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剑宇 图/九代火影
10
与你同在……
仿佛一颗炸弹在心中爆炸,安德森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沸腾着。那温柔的一句话,是一星打破平衡的火苗,将他心中所有的恐惧,灼烧成了无止无休的怒火。他的每一条肌肉都微微地颤抖着,全身的细胞都接收到了指令:燃烧!行动!复仇!
安德森死死攥紧了自己颤抖的双手,仿佛要将掌心的空气榨出水来。斯人已去,他保护不了她,历史不会重来一次,他无法弥补,但是可以赎罪。那个绿色的影子在电弧肆虐的灿烂光幕中渐渐化为了微弱的萤火,在这无声的杀戮场中消失不见,安静得如同一片飘过的雪花。
安德森尽力压抑着源自心底的熔岩般的狂怒,用绵长的呼吸带走过多的肾上腺素产生的灼烧般的热量,直到一声“咔”的轻响传入他的耳朵。
大厅里依然安静,保安们呆呆地站立在落地窗前,难以置信地看着废墟般的防御圈。电子屏幕前的雇佣兵无声地解下背上的动能步枪,抬手指着三个毫无防备的保安的后背,全护式头盔的护目镜上闪过一丝银光。
“咝——砰!”震耳欲聋的爆鸣声响起。
保安们惊愕地回过头,看见雇佣兵那有着单兵外骨骼保护的高大身躯直立着,手里动能步枪狰狞凶狠的方棱柱形枪口直直地指着自己,其头颅却镶在了头顶的电子屏上,拍成了一摊肉泥,红白相间的黏稠液体沿着裂痕缓缓滴落……
过了一秒钟,雇佣兵那沉重的身躯闷声侧倒下去,安德森半跪在他身后,右手搭在屈肘前伸的左手腕上,握着一把银白色的方头手枪,连呼吸都没有慌乱。
密尔伯兄弟公司生产的“白头雕”空爆手枪,由于古朴华贵的造型,稀少的数量,一直是许多富人大贾的随身玩物。许多人把它当成了玩具与藏品,忘记了如果能搞到被新欧联禁止流通的压缩空爆弹,它可是能撕碎“海格力斯”战车侧装甲板的恐怖凶器。
安德森放下手枪,尽量不去看雇佣兵那被暴力扯下的头颅。他并不恐惧,也并不感到恶心,他该吐的东西在两年前就都已经吐完了。两年前,阳泉基地被偷袭时,他在昏暗的库房里,操纵轧钢锭用的空压铳,将七个只穿着便装的“伊甸”士兵逐个碾成了肉酱,残肢断臂,血肉四溅……这些人中,有两个女人。
安德森收起手枪,从雇佣兵不断扩大的血泊中拾起动能步枪,再扯开他的战术胸甲,翻出一支小巧的非致命电击枪插在腰带上,冲颤抖着的保安们招了招手。
保安们虽然没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但至少都是训练有素、见过血的退伍军人。残酷的战斗场面使他们迅速地回归军人的角色。保安们拉下战斗面罩,迅速打开电弧枪的保险,呈“品”字形向着电梯厅前进。
安德森小心地跟在保安们身后,脱下了走起来啪啪作响的皮鞋,尽量不弄出脚步声。他虽然不怕杀人,也有一手不错的枪法,但战斗素养远比不上这些正规的军人,所以只能跟在他们身后作为支援。
安德森心里翻江倒海。这本来是一个智力与心态的竞争,不想现在竟演变成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战斗,此时安德森心里无比担忧。他默默地把那些以前他从不相信的诸神全部问候了一遍,只求二楼的客房依然安全。
正想着,电弧掠过空气电离的焦臭味伴着轻微的“噼啪”声传入了安德森的鼻腔。保安们开枪了。安德森心中一紧,连忙小跑着冲到墙壁后,深吸一口气,迅速地探出头,枪口指向电梯厅内。
战斗已经结束了。电弧枪是最先进的杀戮工具之一,使用者只需摁住扳机,致命的高压电弧就会像一条游走的白蛇,将整排的敌人烤成焦炭。现在,就有十来具黑烟弥漫的外骨骼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焦臭味儿。
“伊甸”应该是正准备从这里突入楼上,完全没有想到抱头鼠窜的保安人员居然还能做出有组织的反击。在慌乱之中,精锐的雇佣兵们甚至没来得及生成光学烟幕就已经碳化,只有一名保安在混乱中被一颗反射来的流弹击中了防弹背心。啊,这种在这个时代已经沦为装饰的小东西居然还真有点儿用,那名保安只是断了一根肋骨,但眼下他是不能继续战斗了。
安德森迅速跨过满地焦臭的尸体,赶到电梯井前。安德森心中猛地一颤,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控制台的数字是鲜红的“2”,并且还有一个向下的箭头。
“艾丽莎!白欣!”安德森的怒火冲破了大脑的控制。无边的怒意充盈了他的每一寸肌肤,让他的焦急与担忧燃烧成了恐怖的癫狂。安德森冷笑着掏出了空爆手枪。现在,他最后的仁慈也已经被抛之脑后。他要让所有敢动他妻女的混蛋下地狱后,抱着撒旦的腿赞美地狱的善良美好。
“叮!”电梯到达了一楼。万幸,这片区域由于“赤源”的活动,所有无线设备全部失灵了,所以当电梯里那个穿医疗兵军服的军官看见电梯门外指着自己头颅的手枪时,大张的嘴可以塞下一个苹果。
军官顿时放弃了反抗的念头,丢下手中汤姆面目扭曲的头颅,举起了双手。
安德森快速站到了电梯门之间,保持电梯的开启状态,枪口则牢牢地指向军官的头颅,冷冷地甩出一句话:“楼上有几个你们的人?他们在干什么?”
军官苍白的脸有了一丝血色。他明白,既然对方想从他口中问出些东西,他的命暂时是保住了。他那双狡黠的小眼睛不易察觉地眨了一下,像是在思考怎么拖延时间。战场上没有那么多专业的审讯官,医疗兵有时也会用那些冰冷的手术刀具让他们的俘虏老老实实地开口,他很熟悉审讯者的心理……
安德森皱了皱眉,将手枪略略向左偏了一点儿,果断地扣动了扳机。
“咝——砰!”
又一阵爆鸣声响起,不过比刚才小了很多。安德森调小了气阀,以免对电梯产生影响。
但对人类脆弱的肉体而言,足够了。军官惨叫着在电梯里无助地翻滚,绝望的双眼大大地睁着,徒劳地想捂住消失的右臂上巨大的断口。他的右臂黏在了电梯后壁上,肩膀处像一摊被铁锤砸扁了的口香糖,贴在电梯厢壁上缓缓地滑下。
军官刚才的狡猾与冷静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绝望。他接受过审讯应对训练,但并没有哪一个审讯者会因为一次短暂的沉默而毫不留情地撕下俘虏的一只手臂,还能面不改色地瞄准另一只。
“我……我不知道!”军官惊恐地喊着,嘴唇哆嗦得说不出一句清晰的话,“我只是执行者——”
“咝——砰!”
左腿。安德森眼中的淡漠只应属于复仇的厉鬼。他不满意这个答案。
军官的惨叫已经成了沙哑的嘶吼,像一只被阉的公鸭。他不再翻滚,只是无助地靠在电梯厢壁上,绝望地盯着本应是膝关节的那一摊血泥,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嚎。
“有五个人!两个去二楼抓人质,三个去清理中控室!”军官用含混不清的咆哮回答了安德森的问题,用他那糊上了一层血浆的空洞眼珠死死盯着安德森,声音扭曲而痛苦,“杀了我!求你了!求你杀了我……”
动能步枪短促的点射结束了这个军官的呻吟。安德森放下枪,深吸了一口甜腥的空气,尽力将心中那嗅到血腥味而兴奋的恶鬼送回监牢。你刚才不是在享受折磨与施虐,那只是必要的手段,那是为了尽快救出白欣与艾丽莎,那是那个人渣应得的惩罚……安德森努力压抑着自己胃里沸腾的呕吐欲。
安德森抓住军官血淋淋的左手,将残缺不全的尸体拖出电梯。三个保安面色苍白地看着安德森,但什么也没有说。他们很清楚,安德森做的是最正确的选择。在枪林弹雨之中,仁慈是最凶猛的死神。两名保安一言不发地架起受伤的同伴,迅速踏进了鲜血横流的电梯间。
电梯在死寂中上升。保安们不时瞄一眼被鲜血染红了的安德森,又迅速移开了目光。
安德森沉默地面对着电梯门,如同血泊中站起的厉鬼。
终于,那名负伤的保安打破了沉默。
“那个……总监,把我留下来吧。”那名年轻的保安故作轻松地挠了挠头,英俊的脸上因痛苦而有些抽搐,“他们还有一队人,应该不远了。”他笑着从军官丢下的战术背包中摸出两枚圆柱形手雷,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这儿有两份小礼物,需要一个勇敢的信使。”
安德森看着那名保安不自然的笑容,心中涌起一阵浓浓的悲伤。他才多大啊……和特莉丝一个年纪吧?在苏黎世的某个咖啡馆里,是否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正盼着他回来,一起享受一次悠闲美好的下午茶?
安德森无奈地点了点头。
小伙子轻轻吁了口气,看着安德森,咧开嘴,挤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
没有人说话,沉默便是最大的尊敬。
电梯无声地上升,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味在循环系统的努力下渐渐消散。终于,一名年长的保安抹了一把眼睛,俯下身,给了那勇敢的小伙子一个沉重的拥抱。没有人愿意让战友只身赴死,但这是命运,伤者往往是整个团队的负担。这个世界从不仁慈。
“嘀!”
电梯门轻轻地打开,安德森小心地迈出电梯,确认安全后招了招手,两名保安迅速地奔向墙壁。安德森最后看了一眼那视死如归的年轻人,他正轻合着眼,从颈间扯出一只小巧的银十字坠链,轻轻吻了一下,嘴角的笑容忧伤而安详。
电梯门缓缓合上,安德森转过头,向两个保安示意,指了指楼梯与天花板。保安们点了点头,迅速地越过满地的杂物与碎片,悄悄地向三楼前进。
安德森捏了捏手中的动能步枪,静悄悄地向那一排客房摸过去。经过一间不属于他的客房时,他听见了一阵阵微小的翻动声,如同在雪地中挖粮食的疣猪。
安德森攥紧了步枪,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自己急促慌乱的心跳。“一,二,”他默默地屏住呼吸,“三!”
“哐!”木门被粗暴地撞开,房间内那个正翻找着衣柜的雇佣兵慌忙转过身,还没来得及举起步枪,就被一阵密集的钢钉弹打成了筛网,靠着墙无力地滑倒,在华贵的壁纸上留下了一道醒目的血痕。
安德森放下枪,迅速转身,轻轻拧开对面房间的门把手,悄悄钻了进去。
门外毫无声音。大约半分钟过后,一个圆柱状的物体突兀地从侧面飞进了刚才的房间里。随着一片炫目的蓝光闪过,另一名雇佣兵轻手轻脚地挪到了房间门口,谨慎地向里面张望。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鸣声传来,连天花板都为之颤抖着。雇佣兵迅速地转过头,只看见背后的房间那沉重的木板门如同一块怒吼的实心炮弹狠狠地砸在自己背上。他闷哼一声,倒了下去,被木板拖拽着滑进了爆炸后的房间里,在仍然肆虐的高压电孤中挣扎抽搐着,很快就不再动弹了。
安德森扔下打光了弹药的空爆手枪,抛开先前的小心谨慎,快步跑向自己的房间。
房门大开着,床上的东西被扔得到处都是,衣柜门耷拉在一旁,卫生间满地狼藉……安德森突然觉得自己被抽空了所有的力量,蹒跚着走了两步,“轰”的一声跪倒在凌乱的床头。果然,还是太晚了……他低下头,死死地攥紧自己的心口,仿佛想堵住那里奔涌而出的悔恨、自责、悲伤与绝望……
“白欣……艾丽莎……”他的眼角无法控制地湿润了。
“叮!”一声轻响,接着是什么东西被推开的声音。
安德森循声回过头,一眼便看见了立于厨房角落里的双开门立柜冰箱拉开了一条缝儿,一双浅灰色的眼睛紧张而焦虑地打量着外面。
“安德森?”白欣推开了冰箱门,颤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与释怀。在她并不宽阔的身躯后面,艾丽莎怯怯地探出了头,黯淡的眼瞳立刻盈满了光亮。
“艾米!欣!”安德森猛地站起,顾不得自己西服上半干的血迹,冲向自己牵肠挂肚的亲人。安德森蹲下身子,将那两个颤抖着的瘦小身躯紧紧拥入自己的臂弯,像是要把他所欠的保护全部弥补回来。
没有人说话。白欣静静地搂紧了安德森的脖子,艾丽莎跳进爸爸的怀中,噘着小嘴,用她的小手巾擦拭着安德森脸上的血迹,乖巧而勇敢。
半晌,安德森松开怀抱,站起身,红肿的双眼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汽。他长出一口气,按住白欣轻轻颤抖的肩膀,凑近她温柔的双眼,那里明亮如月、清润如泉,洗净了他烈火灼烧似的负罪感。她的眼睛是一座城,世界很大,但那里是唯他一的终点。
安德森把头枕在她的肩头,轻轻呓语。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们了。我发誓。”他闭上了眼,向自己立下誓言。
白欣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安德森颤抖的脸颊,笑得那么安然、那么温婉。她伸出手,将那个疲惫的男人紧紧拥入怀中,感受着他身上硝烟的气味与沉闷的心跳,轻轻贴住了他挂满了血痕的脸颊。
“我知道。”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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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森站在控制中心巨大坚固的密封门前,摘下护目镜,扫描了自己的虹膜,然后立刻跳到一旁,在密封门打开的一瞬间大声向里吼道:“安迪董事,是我!安德森!”
沉默。微风吹起散落的纸页,在凌乱的地面“沙沙”地滑动。
安德森皱了皱眉,攥紧了手中的动能步枪。安迪董事应该是安全的,然而凡事都没有绝对。安德森看了看身后的白欣,她正蒙着艾丽莎的双眼,从地上鲜血淋漓的尸体上收回目光,冲安德林紧张地点了点头。
安德森看向紧攥枪管的保安,指了指鸦雀无声的门廊,紧锁的眉头仿佛能拧出水来。
终于,安迪如释重负般的声音传了出来:“谢天谢地,安德森,你终于来了!”
安德森收起步枪,长吁一口气,与另外一名保安一起将刚才被炸翻昏迷过去的大个子黑人军官,拖进了控制中心。片刻之前,当安德森赶到时,两个雇佣兵与一名保安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只剩一名保安躲在墙角后面,对带头发动袭击的大个子黑人军官手中轰鸣的机枪无计可施。是安德森丢出一枚震撼弹,轻松打断了黑人军官手中机枪的嘶吼。
安迪从控制台的金属栏板后缓缓地站起身,疲惫地将手中乌黑锃亮的手枪扔在杂乱的桌面上,走上前,给了安德森一个大大的拥抱,“上帝啊,还好你来了。不然等到外面的暴徒炸开了密封门,你可别指望一个老古董用另一个老古董给他们上一堂历史课。”
安德森瞟了一眼那可怜的柯尔特手枪,抬眼环顾四周。控制中心并没有枪火肆虐过的痕迹,四个操作人员从控制台后谨慎地探出头,惊恐地打量着安德森手中的步枪与身上的血迹,还有地上一动不动的大个子。白欣牵着艾丽莎走向操作员们,紧紧握着安德森交给她的电击手枪,镇定地组织他们躲到别处相对安全的房间里。
安迪蹲在昏迷的大个子身边,扯下他有些裂纹的头盔,看着那张疤痕交错的脸,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巴托克上尉,‘圣地’安保的格斗教官……”安迪站起身,抚摸着他坚硬浓密的花白胡子,缓缓摇头,“巴托克是我十年前在卢旺达收养的一个战争孤儿,他居住的村庄因邻近‘伊甸’集结点,被一夜之间夷为平地。他从小在财团长大,与‘伊甸’有着血海深仇,绝对不可能背叛财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安迪坚定地看着安德森,眼里闪烁着一丝疑惑,“会不会……是有人在煽动暴乱,散布谣言?”
安德森蹲下身,近距离仔细观察着巴托克毫无表情的黑色面容,大脑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沼之中,举步维艰。他感受过震撼弹在身边爆炸的感觉,那种痛苦不是凭坚定的意志就可以承受的。一个人在承受了就在脚边爆炸的震撼弹的冲击后,出现痛苦、绝望、抽搐,甚至痛哭流涕都是情有可原的,但是……毫无反应?不可能。
而且,这一切都很奇怪。“圣地”同“伊甸”战斗了那么久,早已打成了相逢则死斗的仇敌,就算高层有“伊甸”的人在暗中煽动,战士们怎么可能说倒戈就倒戈?而且,安德森很清楚自己的战斗素养,在巷战中,自己这边的这四个人根本不够这些杀戮大师消遣的,怎么可能以一死一伤的代价干掉了半个排的雇佣兵?敌人都是在梦游吗?
安德森打了个冷战。梦游?他俯下身,仔细地搬过巴托克的头,在其太阳穴的位置发现了一丝金属的闪光。安德森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捉住那根连接在蓝牙耳机上的莹白色金属线,猛地一扯,一段沾染了一丝血迹的金属丝从巴托克太阳穴里抽了出来,一束微弱的电芒在丝线尖端一闪而逝。
巴托克猛然抽搐了起来,全身的肌肉都毫无规律地抽动着,平静的面容扭曲得骇人,像在遭受地狱一般的煎熬。安德森与保安拼尽全力,才将他摁住。十来秒之后,巴托克毫无征兆地停止了挣扎,无力地瘫倒在地,连呼吸都停止了。
安迪愣愣地看着巴托克因痛苦而紧闭着的眼睛,半晌,惋惜地叹了口气。那一刻,安德森眼中那个权势滔天、气盖山河的硬汉蜕下了那不可一世、无所畏惧的面具,像一个无助的普通老人一样驼起了背,所有的纵横捭阖都败给了岁月。安迪·西瓦尔终生未婚,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财团,献给了科学。他是冷面的天使,在严肃、高傲、不可一世的外表下,有一颗善良而仁慈的心。他收养了十多个战争孤儿,在百忙之中给他们温暖的家园与慈父般的教导,让他们远离战火的伤害,走进美好纯良的世界。他从不要求养子们与他有任何联系,也不会以他的资源给养子们丝毫的帮助与支持。他用铁石一般的外壳封存他春日阳光一般的心灵,在十八岁之后,所有的养子都不能与他有任何瓜葛。“这个世界比战场还要残酷。你所拥有的一切,必须经由自己的手来获得。”他时常这样说道。
后来他的养子们都成了这个社会顶端的人。他们处在各行各业,用自己的汗水博取自己的成功,与十八岁之前的自己一刀两断。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身上都有安迪·西瓦尔的影子。严肃、果断、高效、坚强、正义、善良……
布吕歇尔·弗克森,莱维双子集团基因工程部总监;本杰明·苏瑞,西太平洋联合体商业部长;东川英高,国际刑警组织亚洲干事;克莱尔·杰洛特,亚瑞特资源公司法律顾问;米哈伊尔·叶可罗霍夫斯基,“启明星号”太空站领航员……
安德森·兰道尔,莫瑞恩财团技术副总监。
安德森看着那个古稀之年的倔强老人落寞悲伤的背影,心如刀绞。安迪虽然从来都不以养父自居,但在他故作冷漠的外表下,也有一颗寻常父亲的心!每一次的生离死别,安迪都只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只留下一朵沾染了露水的白玫瑰,但是安德森能看到他故作淡然的面具后横流的泪与血。就像刚刚躯体冰冷的巴托克,虽然安迪并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多余的话,可在安迪心中,巴托克也是他的孩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得要是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将泉涌的血泪默默地深埋于心?
安德森想扑上去,将那个坚强而倔强的老人紧紧拥抱在怀中,让他痛快地将巨大的悲伤转化为酣畅淋漓的痛哭,大声地告诉他还有我安德森,还有我们,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但安德森也明白,安迪不会接受的。安迪太骄傲了,不想把哪怕一点点的脆弱展示给别人看。他想让所有人眼中的安迪·西瓦尔都无懈可击的。
安迪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短暂流露出来的情感重新塞回面具里。他眨了眨微微红肿的双眼,从安德森手中接过那一段金属丝,因悲恸而散开的眉头再次收紧。他打开操作台上的镁光灯,在明亮的光柱里仔细地翻转着观察这恐怖的凶器,眼中的锋芒重归锐利。
“这是脑波干涉装置。”安迪面色凝重地做出了结论,声音带着沙哑,“应该是密尔伯兄弟公司‘领导者’植入式指挥模组的一部分。”安迪伸出另一只手,将金属丝连接的蓝牙耳机拆下,仔细看了看,“而且还没有装载‘非正常命令抑制装置’!”
安德森“啊”一声惊叫了出来。“领导者”命令模组是密尔伯公司研发的划时代军事指挥系统,通过士兵之间脑电波的直接交流进行通信,真正达到了“心意相通”的境界。但是,这件伟大的仪器很快就被发现可以单向修改人脑的电流波动,也就是说,军官可以利用它对所有植入了干涉装置的士兵进行精神控制!虽然密尔伯公司研发了“非正常命令抑制装置”试图补救,但这项为全世界人所反对的研究最终还是被迫停止了。密尔伯公司也因为这一负面事件引发的信任危机而一蹶不振,最终,这一家曾经的军工巨头在两年前被卡特·米尔斯财团收购,沦为一家三流的武器生产企业。
安德森想起了那个具有正常思维的医疗兵。没错,一定是他!作为“伊甸”的间谍,他利用体检为幌子,将一支最为精锐的“圣地”小队植入的蓝牙耳机,替换成了脑波干涉装置,然后在同伙的配合下,在防御圈埋设了炸弹,并带人突入了试验场大楼!这么看来,“伊甸”背后的黑手,是拥有世界上百分之六十旧式能源与占全球十分之一天空的十数个巨型浮空城的商业巨擘卡特·米尔斯财团!
他们的确有理由这么做。作为莫瑞恩财团最大的竞争对手,卡特·米尔斯财团对莫瑞恩积怨已久。在两次银行战争中,卡特·米尔斯财团的失败让他们丢失了对金融领域的管控权,本就深受创伤,若“赤源”这一新兴物质再掀起能源领域的全面革命,卡特·米尔斯财团赖以生存的旧能源体系将再无翻身之日!所以,他们打算借莫瑞恩财团之名,彻底摧毁人类对“赤源”的信任,在那些铺天盖地的浮空城里建立他们一手遮天的极权帝国!
安德森猛地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卡特·米尔斯财团是要在数十亿人的骨灰之上,建立新的秩序!而且,在这样一种“实验事故”的外表之下,莫瑞恩财团会成为人类的罪人,而真正的灭世者却可以端坐在“救世主”的宝座上,享受偷窃而来的万人景仰。
安德森慌忙看向安迪,发现老先生也是一脸彻悟。安迪迅速冲到控制台前,输入二十四位密钥,摘下眼镜扫描了虹膜。“锵”的一声,一只银白色的扁平盒子从嵌入式的电子屏中弹了出来,一枚绿色与一枚红色的图钮缓缓地闪烁着光芒。
安迪长吁了一口气,转过头来,沧桑而坚毅的面容终于舒展来开。“还好,”老人欣慰地笑了笑,“我们还不算晚。”
安德森钢丝般紧绷的神经终于柔和了下来。他做到了,他没有让那一组闪烁的图片成为地球的未来。今天将会像一个平常的日子一样过去,还有明天、后天……他会有一个假期,他可以真正甩开工作,和那个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的女人一起走遍天涯——
“砰!”
安德森甚至来不及展开如释重负的微笑,就看着那一枚锐利的钢钉弹划过一条笔直的线,贯穿了面前那个古稀老人看似坚强的胸膛,带起一丝飞溅的血花,如同死亡女神的丝线,缠结出最艳丽的死亡。下一刻,一声同样的闷响,保安顿时扑倒在地,他那空洞的眼神慢慢失去了焦点,红白相间的黏液从他额顶的血洞中汩汩流出。
安迪张了张嘴,但从中涌出的只有连绵的血沫。老人蹒跚着向前走了一步,低下头看了看紫色西服左胸那一块渐渐变深的红色湿痕,缓缓地,却又不可阻止地跪了下去。他抬起头,有些浑浊的双眼充满了遗憾与不甘。
安德森想喊出来,想不顾一切跑到那个永远不会被击倒的老人身边,抓起他无力地垂下的手,看着他重新站起来。然而安德森不能。安德森木然地看着门外那名指挥官模样的军官调动枪口,将冰冷的六棱柱对准自己的心脏,手指搭上了扳机。
“咝——”
一声微不可闻的电流破空声响起,军官持枪的右手突然一松,枪口向左下方偏移了过去。
安德森抓住机会,猛地向右跳去,堪堪避开了擦过左脚的钢钉弹,同时他举起了手中的动能步枪,将扳机狠狠一扣到底。
那个军官在暴风雨般的弹幕中抽搐着倒飞出去,像一只在风中飘飞的破塑料袋。等到步枪中响起撞针“咔”的一声空响,安德森才松开摁得发白的手指,漠然地看着地上那一堆扎满了钢钉的模糊人形。
白欣小心地绕过那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走进控制中心,电击枪紧紧地攥在她的掌心,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艾丽莎怯怯地躲在白欣身后,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角,小心地伸出头来张望着。
“啪”一声,安德森手中的步枪掉落在了地上。他转过身,飞快地跑向侧倒在地的安迪,无助地跪坐在地,将老人瘦弱的身躯扶起,听着他犹如裂开的风箱般的痛苦喘息声。安德森徒劳地捂住那块惨红色的血痕,仿佛这样就可以保住安迪飞速消散的生命。
这个从来都无所畏惧的老人睁大了双眼,艰难地想再吸入哪怕一点点空气。他是那么的孱弱与无助,安德森第一次在这个钢铁般的老人身上看到了“风烛残年”。他一直都那么强大、高傲、冰冷、从容,以至于人们忘记了他那具从来都笔挺如枪的身体早就伤痕累累,早就在无数次的废寝忘食中不堪重负,也会在枪弹的摧残下渐渐冰冷。
果然,那个医疗兵没有全部说实话……深沉的负罪感像一汪深潭将安德森彻底淹没,潮涌般的愧疚与悔恨让他无法呼吸。如果,自己不是这么轻信于人,如果,自己不这么马虎地放松警惕,如果,自己进入控制中心时记得关上密封门……安迪就不会被敌人偷袭得手!安迪本应该活下来,继续掌控这庞大的金融帝国……
安德森紧紧咬着牙,颤抖着放下安迪终于平静下来的身躯,缓缓地仰起头,让那些即将决堤的泪水再流回眼眶。安迪不想看到他边嘶喊着“父亲”边流泪,安迪想要的是看到养子像自己一样将生死之别生生咽下,抬起头,做面前最紧要的事。也许纪念安迪的最好方式,就是沉默,以及一束带露的白玫瑰。
安德森缓慢而坚定地站了起来,麻木地盯着那枚仍然慢慢闪烁着的红色按钮。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太多善良而崇高的人为它献出了生命,现在,是关上这扇通向死亡的大门的时候了。汤姆·佩西、特莉丝·海伦娜、安迪·西瓦尔、巴托克·高迪,还有许许多多没能留下名字的人,你们的牺牲将变得无比的神圣。
安德森迈动脚步,缓缓走向那喷洒了鲜血的操作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保险拉开的声音。
安德森抬起的脚步僵在了那里。他缓缓转过身,看见电击枪纤细而危险的喷射口冰冷地指着他的身躯,诡异得如同命运开了一个拙劣的玩笑。电击枪是一把非致命的武器,但是现在,它连接着不计其数的人的生死。
白欣淡漠地站在他身后,握枪的双手没有一丝的颤抖,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冰冷得像是无光的深井,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艾丽莎松开了白欣的衣角,目光落到安德森僵硬苍白的脸上,震惊而慌张。
“退后,安德森。”白欣的声音平静而淡然,仿佛正用枪指着一块木头靶子,而不是一个与她朝夕相处了六年的男人。“我没有在开玩笑,退后,安德森。”
安德森的大脑彻底空空荡荡了。白欣……不,这不是真的。那双羊脂般光滑白嫩的手,曾经多少次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多少次无言地搂住自己的脖颈,多少次紧紧地扣住自己的腰身,多少次默默地收拾杂乱的房间,多少次轻柔地抱起熟睡的孩子……现在,安德森情愿失去三十年的光阴,换取这残酷的一幕只是一个立刻就会消失的幻觉!
安德森的心在崩裂。他知道,白欣从不会开这种毫无意义的玩笑。她的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他只是不愿承认自己的双眼所见的背叛,虽然他明白这就是事实,残酷而不可逆转。那个他视若生命,愿意用尽一切去保护、去珍惜的人,那个支撑他一路披荆斩棘走到这里的人,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天。
那封电子邮件。内鬼。
安德森想遍了所有人,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就是那些秘密的出口。白欣在每一个晚上躺在他怀中,听他絮絮叨叨地倾诉,然后在半夜默默地起身,将那些安德森从未掩饰的信息发送给她的同谋。他所有的密码,都是她的生日,她记得。
“欣,”安德森艰难地张开嘴,每一个字都如同毒药般苦涩,“你知道我不会放弃。”
“安德森,”白欣的回答很简洁,“你知道我会开枪。”
尽管白欣在努力地压抑自己的感情,装出一脸令人绝望的淡漠,但安德森还是从她冰雪般的声音里听出了刻意埋藏的痛苦与挣扎。虽然白欣如此的理性和镇静,但这一丝丝压抑却无法清除的情感依然让安德森感到了一丝希望,而这就足够了:白欣在犹豫。
安德森突然转回头去,右手如同搏兔的苍鹰,向那枚醒目的红色按钮狠狠地拍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安德森的手心触到一阵冰凉。安德森心中一喜,但旋即无力地跌坐了下去。他的右手无力地搭在了金属台上,冰冰的,没有一丝感觉。红光依然在他的眼前不停闪烁,就在他的右手边,如同恶魔猩红的眼球。
白欣开枪了。
安德森听见了金属掉在地上的脆响。“啪嗒——”还有低低的抽泣声,砸在安德森的心上,像锥子,钻心刺骨。
安德林多么想转过头去,帮白欣擦干那终于决堤的泪,告诉她,自己不怪她。人各有志,虽然安德森的内心满是不甘,如同在沸水中煎熬,但他只能接受这个并不美好的结局。强大的电流在一瞬间麻痹了他全身的肌肉,让他如同一个重病的患者般瘫软在地,连弯曲一下手指都无法做到。
一阵尖锐而清脆的哭声传入了安德森的脑海。艾丽莎终于从震惊中醒来,痛哭着扑到一动不动的安德森身上,小脸紧紧地贴在安德森的胸膛之上,通过身体上的震动,安德森可以感觉到艾丽莎无法控制的颤抖和无法平息的心跳。安德森想张开嘴,告诉艾丽莎自己没有受伤,抱住她小小的身躯,听她凌乱的哭泣渐渐停息,但现在,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睛。
白欣沾满了泪光的脸渐渐出现在安德森的视线之中。她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子终于不再冰冷,眼圈微微红肿,眼里交织着的痛苦与自责如同一汪泛着波澜的清潭。她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左手死死地攥住右手的手腕,不可抵制地颤抖着。
安德森静静地看着她,两个人目光在空中交汇。那双眼睛里有歉意,有无奈,有悲伤,但没有躲避。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她很愧疚,但她不会让步。
安德森闭上了眼睛。他很难过,很疲倦,但他并不后悔。他尽力了,即使功败垂成。他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经历了很多,失去、战斗、死亡、背叛……就算这个世界真的分崩离析,现在他也无能为力了。他是一柄剑,但已经在无止息的砍杀中销尽了锋芒,而白欣这把暗藏的匕首,是他真正的死穴。
什么正义终将战胜邪恶,自欺欺人而已。正义的人只是在危机之中凭着一腔热血逞一时之勇。而邪恶的人早在很久以前已经织好了阴谋的大网,只是在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高尚的人都躺在墓穴里,恶人却戴着面具自在逍遥。平凡的人们背负着生活的重担,浑浑噩噩地活在虚伪的安宁之中。这个世界也不过如此,但在不久之后,连这样的生活也会成为幻梦。还好吧,至少自己还能对这么一个垂死的世界,最后安静地凝视一眼。
安德森听见按钮摁下的声音,像是呼唤黄昏的号角声,又像是解脱。
12
北欧的太阳高悬于天空,但并不刺眼,从破碎的落地窗里渗进来,照亮凝结的鲜血,照亮扭曲的人体,照亮凌乱的仪器,照亮闪烁的电子屏。
安德森缓缓地扶着操作台站起身,抬了抬仍然虚弱无力的双腿,又无奈地重新坐下,伸手在裤兜里翻找着什么。电击带来的麻痹已经过去,但他的身体仍然找不到平衡。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从安德森肩上伸了过来,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支香烟。看到安德森感激的目光,白欣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梳理着艾丽莎有些卷曲的长发。艾丽莎蜷缩在安德森怀里,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小脸上残留着几道泪痕。
电子屏上的老式平面图闪烁着,映出整个雷克雅未克试验场的二维模型。四根蓝色标记的圆柱缓缓地向下延伸,左边的红色数字跳跃着,还有十分钟,蓝色圆柱将与地层下的橘红色平面交合。
安德森很平静。在白欣摁下绿色按钮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放下了所有的紧张,他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开了。没有执念,一切也就淡然了,安德森只想在被橙红色的海洋汽化之前,再享受一下这个一家团聚的下午。艾丽莎轻轻的呼噜声从怀中传来,窗外有雪花飘进,顺着这简单的调子轻灵地舞蹈。
“欣?”安德森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雪原,心不在焉地呼唤道。
“嗯?”白欣挑了挑眉,没有抬头,那双白皙的手在艾丽莎瀑布般的黑发中灵巧地抚动,如同水墨中的白鱼。
“我其实蛮佩服你的,忍了那么久,只为了心中的一个理想。”安德森轻快地说着,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安德森伸出手,捉住一片细小的雪花,看着它在一瞬间化为一摊晶莹的水迹。“这个世界多漂亮啊,夏天有花,冬天有雪,人们笑着哭着,坚强地生活着。”他转过头,笑着,眼睛里有些疑惑的神采,“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毁灭这个世界?”
白欣手中的动作停下了。她的眼神黯淡下来,脸色也迅速地苍白起来。半晌,她摇了摇头,伸手拂弄一下有些散乱的头发,缓缓张开了口。
“我生活在中国,但我出生在东南亚,在仰光南边的一个小村庄,那里与世无争,贫穷但山清水秀。”白欣看着前方飞舞的雪花,眼神空洞而没有焦点,“那时的东南亚联盟还不是丝路联邦的一部分,那时的沃尔夫资源集团还不是莫瑞恩财团。当时正是能源危机期间,沃尔夫集团发现了我们村庄底下的瓦斯矿产,要求开发,但村民们不愿背井离乡,拒绝了搬迁的要求。从那天起,他们就开始了不停的骚扰,但村民们顽强地守着祖辈的土地,没有让步。直到有一天,他们买通了官员,然后……”
白欣停顿了。她紧紧咬着自己苍白的嘴唇,绷紧了纤弱的身子,仿佛下一刻就会泪如泉涌。但她忍住了那喷薄的怒气,低下了头,只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像是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他们引爆了瓦斯矿。”
安德森沉默着,看着白欣痛苦地将头埋进双膝之间,单薄的身子轻微地颤抖着。白欣的过去是一个谜,安德森从未听过这个孤身在异国闯荡的坚强女人谈起过她的童年,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悲伤的故事。这个罪恶的世界,在那个无助的小女孩面前露出了獠牙,掐灭了她心中所有的幻想。泯灭人性的商人和官员在她的亲人的尸骨上觥筹交错,却也在她心中埋下了一颗复仇的火种,今天,终于燃烧成了净化一切的烈焰。
安德森叹了口气,转过身子面向白欣,轻柔地伸出手来,将她那一双冰凉颤抖的手紧紧握在掌中。
白欣颤抖了一下,但没有收回手去。她抬起头,感受着安德森有力的大手上传递而来的温度,眼里的泪光渐渐干涸。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对吗?”白苦笑着摇了摇头,“‘伊甸’的战士们几乎人人如此。我们目睹了这个世界的黑暗,而且实在做不到熟视无睹。人们习惯狡辩多于习惯忏悔,只有雷霆一般的力量碾碎一切的黑暗,才能让一切的推诿与开脱变得苍白无力。我们想要一个真正纯洁的世界,但这永远无法用谈判达到。”她停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所有的变革都会有牺牲,虽然这一次的牺牲过于重大。但是安德森,你明白的,”她的眼神里有了光亮,盯着安德森带着微笑的眼睛,像是在等待着一个肯定,“人类只要不会灭亡,我们的文明必将重新崛起。那时,将是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
安德森没有回答。每个人都不是先知,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脚下是否就是我们想走的路。有时候,我们只能一步一步走到自己的那个终点,将未来交给命运定夺。安德森不清楚答案是什么,他知道白欣也是如此。“伊甸”真是一群天真的幻想家,他们豁出生命去战斗,洒尽鲜血去净化这个污浊的世界,却不得不寄希望于那些藏于幕后的权贵的谎言——即使他们知道那些人不可信赖。
白欣静静地看着沉默的安德森,半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的目光向下飘动,落在了艾丽莎安详的小脸上。艾丽莎正安然地睡着,一丝细细的涎水滴在安德森的胸膛上。白欣的目光凝固了。她痛苦地闭上了眼,声音也越来越低沉:“只是艾丽莎,她……”声音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说的痛苦,像母狮在幼崽的尸体前无助地悲咽。
安德森低下头,看着艾丽莎那安然恬静的睡梦中的小脸,心紧紧地揉作了一团,仿佛血液都已被抽干,一种深入骨髓的负罪感扼住了他的咽喉。安德森颤抖着伸出手,拭去飘在熟睡的艾丽莎鼻尖的雪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了她的笑容,她的哭泣,她的调皮,她的狡黠……那些浩如烟海的画面,如此生动地铺展在他眼前,宛如昨日,又恍如隔世。
安德森艰难地转过头,干涩的喉咙里像灌满了苦酒。他无法愤怒,只是悲伤地摇了摇头,张开了嘴,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所有想说的话,都只能无奈地转化为一声苍凉的叹息。
白欣脸上的痛苦无比明显。她抱紧了双膝,将脸埋在自己的膝间,无法抑制地颤抖了起来。“你知道的,不带上艾米,我就无法进到这里。”她抬起头,空洞的双眼没有焦点地停在安德森的胸前,像一只惊恐无助的小猫,不敢看安德森的眼睛。“安德森,我……我……”
安德森没有等她说完,轻轻环住了她的腰身。白欣闭上了眼睛,紧绷的身体失去了力气,像单薄的布娃娃一般倒在安德森的怀中,两行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那个冷静果敢的女特工在这两行咸咸的眼泪前分崩离析,只剩下一个痛苦的母亲,看着女儿的生命计时滴滴答答地走向终点,却无能为力。
雪愈来愈大了。安德森转了个身,好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飘来的雪花。他和白欣是大人了,他们既然选择了为了各自的目标牺牲一切,那就必须坦然地面对惨烈的结局。但艾丽莎不是,她才五岁,还有那么大的世界没有去发现,她没有选择的能力,不应该在“赤源”的炽热中结束自己幼小的生命。她是一朵含苞的花,没有人能决定她的结局是绽放还是凋零。
安德森慈祥地看着艾丽莎发表的小脸,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心中的愧疚尖锐得要将他千刀万剐。他不禁怨恨起那块无声浮动的晶体,它本可以避免这一切的,它可以让艾丽莎拥有她应得的美好的生活……
“晶体?!”安德森猛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叫出了声。“尼维森亚晶体”对面前的一切无能为力,但它外面的那一层合成壁……那可是“乌拉诺斯”聚合物,连核爆炸都无可奈何的东西!安德森与白欣钻不进去,但艾丽莎可以!
安德森用手肘捅了捅白欣,小心翼翼地把熟睡的艾丽莎递给她,然后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扑到控制台上,输入了一大串指令。
地面传来了轻微的震动,仿佛什么东西正要破土而出。
安德森瞥了一眼电子屏,红色的数字正在“4”的附近闪烁。
中间的操作台无声地裂开,一个圆柱状的平台旋转着升了上来。平台上的圆球状实验舱中,幽蓝色的三棱柱在那流淌闪烁的光环中无声地浮动着,平静而圣洁。人类的生死相搏于它而言并不意味着什么,它像个冰冷的神祇,看着弱小却又自大的人类加大马力冲向死亡。它已经这样平静地闪烁了千年。如果不出意外,还会有很多很多个千年。
安德森加快了手中的动作。那光滑而毫无缝隙的球体缓缓从中缢裂,露出一个四分之三球体的开口。安德森脱下外衣,铺在球形舱干硬的底部,想了想,将自己的手机与信用卡也装了进去。
白欣从开口处伸进双手,轻轻地将艾丽莎放在外套上,摸了摸她吹弹可破的脸颊,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了双手,退回到安德森身边,倚靠着他健壮的肩膀,看着那道开口缓缓地闭合。“尼维森亚晶体”柔和的蓝色光辉洒在艾丽莎的脸上,像是来自神国的抚摸。
安德森扶着白欣的肩膀缓缓坐下,点燃那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他通过破碎的落地窗看向外面。
“赤源”正沿着竖井迅速地上升,雪已经消失了,雷克雅未克千年未化的积雪上已经有了浅浅的水潭,阳光照射在上面,刺得人眼睛生疼。
安德森看了看电子屏,还有三分钟。
白欣在他的身边坐下,伸出手,将安德森拉倒,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她伸手梳理着安德森那一头凌乱的淡金色卷发,嘴角翘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安德森闭上了眼,感受着后颈上的那一抹温暖,幸福地笑了。
地面传来的震动越来越明显了,安德森感受到白欣的心跳明显加快了。他睁开眼,看见白欣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控制中心。安德森抬起头,发现艾丽莎已经醒了,正跪坐在外套上,焦急地拍打着坚固的合成材料舱壁,苍白的小脸紧紧贴在壁侧,惶恐的眼神溢满了泪光。
安德森无力地笑了笑,想将心里撕裂般的痛苦压抑在血液中,不让艾丽莎看见。还好,那圆球的隔音效果非常出众,安德森没有听见女儿那撕扯灵魂的哭泣声。他再次躺下,努力不去回想艾丽莎那无助而绝望的目光,紧紧地握住了白欣冰冷的手。
女儿,对不起,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没能陪着你走完哪怕十分之一的人生旅程。今后的路,恐怕你得一个人走了……
大地在呻吟。雷克雅未克千年的积雪已经融化殆尽,奔涌的雪水汇成了洪流,从山体黑色的峭壁上俯冲而下,扑向山下宁静的小镇。尸体、残骸、废墟夹杂其间,坠下无底的深渊。地下传来了沉闷的爆鸣,仿佛亡灵大军在地狱中擂响了战鼓,要将生者的世界焚成一片焦土。
安德森抬起手,轻柔地抚摸着白欣的脸颊。手上的触感细腻、光滑,一如既往,连白欣那隐隐约约的微笑都一如平常,仿佛他此刻躺在无边的芒草之上,享受着一段宁静甜蜜的时光,没有火海,没有死亡。
地面痛苦地抽搐起来,如同垂死的伤员不堪病痛的折磨。群山崩裂,沟谷颤抖。灼人的炙热自下而上,天色也为之暗红。那是一片有生命的死亡之云。无数的面孔在飞驰的火雨间翻涌,向着大地无情地狞笑。雷克雅未克像一根根千疮百孔的巨型图腾,密密麻麻的洞窟喷洒出无尽的赤色洪流,顺着群山枯瘦的纹路流淌成一张张狰狞的脸孔,痛苦的、悲伤的、哭泣的、绝望的……万千魂灵无奈地睁大了眼睛,在咆哮的红色海洋之上时隐时现,悲悯地看着群峰之下毫不知情的人们。此刻,神明的千年垂青画上了句号,撒旦的爪牙们即将痛饮死亡。
毫无征兆地,安德森的脑海中凭空响起一声叹息,苍老、悲凉,浸透了无能为力的那种悲伤,仿佛看到了一件打碎的精美花瓶。
安德森转头瞟了一眼,欣慰地看到艾丽莎扭过了头,惊诧地看着仍旧缓缓转动的“尼维森亚晶体”,仿佛看见了会说话的玩具。
她听到了。真好。拜托你了,我神秘的朋友。
天空一片暗红,如同夕阳燃烧的云和风。所有的仪器都熄灭了,安德森知道那四组巨大的反应堆已经将地层掏成了空壳,无尽的“赤源”即将势如天火,将全世界变成一片熔炉!而他们,就是那毁天灭地的洪流上,那一片小小的井盖。
“欣?”安德森张开嘴,轻轻地呼唤着,仿佛睡前的呓语。
“嗯?”白欣挑了挑眉,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盈满了笑意。
安德森笑了。她从未这么释怀地笑,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思考与顾虑。
安德森稍稍仰起头,把嘴唇凑到白欣的耳边,满意地看见一抹嫣红慢慢爬上她白皙的脸颊。
“我爱你,每一刻如此。”安德森说。
白欣俯下身,用一个吻回应了他。
“我知道。”她说。
下一刻,天崩地裂。积蓄了千年的熔岩与灰烬被无形的巨手扬撒向天际,天空被一道道灰红云层扭曲着,像是一幅恣意挥洒的油彩。
赤红的海洋如同天降的绸布,盖上了尘世的喧嚷嘈杂,盖上了人间的悲欢离合。
烈焰尖叫着、咆哮着,奔涌向这罪恶的人间。那里,富人们正在日复一日地花天酒地,穷人们疲惫不堪地维持生计,成功人士希冀着闲适的生活,年轻人憧憬着未来的绚丽。
古老的暮钟在傍晚六点沉闷地响起,激荡着古城区黏稠的晚风。
有人在街角的小教堂里停下了脚步,随着孩童们用那甜脆纯洁的嗓音朗诵的赞美诗,低低地吟唱着古老的词句:
“穹顶的主,仁慈的父,万能的神明,赞美你的伟大与良善。我等生而戴罪,必将蒙受天火,祈求解脱,度过最黑暗的夜,寻觅最明亮的晨。我们的主,愿您的福音与吾同在。
“宽恕我们。
“阿门。”
【后记】
写下这篇小说时,我正在高三的若干个晚自习上无所事事。考试、考试、再考试,刷题、刷题、再刷题,这样的生活使我无比崩溃。终于栽倒在课桌上,看着手肘旁一片空白的作文本,感觉可以做点儿什么。
于是,《潜渊流火》诞生了。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在我脑海中存在了很多年的末日废土,我叫它《末日浮城》。最初,它只是我和几个热爱科幻的小伙伴寝室里的卧谈,大家一笑置之,起床后就继续忙于作业、考试。但我渐渐被它吸引了,在每一次难得的闲暇中完善着这个属于自己的故事,慢慢构造出一个奇特世界的轮廓。我一点点地加工,一点点地改善,直到最后,想要与他人分享。
这是一个关于末世废土的故事。
这一年,被称为“坍塌之年”。“赤源”如同决堤的洪水吞噬着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社会在突如其来的天灾面前土崩瓦解。还好,“赤源”的周期性爆发模式给了人类喘息之机,早有准备的卡特·米尔斯财团联合了联合国紧急事务中心,将巨型浮岛改造成了最后的诺亚方舟。人们背上行囊,背井离乡,在三年后的“粉碎之年”里看着往日的家园与曾经的骄傲随着地壳灰飞烟灭,从此漂浮于灰暗的天空之上。头顶,是隔离天宇的霾层;脚下,是沸腾翻涌的红色海洋;身边,是横征暴敛的军阀政客与毫无人性的暴徒强盗。人们随风漂浮着,人类的命运也是。
光影双生。有人自甘堕落退化成野兽,有人奋起反抗追寻曾经的繁荣。故事才刚刚开始,这个世界,将继续前行。
我开始憧憬,更多的人能在书页之上看到我的故事。后来我加入科幻作者群,浏览科幻论坛,希望能找到一个能够指点我的良师。但是,我收到了一堆又一堆的冷嘲热讽。
很幸运,稚嫩的我在第一次忐忑地寄出作品之后,便得到了命运的垂青。接到编辑老师电话的那一刻,我皱着眉怀疑着这是不是玩笑。所幸,这不是。
终于,我有了一个机会,给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分享自己的幻想世界,也有了一个理由,继续在这条路上坚持下去。感谢你们给我的动力,我将在大学的晚自习中继续努力。
所以,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所有脑海里装着精彩故事的幻迷,不要将自己与作者的距离想象得太遥远。也许有些人会嘲讽你的志气,有些人乐于践踏你的梦想,世界也许充满了恶意。但是,相信自己。拿起笔,世界才有可能为你让路。
谢谢你们的阅读与支持。谢谢。
本文连载于《科幻世界》2016年09、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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