不惊动警方的情况下展开搜捕很难……”助理在屏幕上苦着一张脸,“107号孕体把生物芯片挖出来,留在了房间里,现在只能靠入侵公共摄像监控系统来寻找线索。”
“她挖出了芯片?她怎么会挖出芯片?她是个弱智啊!”芬格斯暴跳如雷。
“我们也没搞清楚,而且大厦安防系统显示有黑客活动的迹象,应该有人在暗中协助她。”
黑客?!芬格斯越想越怕。除了CIA或者FBI,还能是谁?但他们有这种能力轻易攻入苏生总部的防火墙吗?难道是军方或者萨布雷恩企业……
“总部通信,‘天人’项目,代号‘莉莉丝之胎’。”现在最要紧的是立即采取行动,至于那弱智女人怎么逃出去的,事后思量也不迟。“登录人芬格斯·亚伯多,口令……”他的目光落到床上的情人身上,盯得后者打了个寒战,“滚出去!”
等到那女人抱着衣物慌慌张张跑出了房间,芬格斯才转回来,说出口令:“希伯来猎杀者。”
“口令确认,声纹确认,生物芯片确认。是否派遣猎杀者?项目测试尚未完成。”系统提醒道。
“这就是测试!”芬格斯眼里透出凶光,“派它们去追猎107号孕体!不管是谁在帮助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七
咖啡馆里人很少,这条街晚上本来人也不多。唐若不知道对方是故意选择这里,还是仅仅因为巧合——这里离苏生大厦只有两个街区远。
桌子中间的投影是一束郁金香,精致的叶片与花瓣栩栩如生,几乎叫人闻得到香气。包间门外,还有舒缓的音乐在飘荡。但这布置和她的心情一点也不配。
唐若的对面坐着疤脸男人,还有一个像是他同事的年轻警官。后者很礼貌,一见面就向她出示了警官证;而前者则完全无视咖啡店内禁止抽烟的提示,当侍者过来制止时,他把警官证举到了对方脸上。
“办案中,无关人士勿扰。”他悠悠喷出一口烟,挥挥手,“快点走啦,不然我控告你妨碍公务喔。”
“喂,你还想留几次投诉记录……”年轻警官扯了一下疤脸的衣服,“别拉我一起受处分啊。”
“放松,斯兰铎,反正它会帮我把记录抹掉的,不要在意这点儿小事。”疤脸男人一脸满不在乎。
“你真的是警察吗?”唐若有点儿绷不住了,她嘴角抽搐了两下。
“你不信的话,请记住我的警号,然后去警署系统查询好了。”疤脸男人朝她笑了笑,把证件扔在唐若面前,“我的名字叫德欧克。你拿走留做证据也可以,不过我可是要上你家去取的啊。”
唐若没碰那本脏兮兮的证件,上面的污迹很像是意面调料酱,“你们找我是要谈什么事?”
德欧克笑容不减,他对身边的同事使了个眼色,年轻警官立即取出一个灰色的方盒子,在桌上的投影界面上操作了一会儿。唐若看见他把盒子连上了咖啡店的无线网。
霎时间,桌面的郁金香和包间四壁的虚拟投影都消失了,露出了白灰单调的墙壁真容。
“以防万一而已,”年轻警官对她解释,“我们的谈话很可能被监视。”
唐若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但她的右手搭上了左手臂。
“生物芯片也是一样,”德欧克随口揭穿了她的想法,“现在这个房间处在强干扰中,嗯,大概会打扰到外面那些听鸟音乐的高雅人士吧……”
“我男朋友在外面等着,”唐若冷冰冰地说,“如果超过十分钟,有些事会很不好收场。”
“用不了十分钟。”德欧克用手指叩叩桌面,稍微坐直了身子,“要说的事很简单:你是苏生集团‘天人’项目的副主管,对吧?我们要你帮个忙。”
唐若没能掩饰住自己的震惊,“你怎么知道‘天人’项目?”
“作为FBI,我们不知道的事能有多少?不过这不是重点。”德欧克眯起眼睛,“我们在进行关于你们这一项目合法性的调查。据可靠消息说,贵集团的项目似乎和东欧军事组织有些扯不清的关系。”
“军事?胡说八道!我们的科研是限于单纯的医学领域,基因改写也是取得了政府许可的。对大脑智能的提升怎么可能变成武器?”
面对唐若的激烈反驳,德欧克只是笑了笑,“难说……”他说道,“人类总是有办法把一切资源转化成武器。有战争就会有需求,而如今的东欧和中东都不缺战争。你说你们的科研工程有政府许可,你这样聪明的人,不会不清楚这背后的灰色利益吧……”
“那跟我无关。我只是负责研究的人。”
“你在说谎。”德欧克的话令她心头一跳,“苏生集团的社会福利院也有猫腻。我听说,有些被收容的智障患者莫名其妙不见了……嗯,听说而已,毕竟一群脑残的生死,谁会在乎呢?在数据上动手脚是很简单的事,但在自己良心上动手脚,就不大容易了。”
“我说了,”唐若从牙缝里挤出话,“和我无关。”
德欧克盯着她的眼睛,唐若固执地瞪回去。一旁的年轻警官有点儿坐立不安。
“行。”最终德欧克点了点头,“咱们不扯这些有的没的,直奔主题——我们需要你以隐匿证人的身份提供‘天人’项目的机密文件。”
“不可能!”唐若斩钉截铁地拒绝,“我和集团之间签有保密协议,就算我离开这个项目,协议期限内也不能泄露任何机密。”
“我们会为你提供保护的。”FBI探员承诺。
“我不需要什么保护!”
“仔细考虑一下,若博士。”德欧克身子前倾,“你大概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苏生集团的黑幕迟早会被掀开,你作为项目副主管,逃不过舆论的谴责。而且不要忘了那些激进的唯人主义份子,他们对基因改写的痛恨程度和对人工智能差不多一样。记得供职于萨布雷恩的所罗门博士的事吗?去年那可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
“我看过那个新闻,所罗门博士是死于意外。”
“意外是最好的掩饰。也许哪一天你也会被什么意外卷进去。”
“你是在恐吓我吗?我会告诉我的律师。”
“随你。但是,请仔细考虑我们的提议,若博士。你是站在时代最前沿的人,利益冲突和社会变迁的风暴,你是躲不开的。”
“你这样的人,能说出这种漂亮句子真是令我吃惊。但我没什么好考虑的。”唐若站起身,“我不会和你们合作,你们以后也别再来打扰我。”说完,她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的房屋智能管家中有我们的通信方式。”德欧克对她喊道,“如果想通了,欢迎随时来电。”
“谢谢提醒。”唐若头也不回地说,“我回去就删掉。”
等到包间门关上,德欧克往后一躺,双手交叠在脑后,“好一个厉害的女人,是不是,斯兰铎?而且她屁股很好看嘛……”
“她回去肯定要投诉我们了……”年轻警官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要计较这些小事啦……喂,破猫,你倒是吭个声啊。你从头到尾都在监听吧?”
桌面的投影重新启动。这一操作并没有经过灰盒子的防火墙许可,但猫的手段两人都见识过了,哪怕是严密防守的联邦调查局数据库,它亦能随意进出,所以他们都不吃惊。
桌面上出现一只眼睛碧绿的黑猫,它的四爪和尾巴尖都是醒目的雪白。
“她符合你的要求吗?”猫舔舔爪子,问,“我对人的性格计算还不准确,但她似乎对‘天人’项目的非人道行为心怀罪孽感。”
“还行。”德欧克摊开手,“她还在内心里斗争……但谁说得准呢?也许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回心转意。话说,你这么厉害的黑客,为什么要主动帮我们寻找线索和证人?而且你不是CIA的人,也不谈刑法问题,更不要钱。”
“我有我的目的。”猫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尽管它的一举一动都和真猫相似无别,但那双眼睛,却让人一看就明白它的不同寻常,“而且你们要在必要的时候回报我。”
“当然,这是规矩。”德欧克严肃地点了点头,“但触及法律底线的事不行。”
“我不会提出那种要求。”猫说,“不过,也许时候也不远了……”
八
丹尼尔倚在车门上,一直望着街对面的花信咖啡馆,唐若已经进去一会儿了。对方有FBI的信息认证,多半不会出什么状况,但他依旧不放心。
对方说要和唐若谈集团项目的事,丹尼尔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像苏生集团那样的国际生化企业,不可能没有污点。但唐若会被卷进去吗?他向来不过问她的工作,然而这一次,他觉得,或许唐若辞职的决定的确没错。
丹尼尔等得焦躁不安,而这时,一个从人行道花坛后面钻出来的东西一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台医院里使用的智能车,从事医生工作的丹尼尔一眼就认了出来,并且它还是台相当高级的智能车,只有像苏生集团那样顶级的医疗机构才配备得起。
智能车在人行道上停了一会儿,摄像头左转右转,似乎在寻找什么。丹尼尔出于职业本能,在心中猜想会不会是有病人走失,因为智能车的扶手架是伸出来的,显然有人在使用。
当智能车望见丹尼尔和他的轿车时,摄像头一下子停住了,接着它就向他咕噜咕噜地驶过来。当它来到面前时,丹尼尔有些吃惊地发现,车体上布满了裂痕与凹陷,连摄像头也碎了。
智能车轻轻撞了撞他的腿,黑亮的摄像头仰望着他,好像在请求他的帮助。
以前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事。丹尼尔在自己的公共网络的身份标签上写着“急救外科医生”,这样倘若附近发生了车祸之类有人受伤的事件,无论是“白丝带”系统还是热心路人,都可以立即联系上他。一些医生觉得这种事对自己的隐私构成了侵犯,但丹尼尔觉得人命永远比那么点儿隐私重要。这个市民互助性质的“白丝带”平台不是政府搭建的,而是出自一群致力于自己动手改善社会的黑客。如今的时代,这样活跃的非官方团体到处都有,虽然他们的所作所为偶尔会不那么合法,例如“白丝带”就涉及对个人信息的大量搜集,但出于人道的考虑,政府默许了他们的存在。
丹尼尔毫不迟疑地抓起车上的外套和医疗工具包,跟着智能车往前走去。
花坛后面是一条阴暗的小巷,被两边漂亮华丽的楼房挤在中间,显得狭窄又局促。这是城市改造工程尚未顾及的地方,连天目摄像网都没覆盖到。
丹尼尔被智能车带领着,在巷子里一个脏兮兮的垃圾桶后面看见了一个女人。
她侧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白色的睡袍上满是污泥和血迹,显然爬行了不短的一段距离。丹尼尔冲过去,把女人的身体翻过来,用膝盖托住她的头。她的头发是很特别的银白色,剪得相当短,睡袍下的肚子高高隆起,至少已经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丹尼尔拿不准她是出了什么状况,她的心跳和呼吸尚算平稳,但不知道有没有内伤和骨折。丹尼尔用视网查询她的身份信息,但结果显示:查无此人。
“丹尼尔?”唐若在轿车那边叫他的名字,等了一阵子没得到回答,她径直朝小巷走过来。
当看见躺在他腿上的那个女人时,唐若一下子呆住了。
“若,快来帮我一把,”丹尼尔喊道,“我刚刚在这里发现她的,我们得把她送到医院去。最近的医院是不是你们苏生集团的总部大厦?”
唐若没有立即回答。她又往前靠近了几步,仔细盯着那个女人的面容,她脸上的震惊也越发明显。
丹尼尔终于看出了不对头“怎么了?”他问,“你认识她?”
唐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在这时,她的手表响了起来。柔性屏幕自动弹出,苏生双蛇缠杖的标志闪过,内容是集团发来的紧急通报。这条通报早就送出了,只不过因为待在那两个FBI探员构建的屏蔽房间中,所以直到现在她才收到。
丹尼尔没有催促唐若,因为他发觉她的手在颤抖。雨水流进了他的眼里,他只顾望着唐若,都没眨眼。
“丹尼尔……”读完紧急通报的唐若慢慢抬起头来,她的嘴唇发白,声调也很奇怪,“我们不能送她去医院……”
“为什么?”丹尼尔急切地问。
“她是逃出来的孕体。是向我求救的那个女人。”
又是一阵雷声,不夜的城市之上,雨滴落得更急了。苍穹的低泣终于变成恸哭。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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