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小时后,徐江明和早川真秀满脸的皱纹中绽开了畅快的笑意。
“你看,你看,它碎了!”真秀像个看见烟花爆炸的小女孩一样,高兴地指点着镜头下方的某个地方。徐江明伸手抹了抹那个位置,似乎是要把他们那边的屏幕擦得更干净一些,“是啊,跟打得一塌糊涂的鸡蛋汤似的,就像你给我做的第一碗那样。”“你还记得?那碗汤肯定非常好喝,是不是?”“其实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想跟你说,当年你把胡椒面当盐放进去了……”
两人叽叽喳喳地谈论着,秘书长没有打断他们,这两位寂寞的英雄理应得到全人类的耐心倾听。
“两百七十五年了,除了冬眠的时间外,每个清醒的日子都在等待中煎熬。”真秀最后喃喃着说,“我还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永远。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重复做着同一个噩梦,梦见行星粉碎机毁灭了金星,没人来得及向我们发出指示,于是我们就只能驾驶着月球在太阳中运行下去,等待一个再也不会到来的命令,直到月球发动机耗尽月球的全部质量……”
“我们坚持到了这一天。”徐江明抚摸着真秀的面庞,两人的头发都被岁月漂洗成了斑驳的灰白色,他们安静地依偎在一起,看起来十分幸福。
过了许久,徐江明终于放开妻子,“报告联合政府,这里是月球庇护所。作为太阳潮计划的月球驾驶员,航天员徐江明及航天员早川真秀已经履行全部职责,现在正式申请结束任务。”他郑重地望着镜头说道。真秀也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庄严地坐直身体。
“月球庇护所请注意,我是联合政府秘书长马卡洛夫·李。联合政府批准你们的请求。胜利来之不易,两百七十五年的漫长等待,你们辛苦了。”秘书长说。
又过了十二分钟,屏幕上的两人同时敬了个礼,随后真秀靠在椅子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那么,请把‘最后选择箱’的密码告诉我们吧,秘书长先生。”徐江明说。
“你们确定要做出这个选择吗?”马卡洛夫问,“你们可以驾驶月球离开太阳大气,在一条稳定的绕日轨道上等待救援,我们一定会找到把你们带出庇护所的办法。”
徐江明摇摇头,“庇护所现在位于月球残骸的核心,外面裹着一百七十多公里厚的熔融金属和岩浆。要等它自然冷却、凝固成可以挖掘的状态,得过上几千万年。而我们的食品储备……顶多可以再撑五年。”
“我们想要一个有尊严的结束。”早川真秀接口道。
秘书长沉默了一会儿。“批准请求,密码已经发送。”他最后说。
十二分钟的延迟后,徐江明离开座位走向后方,离座位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张床,他从床下拖出一个小型密码箱,又抱着箱子回到镜头前。
早川真秀接过箱子,输入一组长达十五位的密码。
咔嗒一声,箱子开启了。从镜头的角度看不到箱子里都有什么,但两人脸上的表情就像在两百七十五年的漫长等待之后,终于得到了应得的战利品。
“真美丽。”早川真秀惊叹道。
徐江明从箱子里拿出一把锃亮的左轮手枪和一盒子弹,又拿出一柄锋利的军用匕首,这些武器显然都经过精心设计,在百年岁月流逝之后,它们依旧光洁如新,能够正常使用。
真秀小心地从箱子里取出几瓶密封得很严的液体,这些液体闪着不祥的光泽,真秀把瓶子放到一边,又从箱子里掏出两只小巧的注射器。
“最后选择”的意义不言自明。
我不禁想起几个世纪前袁恪礼老先生在纽约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世上只有两种公平,一是阳光,二是死亡。如今,他们将在阳光深处走向死亡。
“你们是否需要一点儿私人时间?”秘书长问,“如果需要,联合政府可以断开通信。”
“不必,秘书长先生。”徐江明摇摇头,“小时候,我和我妻子都认为自己是普通人,但历史的浪潮将我们一路带到了这里,那就让历史把最后一刻也记录下来吧。”
“我原先以为自己是个热爱生命的人,任何灾难……任何打击都不会让我自寻死路。”真秀轻声说,“我热爱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热爱血液撞击胸腔、肋骨压迫肺叶的感觉,我曾经觉得除了疾病和寿命终结,没有什么能让我主动走向死神的怀抱……但几个世纪的时间改变了许多事情。”
“是啊,我也曾经以为爱永远不会消逝,永远不会褪色……可三百年的爱情简直就是酷刑,世界上最可怕的酷刑。”徐江明看着真秀微笑道。
“我一百五十年前就已经烦透了你这张脸,但是在这比衣柜大不了多少的庇护所里,我竟然只能和你抱怨你有多么差劲。”真秀摸了摸徐江明布满皱纹的额头。
“幸好他们当年没有直接告诉我们‘最后选择箱’的密码,否则我们怕是早就杀掉了对方——或者自杀了。”徐江明说。
“人总是有最后一种选择的。”真秀又呼出一口气,“联合政府很诚实,还记得他们当年怎么说的吗?‘庇护所就是你们的坟墓’。如今他们兑现了诺言。”
“你先挑。”徐江明看着眼前的东西说道。
真秀拿起空枪,抵在自己太阳穴上比量一下,笑着摇摇头,放下了它,“太凉了”。接着她握住匕首,用拇指试了试刀锋,随即也放下了。最后,她又审视了一下那几瓶药物,挑了其中一瓶。
“我怕疼。”她轻声说。
徐江明拿起那把左轮,将子弹一颗一颗装进弹仓,“我就选传统一点儿的方式吧。”
“二十四岁的时候,你带我去过一趟草原,在那儿你跟我说你很想当个牛仔。”真秀说。
“这个梦想至今依旧没有消逝。”徐江明指指自己的脑袋。
真秀转身望着镜头,“联合政府,我们想再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们需要什么?我们将竭尽所能提供。”秘书长迅速回答。
“有歌曲点播服务吗?来一首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吧。”徐江明伸了个懒腰。
“我想看看月亮。”早川真秀说。
身在月球上的人想看看月亮。秘书长点点头,答应了这个有些荒谬的要求:“地球毁灭前的各类影像、以及包括第五交响曲在内的各大世界名曲已经开始向庇护所传输。”
十二分钟后,全世界都听到了《第五交响曲》那著名的叩响命运大门的旋律。
真秀关掉了庇护所的灯光,庇护所屏幕上的影像映在两人脸上,隐约能分辨出鲜花、青草、落叶和白雪的颜色,还有蓝天、太阳、星空以及明月的光辉。
过去的月光在如今的月亮的核心闪耀,把庇护所的墙壁照得银光闪烁。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未曾照古人。
月光由明到暗,再由暗到明,他们屏幕上的月亮似乎正经历着月相盈亏的过程。早川真秀和徐江明的头发在月光中显得愈发苍白。
月光再一次达到满月的亮度时,真秀将玻璃瓶里的液体一饮而尽,然后把脑袋靠在徐江明肩头。“味道很甜,有点儿像草莓。”她低声说着,很快陷入沉睡。
徐江明搂住她,命运交响曲的演奏渐渐到达高潮,真秀的呼吸声也慢慢小了下去,最终变得几不可闻。交响曲从第三乐章进入第四乐章后,乐音显得愈发壮丽,像旭日一般光辉灿烂、像洪流一般波澜壮阔——在这胜利的山呼海啸中,插入了一声短暂、不和谐的枪响,它像乐团偶然奏错的一个音符一样,转眼就淹没在了恢宏的交响之中。
余音终于袅袅落下。
“持续四百年的隐形天幕计划正式结束。共有四十一亿八千七百五十九万三千二百二十五人为它献出了生命。”秘书长的声音有些苍凉。
十六 第二次警告
两天后,科赫邀请我去喝茶。
“我年纪大了,不能喝酒,否则我真该敬你一杯。”我举起茶托向他示意。
科赫摇摇头,“这是人类四百年的努力和难以置信的运气的功劳,行星武器研究所做的事情不过是临门一脚。”
“也许你高祖父会有点儿后悔没选择冬眠呢。”我呷了一口茶,“现在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美好的时代了。”
“是啊……很美好。”科赫说,“联合政府已经派飞船去追行星粉碎机的残骸了,好歹要从上面拆下点儿东西来研究研究,要是能搞明白它的引擎原理就更好了。”
“不管那机器上有什么,都一定能让人类的技术水平突飞猛进。”我说,“现在想起来,就好像一场延续了四个世纪的梦一样,先进文明竟然就这样把技术拱手送到了我们面前。”
“说到这个……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科赫放下茶杯,“制造行星粉碎机的文明——是叫典狱长吧?他们只靠这么个玩意儿管辖整个银河?一台凭人类就能摧毁的机器?如果我有他们的技术水平,我一定能把银河这座监狱修得更加密不透风。”
茶馆墙上突然跳出紧急新闻播报画面。
“噢。”科赫拉长了脸,“又他妈出什么事了?”
“联合天文台消息,警告碑正从地球轨道向金星靠近,将于六小时后抵达。”播报员说。
“警告碑?我还以为它跟地球一起完蛋了呢。”科赫长舒一口气,随即又紧张了起来,“它不会是来找我们麻烦的吧?”
“应该不会。”我想了想说,“它要是对人类有恶意,早就动手了。”
六小时后,警告碑停在了天幕外表面上,在全世界注视下,马卡洛夫秘书长带领代表团来到警告碑前。
“你好,朋友。”秘书长说,“很高兴看到你安然无恙。这次你为我们带来了什么?”
“我是警告。”警告碑的开场白与它四百年前第一次见到人类时一模一样,“我曾经告诉你们,创造我的死者发射过一支逃亡舰队。”
“我们记得。那支舰队离开银河后,行星粉碎机就降临了。”
“是的。我不久前收到了那支舰队传回的消息。”
“从银河之外传来的消息吗!他们说了什么?”
“你们已经知道,银河内的光速低于银河外的光速。你们同样已经知道,宇宙正在膨胀。”
“是的,早在1942年,我们的天文学家就通过红移现象察觉了宇宙膨胀。”
“逃亡舰队在途中发现,整个宇宙内的光速都并不均匀。具体而言,在靠近宇宙边缘的地方,光速不断降低。根据他们的计算,宇宙边缘处的光速已经低于宇宙膨胀的速度。宇宙内的物体运动要受到光速限制,但宇宙本身并不受这一速度上限的制约。”
人类沉默了一会儿,努力消化这个信息。
“这意味着……银河不过是一间囚室,外面还有整座监狱,而监狱扩建的速度比我们最快的逃跑速度还要快。”
“很正确。”
“我们曾疑惑了很久,为何十亿年来典狱长文明杳无音讯,为何他们不使用更先进的技术监管银河……”
“逃亡舰队认为,行星粉碎机进入银河后,宇宙边缘处的光速才被人为降低。典狱长完成这项监狱改造工程后,就不再关心银河内发生的事情了。”
“那么,这台机器的设计目标可能只是摧毁当时银河中已有的文明,好为典狱长争取时间……之后的十亿年里,它不过是在反复执行预设程序。”
“可以这么理解。你也可以把它看成一台忘了关掉的吸尘器,主人出门后它仍一遍遍打扫着空荡荡的屋子,清除蚂蚁与蟑螂。”
“典狱长如今在哪里?”
“不在监狱之内。”
“那么逃亡者舰队呢?他们去了哪儿?”
“他们仍在路上,努力前往宇宙边缘。以你们的时间计算,他们于一亿年前向我发送了消息,这条消息于五万年前进入银河,于七十小时前被我接收。”
“他们还说了什么吗?”
“他们说,向外走吧,一定会有路的。”
“谢谢你转告我们。”
“不客气。我要走了,去向银河其他地方的文明发出警告,告诉他们行星粉碎机已经毁灭。这些文明有许多比你们还要年轻。”
“一路顺风。再次谢谢你。”
“也谢谢你们,人类。”
十七 尾 声
科赫要我当他孩子的教父,虽然我的年纪足够当他孩子的祖宗,但我实在拗不过他。
“我是中国人,我们不搞教父教母那一套,你儿子得叫我干爹,不答应就拉倒。”我这样坚持。
“随你的便。”科赫大笑着回答。
科赫的婚礼在行星武器研究所大厅举行。大厅墙上醒目地粉刷着一条标语:
光速以上,才是自由;光速以下,皆是囚徒。
作为生于过去的人,我对这条标语始终抱着怀疑。“光速无法超越”是我的时代教给我的铁则,不可动摇。但新一代的年轻人们显然不在乎那么多,他们已经开始着手寻找突破光速限制的办法。
我衷心希望他们能够成功,虽然我肯定看不到那一天。
大厅外面正是白天,太阳透过遍布天幕的采光窗照亮了下方数百公里处的金星表面,橙色的云海中隐约可见几条从天幕上垂下的细线。
联合政府已经开始修建金星天梯,他们计划再花四百年,将金星气候改造得适宜人类生存。
大量飞船正从地球轨道上尽量回收水和气体,并运回金星。
“总有一天,隐形天幕会再度完全打开。”马卡洛夫向人民这样承诺。
科赫在他的妻子面前跪下,给她戴上了戒指。那个女孩微笑着流下了眼泪。
所有来宾都举杯庆贺,杯中的泡沫闪闪发亮。
我看到人类沐浴在金黄的太阳光中。
(全文完)
刊登于《科幻世界》2020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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